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維拉壓低帽檐,躡手躡腳地隨路恩穿梭城市,神情極其彆扭,生怕讓人撞見似的。
這裡是他生長的城市,自悄然離家已兩月有餘,為的便是解放自身詛咒,在外闖蕩如今又回歸起始地,彷彿一切努力終將化為虛無,可他心中更怕的是遭人識破身分。無論如何,他都不願再踏入自家宅邸,那個地方堆滿著不堪回首的過往,是刻入靈魂的傷痛,分分鐘都令他感到戰慄。
自初遇路恩起便未曾聽他提及目的地,反而是從阿奇爾口中知曉,這令他既腦怒又無奈。彼時彼刻,湧上大腦的畏怯依舊不變。
有意無意地瞥一眼前方金髮青年的背影,維拉仍絞盡腦汁思索如何勸其離開此城,對於他天真的想法感到可笑,在這是非之地想要戰贏災厄之主簡直是天方夜譚,滑稽且無知,更遑論全身而退絕非易事。
執意與之抗衡,會死的。
走到一處無人巷弄,他連忙伸手按住路恩的肩,語重心長地道:「別妄想能擺脫詛咒,現在離開還來得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若你無膽,大可不必同行了。」路恩頓時心裡一緊,滿腔不悅地駁回,又加重語氣警告著:「別成為我突破陰霾的阻礙。」
聞言,維拉一時啞然,萬萬沒想到此人如石頭般頑固,都已勸說幾回,竟毫無動搖。他為何極力反對,擔憂的是身份敗露,而如今也失去轉圜的餘地,以至於真正的目的更不能被其所知。
許是因數日來太多事情發生,於某些時刻意志消沉時難以控制心魔的咆哮,心中甚是徬徨無助。他深知自身詛咒是何等強大、會迎來何種下場,以及近日精神狀況不如以往,都令他有些慌亂,明白必須盡快達成「目的」。
「你這麼急著赴死嗎?沒有人能夠戰勝災厄之主,更別談解開詛咒,縱使你追求『平凡地活著』也不過都是虛無縹緲的幻想!明知死路一條,你還是無法清醒嗎?」維拉攘袂切齒,對於固執己見的路恩感到惱火,恨不得將其敲昏後強行帶走。轉瞬,語氣柔軟幾分,眼中多了不易察覺的沉痛。「算我拜託你了,路恩,你絕對不能死啊!」
一字一句如同無形的力量扼住路恩的咽喉,他頓時忍無可忍,對方屢屢干擾行動,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猛地甩開肩上的手,旋即轉身,閃著冷光的劍刃瞬間架在對方左側脖頸。額邊粗筋冒起,眸中浮現狠戾,他帶著殺意斥責道:「你不敢違抗心魔,只管逃避、退縮,如此自私、懦弱,你可還記得自己犯下的錯?卻敢處處與我作對?你實在太自傲了!若你不願吐出實情,維拉•艾迪歐,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
見狀,維拉卻癲狂地大笑,全然不顧受威脅的生命,猙獰面孔顯得目空一切,其笑聲蘊藏著撕心裂肺,彷彿藉此宣洩灌滿全身的壓力。
如此陰晴不定的性格確實讓路恩難以揣摩,緊張的氛圍自雙方之間蔓延,於二人身邊起鬨周旋,像在撕扯彼此的理智。
