5 贈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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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18
在許久或須臾之後,我和石子到了山頂前,註定無法前行的地方。
理所當然地,我手中的石子已不敷存在。
我回頭向山腳看去。
石子直直望著我,看著我眼中的世界。
「帶我上山。」它說。
這或許就是我的宿命吧。我想。
好,我帶你上山。
所以我滴血的手牽起石子,頂著烈陽再度朝巔峰爬去。
與石子在一起是幸福的。
與石子在一起是宿命。
若真如此,那在山腳與山巔前擺盪的我們,便是命定要幸福的。
「請帶我上山。」
那請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傳入我的耳中。
我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既遵守也違背了那約定。
我們仍無法獲得幸福,卻也擺脫不了拚命追逐之的執念。
沙漠便在這不置可否的掙扎中,我肌理骨肉的疼痛中,近似愉悅地膨脹。
*
回想起來,兩人的逃脫八成是偵查隊樂見的結果。
誠然,這並非是說米迦勒一開始就計畫放薛西斯離開。
若他不以強硬態度談判,並啟動作為殺手鐧的虹,早就被加百列早一槍射穿了吧。
薛西斯能展現出保護時君的決心,代表方舟也無法輕易搶走少年。那麼偵查隊業已避免最壞的結果。
當格拉森殘存的溺者從四面八方聚集時,三架直升機火速準備出發。
撤退前,米迦勒乾脆地將發射碼傳給了薛西斯。
「看來提洛的餞別禮頗為管用呢。」
她邊傳輸著資料邊說。
「他給的並非額外嵌入的後門,而是原先程式碼就存在的安全漏洞,連拉菲爾都是系統被入侵後才察覺呢。」
雖然薛西斯起初因瞬間的絕望,將那戒指輕易捨棄了。
多虧了時君,提洛的饋贈才能失而復得,他也才能獲得虹的控制權。
不過這是使用一次便會暴露的小把戲。
下次與基地對峙,薛西斯得有更好的策略才行。
「那麼關於補給……」
「即刻出發,重生者。」
米迦勒漠然地看向自己。
「研究站在東北方兩百公里,你們應能在一周內抵達。」
「……收到。」
要在液化區域找到物資幾無可能。
先不論時君是否需要像常人一樣進食,薛西斯只剩半天份的糧食與一天份的飲水。
若僅以生存限度取用的話,是可以撐過一周。
但完成任務後,他無疑會陷入極度虛弱的狀態。
這大概就是米迦勒的盤算。
他看向距離自己兩步外的時君。
「聽從你的心吧。」
少年悄聲說到。
「你的生命並非為了特定的人們而活,也是為了你所相信的事物。」
是啊,薛西斯已經有了相信的東西。
雖然尚未擁有名字或形體,他知道自己的信念,必與時君的存在密不可分。
儘管感受到少年周遭圍繞的陰謀,薛西斯隨即面臨更切身的問題。
吃與被吃的問題。
原先用以威脅偵查隊、被虹所招集的溺者,在直升機升空的下一刻包圍住兩人。
被標記的薛西斯沒有可以遁逃之處。
「時君──」
「沒關係。」
不知是第幾次,少年安撫地說。
「你在所前進的路上,做出了信任我的選擇。」
「那此刻的我,也會信任你。」
他將坦露無遺的身軀交給了洪荒中盪起的激流。
那夜,朝時君湧去的黏稠肢體,彷彿像堤防坍塌後奔流的惡水,要將少年嬌小的身軀徹底撕碎。
少年卻再次展現了奇蹟。
與初次見面相若,溺者忽視了受到虹照射的薛西斯,直直咬上時君的肌膚。
將衣物完全褪下後,灰濁的洪流成了時君的裝束,以齒痕與掌印包覆他的胴體,卻蓋不過他身上的輝光。
只剩月光與星子的夜空下,那光閃動著,將谷地裡悶重的呻吟與咀嚼,都太過潔淨地烙在薛西斯的眼裡。
極度的不諧和感,讓他掙扎於接受或拒斥此刻的情愫之間。
時君正被咬著。
向世界敞開,容忍、甚至歡迎其進入。
像同時擁抱著過去與未來,那樣地被咬著。
然後使之昇華,以嶄新的姿態再臨。
世界在他體內找到了新生。
那薛西斯呢?
時君的計畫裡,他能有甚麼位置?
