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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18
不知第幾次地,我在山頂前看著大石從手中鬆落,滾下陡直的山路。
也不知第幾次地,我拖著全身幾近潰散的身子,扶起巨石,感受表面萬年如一日的質地與沉重,像啟動鐘擺般地再次帶它往山頭行去。
山下從頭來過的挫折,與接近山巔的忐忑,何者才是原點呢?
在兩種情緒間,我擺盪,我掙扎,我計算生命的前進。
反覆爬升又滾下的大石昭示我的失敗,也提供了近乎宿命的安定感。
石起,石落,我繼續走著。
在這沒有起點、終點與意義的夢裡。
我或許是幸福的。
直到有天,石子向我開口了。
「帶我上山。」
它說。彷彿這些都自然不過。
我點頭。
好,我帶你。
這反正是我唯一會做的事。
奇怪的是,我不再費盡全力推著石子。
輕輕地、幾乎像懼怕弄壞甚麼易碎品般,我牽起它。
「你叫甚麼名字?」
石子問。
我沒有名字。我說。
石子沒有再說話。
於是我們朝烈日下、沙漠中、空無一物的世界裡矗立的高峰走去。
*
正午時分。
薛西斯徐徐往設施外、名為格拉森的城鎮走去。
即便那兒只有廢墟,甚至是溺者的威脅,卻也可能藏著更多資源,
在設施為液化摧毀後,那小鎮便是他修復通訊裝置的唯一希望。
時君的咬痕已全然癒合。
並非因為自己有少年那般異常的恢復力,而是他的傷本即不深,僅有淡淡的血痕。
薛西斯仍舊疑惑,自己當時的選擇是否正確。
縱是淺淺一咬,他也逾越了某條界線。
他滿足了時君的飢餓。
時君那麼做的動機無從知曉,但薛西斯深刻懷疑著,自己是否有餵養時君的資格。
薛西斯悄悄看向自己兩步以外的少年。
披著讓身子顯得更為嬌小的斗篷,他在谷地中逆風前行。
他的速度仍舊是反常地快,似要趕赴某個即將消逝的地方,卻也不顯得急促,除了方才因飢餓而致的踉蹌外,他的儀態可說是罕見的優雅。
但那優雅中,亦有難以解釋的憂傷。
薛西斯端詳斗篷下,少年稍微探出的側臉。
儘管時君也有笑著的時刻,薛西斯的記憶裡都只有少年模糊、晦澀不明的容貌。
彷彿若不好好將他的身影刻在腦海,自己便會遺忘和他相遇的一切。
他有那麼多的問題亟需解答。
可是他所知道的字詞卻那麼稀少。
任務、殺戮、逃避、滿足本能地活著。
自己對於提洛,以及之前的搭檔,不過是以苟活心態相處、相擁、再相別。
談不上愛,甚至連慾望都稱不上。
僅是在倉皇壓抑著、懼怕著死亡的過程中,連生命都一同揚棄的懦弱。
「不要懼怕。」
時君細小但堅定的聲音響起。
「此刻,我在你身邊。」
是啊,薛西斯想。
但正因如此,他才意識到自己沒有足夠的語言,傾訴紛亂的心緒。
「……對於方舟,你知道多少?」
所以他得回到關於生存的話題上。
搜集情報並分析出活路,這是薛西斯的專業,而專業是他殘存的能力。
否則這山谷中,薛西斯就如無助的嬰孩,只能任一己孱弱的心為洪荒吞沒。
「世界沒有仇敵,亦無災禍。」
少年重複著在設施時的話。
「然而人卻彼此敵對。過去即如此,洪荒的孩子們到來後,更變本加厲。」
「一群人懼怕那些孩子而築起高牆,為了持續已消逝的時代,拒絕看見未來。」
「而另群逃避著人類的宿命,希冀利用孩子們的力量,將過去與未來一同埋葬。」
薛西斯思考著少年的話。
他說的孩子們應是指溺者與鴉,兩股勢力則是基地與方舟。
無論是殲滅與控制,人都將洪荒視為異相,忙於編織詛咒或救贖,從未真正了解液化的世界。
不過薛西斯熟稔於消滅的邏輯,對於方舟控制洪荒的企圖仍一知半解。
「洪荒真的是能讓人類利用的嗎?」