「哈哈哈、哈⋯⋯你說的對,我沒有勇氣面對,這可是毫無勝算的事啊!難道垂死掙扎能讓你看起來沒那麼難堪嗎?抑或希望人們稱頌你是頑強勇敢的小少爺?啊、不對,這不是重點⋯⋯」維拉似豁出去般,竟抬手緊握劍刃往脖頸施加力道,掌心和脖頸立即溢出殷紅體液,他卻絲毫不覺疼痛。「若你註定非死不可,現在就殺了我吧!你死了,我也沒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那我成全你的願望!」
劍刃又深入了些,只要發狠地劃下便能將其喉嚨割開。霎時,怒不可遏的路恩全身如凝固般定格,爬滿雙眸的殺意宛如海水退潮下降。
他震驚、他不解,強硬的手段隨眼前人滑落的淚水而軟化,又憶起那人的殘忍而氣憤。胸脯明顯起伏,彷彿即將爆炸的球體,頸上的經脈抖抖地立起,他正極力壓制心中的怒火。
劍拔弩張的氣氛煽動著,自眼神之間產生電流,摩擦出火花,互不相讓的氣勢讓時間似被凝結,彷彿世界只剩下他們,無人能夠從中介入,欲想觸及即是傷。
「年輕人,別動火。」驀地,一道沙啞的聲音自一旁傳來打破僵局。
二人聞聲轉頭,只見一位約莫七八十歲、皓首蒼顏、雙目混濁的老人站於巷口處,來者滿面皺紋如樹皮粗糙,身型消瘦骨節凸露,依附枴杖行動。
聲音入耳之前,路恩和維拉渾然不知另有其人靠近,對此感到有些錯愕,後者則於前者發愣之餘將其推開,再次壓低帽檐後咂嘴悻然離去。
他可不想讓城裡人認出身份。
見對方拂袖而去,路恩默默地吞嚥,滿腹苦水無處可發。再輕瞥一眼老人,轉身便是跨出步伐,顯然是不願與之浪費唇舌。
老人忽然幽幽地開口,一席話成功止住金髮青年的腳步。
§
「阿奇爾⋯⋯」
埃麗卡蜷縮側臥,染血的面頰緊貼地面,冰涼觸感自此蔓延,四肢卻一動不動。她頭髮凌亂、雙目空洞,紅唇微張呢喃,猶如靈魂抽離肉體,只剩一具空殼。
她遭囚禁滿是霉味、矮而狹窄的暗房,只有一扇緊閉的木窗透進一縷微光,隱約可見斑駁的牆面繪著似惡靈般的圖形,逼真畫像甚是駭人。彷彿被扔進世界偏僻一隅,環境充斥抑鬱,是無人關心的角落。
剛才究竟發生什麼事情?
許是精神衝擊過大,抑或是下意識逃避,埃麗卡腦中只浮現阿奇爾的爽朗笑容,如此反覆喚著他的名字。
「嘰——」
暗房的厚重木門向內推開,湧進的光線在地面成扇形,欲想深入更多,即遭無邊的黑暗吞噬。
一名狼狽的青年後背遭人猛地一踹,正面朝地重摔,前額狠狠地砸向碎石地面,在面部刻印瘀痕,疼痛與暈眩同時來襲,他卻始終一聲不吭。
隨著木門緊閉他才吃力地扭頭,卻見短髮女人失神模樣。他輕啓有些乾燥的唇,聲音虛弱地呼喚著:「埃麗卡?妳還⋯⋯咳、咳⋯⋯還好嗎?」
可對方似乎封閉自己,無動於衷。
青年欲想爬行,怎奈力不從心,彷彿被壓上幾斤重的石子,渾身動彈不得,僅有指關節勉強彎曲,宛若隻蟲子在原地蠕動掙扎。
對自身的無能,他心中早已激起浪潮。
時間悄然無聲地流逝,潮濕的暗房寂若無人,只聞自身淺短的吐息聲,似連空氣都顯得沉重,令人神經緊繃。
「奧托?」半晌,埃麗卡奪回少許理智,幾乎以氣音輕輕地叫喚。
「⋯⋯我在聽。」
又迎來沉默,她頓感眼眶和鼻頭酸澀不已,話到喉頭難以出聲,只覺天崩地裂,墜於懸崖。
「阿奇爾死了⋯⋯」良久,埃麗卡微沙啞的嗓音帶著哽咽,尾音顫抖、字字血淚地道出噩耗,霎時淚水決提、悲不自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