格拉森重歸平靜時,業已是子夜。
累倒平躺的時君,迷濛地看著月色。
「這樣的天是多麼唾手可得,讓人以為天地都能隻手創造。」
他的聲音纖弱如絲,卻足以拉回薛西斯的意識。
「於是,那在手中所造的天,與安放的月亮與星星,便要以人為中心轉動。」
「事情卻不是這樣。」
「被創造的萬物,需要被理解,也以自身的存在理解世間。」
他身上遍布的傷痕業已消失,但疼痛留在他的眉宇、他的氣息,也停留在他回望薛西斯時,濕潤而邀請的眼神。
無法遏止的顫抖竄過薛西斯的臟腑。
「可以唷。」
他說。
「來吧,來理解我,理解世界吧。」
薛西斯雙掌罩住了少年那稍一碰觸、恐怕就碎裂的臉龐,熱辣的血液流過他全身。
「我要理解你。」
「對的。」少年引導般地握住他的右掌。
「雖然不是現在。」
然後世界再度接納了薛西斯。
*
朝陽下,薛西斯發現時君離開了營地,留下了會在正午前歸來的紙條。
雖然極度缺乏的物資與吃緊的時間,讓他認為得立刻出發。
不過昨夜發生的種種,亦要他好好靜下心好好思考。
吃與被吃,以及其上延伸的、愛與被愛的問題。
他和時君間交換的東西,是身體。
但兩人軀骸的本質是那麼不同。
他不明白溺者如何在咬上時君的那刻消失,也不懂這之後,時君為何飢餓。 以及,為何滿足他飢餓的對象是自己。
在少年送走了被虹吸引的溺者後,仍有三兩先前遺漏的個體來到營地,然後被薛西斯俐落地消滅。
就算時君認定自己無須殺戮,薛西斯那一再為席捲世界的毀滅所忽視的身體,只被賦予了殘殺的命題。
比起旁觀,不能貢獻自己身軀的薛西斯,寧可以暴力與洪荒交流。
或者,這只是他掩蓋煩躁的手段。
時君離開的期間,薛西斯不知為何就是靜不下心。
到了下午一點,時君仍未回到營地。
薛西斯受損的探測儀此刻只能被動地為基地追蹤,不具發訊機制,因此就算有其他設備亦無法讓時君連絡上自己。
因為探測儀儲存著衛星發射數據,也無法任意捨棄。
這讓去尋找時君成了相當不智的選項。
若少年有避開耳目的需要,暴露於監控下的自己只會添亂。
不過如果時君真的遇到危險該怎麼辦?
就算從重逢以來,自己都是仰賴著對方度過難關,薛西斯還是想待在他身邊。
「抱歉讓你擔心了。」
「時君?」
當他再也按耐不住而想動身時,少年突然出現在眼前。
他手中滿是雪白的微粒,表面粗糙如種子,又剔透如露珠。
「這是孩子們的禮物……不好意思,花了一個早上才收集好。」
「在接下來的旅程中,孩子們都會有所準備,所以你先別動用緊急糧食。」
時君略帶歉意但快活地說到,將掌上之物宛如珍寶遞給薛西斯。那粒粒雪白像呼應這宣告似地動了起來。
薛西斯瞧著那凌空的無名之物。
就他看來,那不過是汙染下異變的砂土塵埃而已。
若天賦異稟的時君真能以之維生,作為人類的薛西斯絕對無法將之視為食物。
「曾經,進食並非單純的奪取。」
察覺到他的躊躇,時君柔聲說到。
「獵人在獵物願意交付自己時,才會取走其生命,並紀念著活物的名字,視之為共享淵源的親族。」
「農人雖在更大程度上重塑了環境,卻也持續向自然獻上祈願,讓四時和風雨回贈以富饒與豐年。」
「即便付出與收得的,從不相稱。」
「所以我們平白得來的東西,亦要平白地給予。」
薛西斯怔怔地聽著少年如詩的語言。
「而現在,我們的祈願便是回禮,感謝洪荒的孩子們。」
言及此,少年合掌,並要薛西斯重複相同的動作。
再次攤開掌心,他手裡早捧著時君交付的白露。
莫名地,薛西斯心底已停止抗拒。
像幼童初次看見新食物時,就算不知其名,也會好奇地放入口中。
只要獲得了信賴之人的許可,吃與被吃,便從問題退回純粹的行為。
意識到的時侯,薛西斯已不再乾渴或飢餓。
記憶中並無太多進食的感覺,只覺知體內有著股淡淡暖意。
這奇妙的飽足感讓他暫且擱置這食物是否安全,又是以何種方式被自己嚥下、產生營養的。
以及,平白接受這禮物的自己,除了禱告,又能以甚麼方式償還。
總之飲食的問題算是解決了。
接下來是計畫如何抵達目的地。
考量到執行任務期間,他們很可能要與方舟接觸,在抵達研究站前盡量蒐集情報與資源才為上策。
當他規畫著路線時,少年湊到了他身旁。
「我們可以經過這裡嗎?」
他指著格拉森以北、一條帶狀的林地。地圖標示名稱為「哈塔瓦」。
該地是薛西斯計畫的三條候選路徑之中,沿途可能的紮營處。
不過時君特別選擇經過那兒的理由是甚麼?