時君搖了搖頭。
「我們以為世間所造的,就代表著征服與管理,卻忘了自己亦為受造之物。」
他表情裡除了對人性自負的批判,也藏著對此誤解的遺憾。
宛如少年所見過的世界,存在著超越這般征服與被征服關係的可能性。
宛如他知道超越人與洪荒間藩籬的方式。
這讓薛西斯大膽地猜想。
「那麼,基地與方舟尋找你的原因,是因為你能和溺者與鴉溝通?」
「我僅是想著該如何回答。只要不是惡言,孩子們都會傾聽。」
「意思說,就連我也能和它們溝通?」
「先從聆聽大地開始。」時君答到。
「洪荒的孩子們就是這片大地。」
*
從設施出發後的半天,兩人來到一塊液化的花圃。
或者說曾為花圃,目前是糾結的泥壤、塑料與狀似魚群的石子,悉數喪失重力地懸浮於半空。
這些人造物大概是舊時代遍佈世界的廢棄物,透過洪荒而具現在這原野。
……世界收到汙染,確實不是洪荒到來之後的事。
液化反倒是種淨化也說不定。
已經無法把洪荒只當敵人的薛西斯,想從時君那兒學習與之交流的方式。
「傾聽吧。」
耳邊傳來少年的細語,要薛西斯屏除心中紛亂的念頭。
「維持心的安寧,彷若這世界全無災禍的驚恐。」
薛西斯闔上眼。
他想將自己帶回那心如止水,尚未為腥風血雨沾染的過往。
如同他在基地,不曾知曉背叛與恐懼的年代。
但真有過這樣安穩的日子麼?
作為重生者,他的存在從起初便肩負了基地收復失土的計畫。
那麼,自己不正是液化地帶徹頭徹尾的敵人嗎?
一陣暖流傳至他的掌心。
時君握住薛西斯的左手,明明身高僅到他的胸前,卻攙扶般地支持著自己。
「傾聽吧。」
少年複述同樣的話語,但示意薛西斯將身體放鬆。
「你所經歷過的,世界也看在眼裡。」
「世界所說的便是你的生命,以及你之外,透過無數生命連結起來的未來。」
未來。薛西斯細細品味這個詞。
若有決定命運的預言存在,那薛西斯至今為止的生命,無疑是對那命運虛與委蛇的敷衍。這種半吊子的順從,連抵抗都稱不上。
真正的安寧並不存於曾經擁有又喪失的,而在那他尚未料想過的。
那會是甚麼呢?
愛。幸福。直面自己的勇氣。
這些概念都無比誘人。
都在薛西斯伸手不可得的遠方。
「去相信吧。」
時君此時宣告。
「無須相信特定的對象,也無須堅持特定的信念。單純的嘗試去相信,去感受那能被相信之物,去說出那確然存在的名字。」
薛西斯的身體倏地震顫。
液化的苗圃變化為柔軟的爬藤,騰空生長分岔著,隨後攀附至薛西斯的眉間。
世界開始回應他了。
無數的念想穿越薛西斯的腦海,像雷劈開曠野的寧靜,點燃荒原上的荊棘。
游離的意識中,薛西斯凝視自己的掌心。
那兒躺著的是提洛的戒指。
*
遠處的爆炸將薛西斯拉回現實。
他飛速攀爬至最近的小丘上,以望遠鏡觀測動靜的來源。
「那裡是格拉森。」
時君靜靜陳述。
「方舟要行動了。」
撕心裂肺的叫聲同時鑽入腦中。
是鴉。
不是一隻、十隻或百隻。
萬千翅膀從東方出現,朝約莫五公裡外的城鎮飛去,如蓋過天際的烏雲聚集在格拉森的上空。
「方舟到底想做甚麼?」
薛西斯怔怔問到。
「當基地嘗試撕裂洪荒聚合萬物的本質時,方舟企圖將該本質暴力地操弄。」
時君解釋著,話語中飽含憐憫與沉痛。
……亦即,方舟開發出了與虹類似的科技,不用在引開洪荒,而是將其刻意聚集。
鴉的身子一般是溺者般缺氧的泛紫。
此時的它們,因在空中彼此糾纏交疊,而成了近乎夜色的黑。
吞噬白日的漩渦逐漸朝格拉森收攏,又如稠密的墨漸次低垂而下。
最終,群鴉觸碰到鎮上廢墟建物的頂部。
接下來的尖叫,薛西斯已經聽不見了。
不知何時癱軟跪下的自己,為時君所摀住了耳朵。
縱使聽覺被時君保護,鴉群的齊鳴仍在觸覺和視覺上深深震撼了薛西斯。
