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曉(一)

再次見到這張臉，艾菲百感交集。

對方穿著初次見面時穿上的閃色西裝和灰襯衣，雙眉之間仍然可以夾斷蟑螂。但現在艾菲知道了，那不是建模使然，而是時間在她臉上留下的滄桑痕跡。

「薇薇安呢？」莉托問。

「她去世了，女士。」斯奈德道。

女人彷彿自嘲一笑：「所以你們找到【Linda】，然後利用她偽造薇薇安的簽名寫信，把引我出來。」

「跟你所做的事很相似。只不過，這回我們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女人笑了。

她解下領帶，脫下西裝外套，隨意往椅上一坐，神色間竟散發幾分女性的嫵媚。

「指甲店的事是我疏忽。我不應該為了洗脫薇薇安的嫌疑，讓自己以身犯險。」

「母愛乃人之常情。」斯奈德說，「『保護家人』似乎是人類的社會天性。」

「我不是位合格的母親，斯奈德探員。」

艾菲卻覺得無比煩燥。

「我們已經聯絡刑偵局，支援部隊很快便會過來。」

「為了抓捕我，需要勞師動眾嗎？」畢竟，你是有紀錄在案的潛逃重罪犯。「吶，偵探小姐，在等待的時間裡，不如我們來點樂子？」

艾菲不是偵探，但在此時否認亦很無謂。

「我一直很好奇，作為犯人在最後階段與偵探鬥智鬥勇的滋味。」

(現實可不是虛構的小說。)

「言下之意，你是承認自己策劃了包含『施華洛恐襲案』在內的一系列刑事罪行嗎？」

女人淺笑不止，沒有試圖反駁或者否定。

「兩位警官，你們是怎發現【Linda】的？我自以為藏得很巧妙。」

「這都是艾菲下士的功勞。」斯奈德笑道，「誰想到你真敢把異常AI藏在眼皮子底下呢？」

「倘若你指的是數據密室，警方調查後不是一無所獲嗎？」

「當然。」艾菲平靜回答，「因為沒人想到你會把核心代碼和程式主體分開，然後把前者藏在密室之內。」

莉托抬高眉毛。

「更準確說，那間密室本身就是【Linda】。」

莉托露出讚許的笑容。

「證據？」

「『畫皮』。這個時代很少人會用典故寫信。」

「這樣說服力可不夠啊！艾菲警官。」

艾菲固然知道。凡事做到滴水不漏，甚至刪改了至少三名市民(李、莫利、活士花)的記憶，卻沒有留下足以指向莉托．紋綺本人的把柄。以犯罪者而言，實在是個心思慎密的可怕對手。

「誠如你所言，我們手上沒有確切的證據。因此之後的論證，不過是我和斯奈德探員所作的揣測，你不妨聽聽。」

「首先是密室之謎。為了掌握最新的用戶資訊，【Linda】必須連結公司的系統數據庫，但使用遠端連接的話太危險了，有可能反過來暴露自己的行蹤。因此最理想的做法，是讓AI寄宿在公司封閉的內聯網系統。」