少年深沉的表情似意味著,兩人在抵達之後便能得到解答。
若是如此,那薛西斯選擇繼續相信。
「那麼出發吧,要在日落前趕到,接下來將不會停下休息。」
時君無聲地點頭。他的目光已移到地平線另一端、為風沙遮蔽的遠方。
*
風沙在前往哈塔瓦的途中逐漸增強,大大降低了能見度,使行進變得更加困難。
時君優雅的步伐卻是不可思議的快速,讓薛西斯得卯足全力地跟在他身邊。
在注意腳下時而急降、時而爬升的路面時,薛西斯也想著自己的下一步。
昨日時君的言行的確攫住了他的心神,但米迦勒透露的情報同等種樣。
用愛作為精神控制的手段,聽起來實為對愛的悖反。
但仔細想想,任何情感、任何關係或許都是制約,或稱為繫絆。
沒有任何約束的人也難以存活,正如時君所言,就連人進食、飲水、呼吸都是一己與外在世界的連繫。
當薛西斯因為這繫絆而維持對萬事無感的心,屢屢逃過死亡時,迄今為自己心動、擔憂與不安的搭檔們,卻面臨更容易為溺者察覺的危險。
為了壓抑薛西斯心底的恐懼和怯懦,他的搭檔們選擇了溫柔與強大。
他感受著自己手裡握住的,提洛視為珍寶的戒指。
金屬硬冷的表面下有著自己的溫度,以及難以名狀的記憶。
誠然,那只是洪荒構成的贗品,是世界聆聽薛西斯的故事後,做出的答覆。
但在反覆液化又聚和的大地,誰也沒再見過的真品可能早消散於洪荒,重新組成了手裡的複製物也說不定。
同理,情感恐怕也沒有贗品或真貨之分,而在於相處的兩人如何認知彼此。
當生活在制約裡時,薛西斯只是被動接受周遭的恨與愛,未曾回應任何人的心意。
對命令自己殺戮的基地、和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搭檔們來說,這也許就足夠了吧。
但正如米迦勒所言,制約已逐間鬆動。
薛西斯不該將時君視為下個制約。
那些少年身上的謎團,與他尚在探索的存在意義,必須由薛西斯直面自己的過去,一一思考出答案。
「我們快到了。」
少年的話語從斗篷下驀地響起。
薛西斯詫異地查看探測儀,地圖顯示距哈塔瓦還有三公里。
除非探測儀出了差錯,否則他們得至少再走半小時。
在夜色降臨、風沙猖狂的谷地,能見度只剩兩百公尺,要看現該地幾乎毫無可能。
當他納悶少年感應到甚麼時,一株瘦削的枯樹猛地出現在視野,險些撞上。
「就是這兒。」
時君朗聲宣布。
薛西斯切換到夜視裝備,並以熱感鏡頭確定這區域並無活物。
探測儀上亦無偵測到溺者的反應。
他看見的唯有每隔十數公尺出現的乾瘦樹叢,如戍守的衛兵似將兩人環繞。
「……時君,這些東西是?」
「來迎接我們的孩子。」
時君對周遭的樹林微微點頭。
沒有人的存在,不代表這地方沒有意識。
哈塔瓦朝他們移動了。
求生本能剎那間回到薛西斯體內。
但這與過去他不假思索地戰鬥不太一樣。
他的心緒並沒有變得清晰,反而變得凝滯而糾結。
身子驀地發冷,四肢變得僵硬,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他記得這個感覺。
過去二十年來,他以為徹底擺脫的情緒。
他面對鴉與溺者時,都未有過的體驗。
他在害怕。
*
哈塔瓦的森林讓薛西斯憶起童年的某段往事。
當基地開始測試重生者的能力時,年幼的薛西斯總以為溺者就是樹叢。
黏稠泛紫、痙攣而乾嘔不斷的樹叢。
永遠無法獲得渴望之物,而不斷索求的樹叢。
制約鬆動後,他的記憶彷彿拂去層灰,關於過往的疑點逐漸浮現。
細想起來,薛西斯真的沒對溺者起任何反應嗎?