方才的花圃、環繞的丘陵、遠方的草原,鳴聲所及之處,液化肆虐著,氾濫著,要將天地間的所有毀盡,爾後作為醜怪雜異的畸形重生。
「不是這樣的唷。」
鴉鳴歇止後,時君安撫著薛西斯。
「無須厭惡液化的存在。」
「萬物有形體,而形體本包含著異變。」
接著他正色地斷言。
「令人生好惡的,才是問題的本源。」
「你聽,這孩子們正懇求著,求著不要再叫他們受苦。」
他徐徐走至小丘高處,一片寸草不生的地上。
然後像歡迎般地敞開雙臂。
漆黑的漩渦登時從格拉森散開。
再往兩人所在之處湧來
薛西斯依舊沒有祈禱。
在所有生者註定要灰飛煙滅的景色前,他意外地感到舒坦。
如時君所言,液化確然不該是憎惡的對象。
激起人排斥液化的,是對生命的曲解。
這不代表人必須設法消滅自己,回到甚麼原初或無我的狀態。
相反地,人該盡力的活,讓後在自己所能接受處,為世界所接受。
可是,誰能判定該時刻的到來呢?
只憑自己,想必是不行的吧,只會讓人想放棄生命,投向虛偽的希望。
所以薛西斯才決定不祈禱。
因為他想要相信了。
而相信的第一步,是接受眼前的現實,就算那即是奇蹟。
*
群鴉飛過兩人上空,它們漆黑的身子已是驟雨洗過後的潔白。
風暴止息,格拉森的廢墟仍完好矗立著。
相對的,如墨如夜的漆黑滲入了山谷之外,一片廣袤的草原上。
原先青翠的草地承接過鴉群的憤怒後,此時宛若怒濤拍打著圍群山分隔的谷地。
原野上曾經的生機,已為洪荒的汪洋湮沒。
終究,為液化所消弭的生死界線,必得取走某處的生命。
時君單膝跪地的祈禱著。
引發奇蹟後,世界仍往無法逆料的混亂墜去。
那人類企圖控制而益發失控的慘劇。
時君的祈願,真的被聽見了麼?
在人類對毀滅的瘋狂執著,與時君無法參透的溫柔之間,薛西斯困惑著。
就連時君,是否也得有所謂的神,才能賦予其奇蹟的價值?
不對。薛西斯極力甩開這想法。
自己得先相信,才得以理解。
他若要切切實實地看見這世界,就必須拋下那名為專業或常理的偽裝。
無人機的雜音打亂他的冥思。
意識到方舟的殘黨仍在四周徘徊,薛西斯警戒地倒臥。
正當他思考著應變對策時,一枚飛彈轉瞬將那無人機炸成了煙火。
時君的禱告卻不曾為戰局的變化而中斷。
三台直升機出現在泛起暮色的地平線。
基地派出的增援終於抵達。
*
偵查隊毫無掩飾敵意的打算。
全副無裝的隊員團團圍住薛西斯,其餘兩架直升機低空盤旋,機槍牢牢瞄準時君。
米迦勒在隊伍後方佇立,表情透露出事態發展至此的遺憾。
「重生者,你的任務已經結束,即刻返回基地。」
加百列收起上次玩笑的態度,不容置喙地命令到。
薛西斯看了眼少年藏在斗篷下的臉龐。
──你該獨立判斷,而我也會相應地行動。
在偵查隊降落前,時君只簡單說到。
換言之,這是時君對自己的試煉。
考驗自己能否待在他身邊,一窺世界的秘密。
「讓我先說幾個推論吧。」
所以他要獨自與基地做出了斷。
「首先,各位會來到這兒,想必不是因為想先救出我,而是回收時君吧?」
聽到薛西斯說出少年的名字,米迦勒的眼裡閃過一絲殺機。
過然偵查隊是衝著時君來的。
「此外,研究站大概受液化破壞的程度太高,讓偵查隊不得不暫緩發射任務。」
「所以捉捕時君,變成了這次作戰最後剩下的目標。」
語畢,他觀察著偵查隊的反應。
拉菲爾張口想說甚麼,但被指揮官制止。
「不錯,你大抵猜到我們的意圖。」
「所以希望你能配合,和平解決這件事,重生者。」
「我有甚麼理由不遵守命令呢?」
薛西斯望著米迦勒深不可測的面容,刻意反問到。
「不過,我有個替代方案。」
她回瞪著自己。
──別逞強。薛西斯。這代價你付不起。