「這樣做也有個好處：AI可以盜用其他人的身分登入系統，進一步減低自己被發現的風險。」斯奈德補充道。

「但待機的時候她可以藏在哪？當時你們檢查過所有電腦，卻找不到她的下落。」莉托反問。

「所以是《魍魎之匣》。」女人雙眼忽然瞇成優雅的一道窄縫。「我們陷入一個常識誤區，認為AI的代碼必然存放於某一個文件夾內，因此警方一開始找錯了方向。」

「故此你們認為，某人把她製成房子？」女人嗤笑，「挺異想天開的，但現實有可能做到嗎？」

「假如是『賽車手』本人或許可以。」斯奈德說，「我和下士翻查過『施華洛恐襲案』的現場分析側寫，發現駭入自動駕駛系統的病毒型AI在事發前一直偽裝成信號照明系統。」

而且運作得挺順的，以致於無人發現系統被病毒入侵──他說。

女人的臉瞬間凝結。

「這是非常嚴重的指控，斯奈德探員。」

「要是你真的是機器人，介意讓我們驗血嗎？」

然後雙方不敢再輕舉妄動。

莉托忽然笑了一笑，彷彿剛才一閃而過的寒意不曾出現：「請繼續吧！我挺想知道你們推理的後續。」

艾菲猶豫數秒後，接著說：「我們得到高堡．李先生的證詞，得知【Rachael】是【Linda】的雙生AI。」

用更人性化的說法，是「姊妹」。

「我們先稱呼李創造的最初版本是【A】吧。他因為私人理由，擅自更動AI的核心代碼，在【Linda】的運行程序裡加入了妻子複製的人格數據。而這件事被你發現了。」

「有個問題，艾菲警官。這些改動他沒有寫進工作日誌裡，我又如何得知呢？」

這次，換斯奈德回答莉托：「在你的建議下，莫利先生為公司增設128個監控鏡頭，其中一個正對著高堡先生辦公桌面上的電腦。」

為了塑造有利於自己的環境，莉托必須扭轉總裁原先對人類的持平立場。為此她利用記憶編輯器，預先篡改他的人格以及價值觀。

然後，順理成章地把「增設監控器材」一事擺上議程。

「閣下正是以這種方式挑選獵物。在掌握李的把柄後，你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第一步是利用崔姬．活士花在A體內植入電腦病毒。」

「然而光是如此，並不足以令A出現犯罪行為。因為病毒誘發的只是AI性格模組中的負面值，使她變得情緒化而且更具攻擊性。」

「畢竟這個病毒是以Lora的形式包裝的惡意程序，對程序主體的控制權有限。」機器人說。

艾菲接著說：「對照『交友程式襲擊案』中所有嫌疑人的Zoo，他們記憶中出現的【Linda】言行無疑更偏向理性冷靜。之所以出現這種矛盾，是因為AI的核心代碼在之後再度被改寫──這就是最新的【B】版本。」

「為什麼犯人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或許兩位不知道，但多次修改核心代碼需要冒很大的風險，AI會很容易出現過擬合的問題。」

「這是因為A版本的【Linda】近乎完全重現二十歲時候的薇薇安──一個行事衝動而且深愛著高堡．李的女性。這樣的人不適合成為聽話的棋子。」

「還有一個證據。」斯奈德笑道，「A版本的【Linda】對於高堡先生表現出病態的獨佔欲，但我們在密室裡找到的她卻不存在類似的情感。」

縱使沒有否認，但莉托似乎臉帶不悅。

艾菲才不在乎。

「製造出B版本後，你將A安置在某個秘密場所──大概是你的平板電腦內，然後說服李使用你主導研發的醫學輔助App AI取代被送入報廢區的【Linda】。只不過，你實際交給他的其實是B。」

「隨後，不知道是出於巧合還是你刻意使用心靈誘導，李發現新接收AI的結構與【Linda】幾乎一模一樣。出於某種未知的動機，他沒有大幅修改B的數值，反而另行編寫一段虛假代碼掩蓋事實，並且賦予新AI 【Rachael】的名字。但當時只要有人檢查哈希值，便會發現兩者其實乃同一回事。因此你為了實施日後的犯罪，需要進行最後的修訂。」

艾菲給出一張列表，表上列舉的是數據密室的使用情況。

「總裁的帳戶第一次登入密室的時間，正巧是在【Rachael】的檔案建立之後。因此我們推斷你首先切割AI的核心代碼，然後將它融入數據牆中，成為密室的一部分。餘下的【Rachael】失去人格模型之後，變成一般的客服機器人，性能方面甚至有所下降，其他人自然抓不出毛病。」

「但當你需要利用她們犯罪的時候，你會讓【Rachael】使用未經授權的管理者權限，通過暗門程式開啟密室。她在命令提示字元輸入關鍵詞後，核心代碼會自行融入【Rachael】的程式言語內，誕生出擁有執行犯罪能力的B，然後輸出至個別的App客服端裡進行犯罪活動。在完成任務後，再利用同樣的方法還原，以避過網際防護系統的追蹤。」

至於解密的關鍵詞，正是小說《魍魎之匣》的女主角「加菜子」。

一個被困在「盒中」的少女。

斯奈德豎起食指尖說：「這跟你家中的i-printer原理相同。說起來，零駿在破產前曾經是洛星公司的技術支援企業，公司倒閉後，這項技術轉而成為洛星的生產專利。曾經在零駿擔任系統工程師的你，想必亦曾經接觸這門技術。對於優秀的黑客而言，想要還原它簡直易如反掌。」

「可惜這都只是間接證據。你們不能因為我過去曾在某間公司工作，便擅自認定我是犯罪嫌疑人。」

「紋綺女士，」艾菲冷靜地說，「還未發現嗎？你留下了一個敗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