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位女士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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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7-22
世界早已分崩離析。

至少她所知道的美好時代,從來沒有在任何現實中存在過。

事隔多年,她再次回到父親的畫室。這是一處位於海邊的小平房,AI政府竟然沒有回收這片土地供其他人居住實在匪夷所思──但轉念一想,或許是因為薇薇安死得太突然,才來不及進行遺產分配手續吧?

高堡.李變成植物人之後,想必遺產包括這棟房子,最終會轉交給喬麗達。

因此她才過來看看。

因為她實在難以相信薇薇安真的死了。

縱然感情淡薄,但要做到一無牽掛是不可能的事。為此她駭入生死局的戶籍登記系統,當中的記錄非常簡略:薇薇安.李是在何年何月何日失蹤,又在何年何月何日被宣判死亡。

重點是附註欄,顯示的是
「『籠鳥』成員(待定)
懸賞等級:E
異常AI創造者(待定)」

「沒想到你會走上同樣的路。」

她當然知道這不是事實。但在議會決定一切的世界,「薇薇安犯罪」成為了鐵一般的事實。

真好笑,明明那些廢銅爛鐵連喬麗達是虛構的數據幽靈也不知道,卻將捏造的罪名轉嫁在無辜的人身上。

這樣說,人類與AI有什麼區別呢?

海鷗被她的腳步聲驅散,撲稜稜支起羽翅飛走;沙粒灌入鞋底,磨得瘮人;女人推開畫室的門,又把海浪聲摒絕在外。

她拾起久未使用的畫筆,現場有流浪漢遺留的垃圾,似乎薇薇安亦久未使用這個地方。

是啊,那麼多年了。打從唯一的親人死後,她和她都失去了主心骨。

女人想要畫些什麼,但面對優雅的海灘風景,縱然內心有話想講,卻始終無法好好表達。

自己終究沒有繼承紋綺家族的藝術天分。

「托比,你覺得我應該畫些什麼呢?」

「我是一個AI,你少為難我。」隱藏在女人所戴耳機內的人工智慧助理說。

「你是我第一個製造的AI,理應比任何人更了解我。」

「那。小女孩。畫下你死前最想見到的事物吧。」

丟下畫筆拿起鉛筆,十五分鐘過去了,只畫出一個有頭髮的火柴人。女人笑了,於是扔下紙和筆,開啟平板電腦,利用Stable Diffusion快速畫出一張全家福:三個人並排站在沙灘上,分別是她,薇薇安,以及影響她甚深的莫里斯‧紋綺。

這是過去不存在的現實,未來亦不可能會出現。

因為其中二個人已經死去。

第三個亦離此不遠。

「畫得真好。」AI說,「但為什麼沒有我?」

女人沒有回答它,反而自言自語:「這是沒有靈魂的畫作。」

「我不懂。對我而言,一幅好畫就是好畫。」

「所以AI仍然需要人類。」

機生物不理解藝術,不懂美。這是高端人工智慧所永遠無法踏足的領域。

「因此我亦無法畫出一幅好畫。」

「你謙虛了。我認為優美的程式言語同樣是藝術。」

「你說得很對,所以我從沒後悔走上這條路。」

可說是陰差陽錯。成為恐怖份子或者潛游者,都不是她最初的本意。

但她沒有後悔,真的。

必須這樣說服自己,才不會被罪疚感壓垮。

「以前爸爸跟我說過蜉蝣撼樹的故事。」轉眼她又畫出一幅有螞蟻和大樹根部的圖像。「真是好笑又愚蠢。」

「你是在怪責自己嗎?」它說,「選擇自由並不是錯誤,人類生來擁有追求自由的意志。」

但女人出生在藝術世家,這就是原罪。

因為她背叛了家族的期望,拒絕接受AI政府為她畫下的人生藍圖。

黑客和程序員有很多,懂得藝術真諦的人類卻很少。爺爺是聞名世界的戰地鋼琴演奏家,外婆天生擁有絕對音感,父親是油畫大師,媽媽則是大廠品牌的時裝設計師,姪女是國家京劇團首席花旦,弟弟是芭蕾舞者。所有人都對她抱有極大期望,但她卻無意走上同一條道路。