真相或許是,在意識到基地對重生者的期許後,薛西斯以為抹殺自己的情緒,便能擺脫反覆遭受實驗的命運。
直到薛西斯十歲左右,真正有才能的重生者其實是另一人。
那對大人的世界冷眼相看,顯現出超越年齡成熟的同儕。
那薛西斯極力模仿,想藉此獲得肯定的楷模。
那最終為他背叛的孩子。
他的名字記得是──
「可憐的人們啊。」
薛西斯的注意力被時君帶回了現實。
少年將手放在株哈塔瓦的樹上,輕輕滑過粗糙乾裂的主幹與異常光滑的枝枒。
「這些人索取了太多。」
一滴液體從無葉的樹冠落在兩人腳邊。
下刻,熟悉的乾嘔和嗚咽從四面八方傳來。
薛西斯反射性地舉起了步槍。
他的雙眼對上樹裡一張眼窩深陷的臉。
無嘴的樹用嫁接於根部的肋,與鼓脹又縮回的胸腔,發出管風琴般疼痛的悶響,訴說被囚禁於此的憂傷。
面對沒有攻擊性的樹們,薛西斯不懂自己為何害怕。
「他們索取了甚麼?」
他喃喃地問。
時君看向地面。
那兒散落著甚麼粼粼反光之物,與乾涸大地成強烈對比,卻泛著稠密又堅挺、近似鱗甲的色澤。
那是時君稍早給他吃下、洪荒所構成的食物。
薛西斯倏地感到噁心。
這些人是因此被感染了?
「曾經,這兒是漫遊人們的居所。」
少年悄聲解釋,語氣摻雜著些許憐憫。
「我教導了他們如何聆聽世界,以及祈禱的方式。」
「有好段時日,洪荒的孩子們給予糧食,而眾人回以讚美與禱詞。」
「可惜,人慾求的和給予的,總無法維持統一。」
「當交易無法對等,孩子們便來索取他們該還的價值。」
薛西斯環視著喪失了人形與人性的樹。
他聽過液化地帶住民的傳聞,曾認定那只是無稽之談。
要活在洪荒吞沒的世界,唯有仰賴奇蹟的眷顧。
「為何這些人受了罰?」薛西斯不解地問。「難道他們沒有回應世界的贈禮?難道他們的貪慾蓋過了虔敬?」
「今天是你初次接受餽贈。」少年直視他的雙目。「你將心底的感動以祈願呈現,便是回應了孩子們。」
「然而明天、後天、下周、下個月、明年與之後的未來呢?」
「你能接受永無止盡的復返,而不希冀有所改變嗎?」
時君的論證令薛西斯語塞。
「在試圖獲得更多的瞬間,這些人才領悟到自己無法給出更多。」
「有限的存在無法迫近無限。無限也無法被有限劃分。」
少年在森林中央宣布到。
「哈塔瓦,就是這些慾望的墳場。」
*
樹林間的呻吟此起彼落。
薛西斯細細品味著時君對洪荒後世界之理解的深奧,以及矛盾。
時君施展的奇蹟,是永遠能被實現的預言。
他人的祈禱若蒙應允,卻是算在頭上的債,最終得用性命償還。
這樣何有公平可言?