「時君有著干預液化的能力。他可以控制住研究站的環境,讓虹進入軌道。」
「目標的性質會由基地的研究者判斷。」拉菲爾忍不住插話。「拜託,薛西斯,和我們一起回去吧。」
氣氛顯得更為凝重,幾乎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全面失控。
「我會的。」薛西斯說,同時卻加重語氣中抵抗的意志。「不過我誠心建議先執行衛星發射任務。若偵查隊評估風險太高,何不把發射碼──」
「夠了!」
加百列將舉起步槍。
「米迦勒,我們沒空和他周旋下去。」
「竟然會袒護那東西,這傢伙已經徹底沒救了」
那東西。
偵查隊對時君的態度明顯異常。
或者說,是他們刻意不面對時君這點,極度詭異。
即便擁有優勢武力,隊員們無不避免看向時君,像在躲避某種怪奇可怖之物。
是連菁英組成的偵查隊,都畏懼三分的東西。
究竟時君在旁人眼中的樣貌為何?
不對。
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指揮官。」
薛西斯仔細斟酌的言詞。
他意識到自己已接近真相了。
「為何我會將時君看成是『少年』呢?」
「……你實在敏銳得令人惱火啊。大概是制約開始失效了。」
米迦勒苦笑。
「沒錯,重生者,你的知覺、你的情感、你過去和未來的人際關係,都是基地計畫的一部分。」
*
米迦勒的故事非常簡單。
在注意到溺者對重生者的情緒格外敏感後,基地展開了精神控制實驗。
其中包括催眠暗示、藥物介入、以及影響基因表現的遺傳干預。
薛西斯對萬物無感的性格,便是反覆實驗之後,最為成功的案例。
不過基地也發現,薛西斯的匿蹤能力,要在與另一名全心信賴、甚至戀慕他的搭檔的合作下,才能完整發揮。
「於是,從你十一歲那年,我們便系統性的篩選你的搭檔與戀人,讓他們作為你的制約。」米迦勒坦言。
這些情報並未讓薛西斯太過驚訝。
究竟搭檔的情感是真是假,倒是其次。
自己既無法像個正常人去愛,恐怕也沒有要求被愛的權力。
「所以,這一切和我如何看待時君有何關係?」
薛西斯掩飾不住話語中的急切。
米迦勒的眼神暗示著,真相不會是薛西斯想聽到的。
「時君只存在你的腦海。」
薛西斯瞥向一旁斗篷下文風不動的少年。
這話是甚麼意思?
「兩年前,基地在探查研究站時,在格拉森周圍發現了新型的洪荒現象。」
「凡是踏入那谷地的隊員,都感受到了極度的恐懼。」
拉菲爾和加百列無聲地互看了眼,回憶起那時的情狀。
「問題來了,對於因為制約而感受不到恐懼的你,洪荒會產生甚麼反應呢?」
指揮官瞇起眼睛打量著薛西斯。
「結果是,格拉森反映出了你內心的空缺,具現成了你旁邊的東西。」
「那麼,時君在你們眼裡──」
「什麼也不是。」
米迦勒一語道破。
「只能說,我們強烈感知到那兒『存在著甚麼』,但除了恐懼,我們無法言語敘述你說的『時君』。」
偵查隊全員將武器對準薛西斯。
「隨著提洛的死,你的制約將逐漸鬆動,很快地,你也不會看見那少年了。」
米迦勒語重心長地勸著。
「所以說,和我們回去吧,重生者。」
「你所看見的奇蹟,不過是曇花一現的夢罷了。」
……是這樣啊。
薛西斯默默想著。
果然,他並不值得生者對生者的溫柔,只能在幻覺裡,體驗從未有過的片刻慰藉。
「先說聲謝謝了,米迦勒。」
他平靜的口吻業已給出了答案。
「那我得說聲抱歉,薛西斯。」
米迦勒舉手下達攻擊指令。
而時君在這時掀起斗篷。
反射性地,偵查隊的攻擊集中在了他身上。
薛西斯趁機啟動了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