舊時代說的神,似乎就是那樣地自相矛盾:宣稱兼愛世人,卻同時偏愛其信者、先知與聖人,並揚言要消滅其他神。
這讓薛西斯意識到,自己不能繼續一味聽從時君的話語了。
他必須先釐清兩件在心頭徘徊的疑問。
「時君,你為何帶我來這裡?」
薛西斯陪著少年走到森林中央,仰望風沙中微弱閃爍的月光。
「還有,二十年前,你為何出現在基地?」
「你的確值得更好的答覆。」
少年將斗篷完全解開,白色的布料落在地上,接著湮沒於液化的泥壤。
薛西斯霎時意識到汙染濃度正急速上升。
「但可能得稍微等等。」
時君堅定的嗓音,顯露他對接下來將發生的一切瞭然於胸。
「可以和你借用緊急糧食嗎?」
粗糙衣物下的纖細身子,狀似連風沙的拍打都經受不起。
薛西斯卻明白,他即將施展下個奇蹟。
「我要餵飽這些人。」
薛西斯環顧四週。
哈塔瓦的樹縱然稀疏,少說也有數千,侵蝕它們的洪荒又是永不饜足的無底洞。
將食物分給這些樹,就像要用一人的血染紅整片海。即便全身奉獻給汪洋,也只會濺起漠然的白水花。
時君在那片海前只是簡短地默禱,然後用嘴角撕開密封包裝,將看來連他嬌小身子都餵不飽的餅乾,小心翼翼地放在最近一顆樹的枝幹上。
那樹猶疑地將餅移到扭曲苦痛的臉前,靜止了幾秒。
它也許盤算著,這次接受贈禮,會否陷落更饑饉匱乏的深淵。
但在時君的邀約之前,沒有活物能拒絕。
那餅滑入樹的口裡。
在乾旱之地使心靈飽足的依偎。
使骨髓肌理堅韌的力量。
灌溉萬畦沃土的泉湧水源。
樹曾經有過的腦海裡,浮現出從未擁有卻想緊抓不放的思念。
追逐自由而在荒漠中逡巡,曾絕望又歷經希望,最終卻無法承受世界之重的悔恨。
沒關係的。
沒關係的唷。
時君的禮物不要求回應,因為收到的須臾即是回贈的伊始。
純粹的禮物甚至無法被察覺、命名、從連綿不絕的流動中,被分辨為確切的事件。
唯一能感知的是那樹轉瞬為綠葉包覆,儘管這是否為禮物的影響也不得而知。
奇蹟卻遠未結束。
那樹將餅遞給了下一株植物。
整座樹林劇烈顫抖著,綠意取代了它們的枯槁,化為無聲的禱詞在風裡搖曳。
是饑饉、是愉悅、是羞愧,是蘸滿黑暗絕望的渾沌裡,對光芒與救贖的本能嚮往。
薛西斯嘗試理解自己看到的景象。
第一株樹無疑完整地食盡時君的贈禮。
少年給了他擁有的全部,卻依然有所剩餘。
不如說,正因為他給了所有,在所有之上,方能有未有之有。
區別有和無的,是時間。
從為第一支枝枒接過、食下,到再次被給出,送進下張飢餓的嘴之間,那餅並的數量並未增減。
一塊餅的開始與結束皆在同時,而在所有的結束之後,一切剩下的亦在開始,如此重複著時君所言的無限。
讓有限貼近無限的方法,其實是有的。
理解時間的無盡即可。
存在即是有限,但一個存在貼近另一存在時,兩者的交會必有時間的錯置。
也因此,從薛西斯到時君,到時君揭露的無垠,被給出的時間並未增生、延長或稀釋。那些被給出、維繫生命之物,因而綿延不斷。
過去並不比未來長或短。可是人的意識僅單向體驗著時間,唯有存在與存在之間、施與受間、創造與受造間,未來方可能存在。
這才是一同看見世界的方式。
因此進食吧。
凡受造的,便是善的。
*
槍聲響徹哈塔瓦。
薛西斯感受到的只有震動。
將他重重往後摔去、拽至地面的力量。
接著才是鮮血的黏膩與鹹腥,接著才是疼痛。
但趕在這些感官湧上前,薛西斯已跳起、拉著時君退至樹叢後掩護。
半晌後,他才明白自己的右耳已被完全絞碎。
不過他的傷勢此刻無關緊要。
冥冥中,他知道攻擊者的身分。
即便過了二十年,即便他們都不再是孩子。
即便殺戮、謊言與洪荒的絕望,將兩人放逐到世界的兩極。
薛西斯仍瞬間察覺到,那瀰漫在林子裡,對世間充滿敵意的氣息。
「薩莫……」
對著潛伏於某處的敵人,薛西斯呼喚那以為不可能再說出的名字。
「你仍是一樣淨幹些麻煩事呢,薛西斯。」
臉上有著大面灼傷疤痕的男人說到,眼裡是無止盡的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