當然,年少氣盛的她曾經對自己亦有過期望,但在某次兒童繪畫比賽中,她意識到想要力壓天才的凡人有多愚蠢可笑。

更好笑的是在那一場比賽中,她奪得金賞,天才墊底。

「這不是你的錯。」

但她一直很內疚。

並非是屬於自己的榮耀。那名女孩後來退出畫壇,成為其中一位泯然於眾的無趣平凡人。女人覺得是她剝奪了競爭對手的未來。當她意識到這件事後,雙手從此無法再握起畫筆。

於是她放棄了繪畫,以及與藝術有關的所有事項。但她在0和1的世界,重新找到失去的創作熱情。

之後她熱衷於編寫程序,創造有利於他人的工具。托比正是她第一個試作品。

一個把使用者視作朋友對待的AI助理。

那是發生在戰爭後期的往事。

戰爭結束後,她以為一切會有所改變。但AI政府竟然得出和人類相同的結論:

「適合你的職業是畫家。」

可笑,真的太好笑了!憑什麼一個缺乏美感的上位種族,有權對她的人生和未來指手畫腳啊!

因此她婉拒了就業建議,換來的卻是無處不在的歧視和打壓。

在新世界,女人連一份糊口的工作也找不到。她只能託人情靠關係,甚至出賣色相接些私活幹,只為換取一口飯吃。

然後她迎來第一個孩子,一個她不想要的孩子。於是她打掉了。

但罪惡感依舊纏繞著她,尤其在午夜夢迴的時候。

即使如此,她還是沒想過要走回頭路。

女人忽然記起,過去很多次跟父親所吵的架。然而多年以來,一直支持她走自己的路的,亦是同一位父親。

那位即使她鑄成大錯後,仍然打從心底疼愛她的笨拙父親。

當初糊里糊塗加入了反抗軍,矇矇矓矓參加革命。她知道自己必須向組織報恩,但她未做好思想準備,自己創造的AI必須成為殺人武器。

施華洛恐襲案。

將成為她最新的夢靨。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最初她只是渴求一個容身之所,但為了維持這份得來不易的自由,明白自己必須付出代價。

於是她心甘情願擔任劊子手。

真正的,成為反帝國的一員。

但她父親倒下了。巨人從陽台上掉下來,被診斷出中風。身體雖然康復,卻喪失求生意志。

「我已經不想再畫了。為什麼政府不允許我死呢?」

醫生說,因為他是人間國寶。議會認為他的存在對於維繫新社會的安定屬於必要的點綴。

父親熱愛的藝術,淪為了機器人的維穩手段。因此被逼執起畫筆之時,每每流下眼淚。

這是漫長無盡的復健過程。

第一次,女人萌生悔意。要是她聽從AI的安排走上藝術之路,是不是就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呢?

可惜世事無如果。

但她做出一個決定。

女人誕下複製人──另一個自己,一個可能會成為畫家的自己。

因為科技而誕生的手抱嬰兒,她把她送到父親身邊,並為她留下一個名字:薇薇安。

這是少年時代,自己曾經著迷的科幻動畫女主角的名字。

一個想成為真正人類的歌姬AI。

一個跟自己身處世界格格不入,卻又不斷引發奇蹟的少女。

然後沒再理會她倆。直至幾年後,女人聽說莫里斯‧紋綺收養了逃家女兒的私生女,並且推出新的系列畫作:《我的家人》。

她們似乎過得很好。

那已經足夠了。

「真的嗎?這是你所期望的世界嗎?」

她沒有回答托比,卻呼喚出平板電腦的另一個程序。

「是時候做個了斷,【Linda】。」

螢幕內,與自己容貌相似的美人(AI)但笑不語,彷彿能夠理解她的決定。

於是女人燃點汽油,將平板電腦、父親的畫具和照片,以及其他可以證明身分的事物準備付之一炬。

「請你住手。」

金髮青年的槍口突然對準自己的背。

對她作出警告的卻是另一名少女。

「舉起雙手,緩緩轉身面向我們,摩爾.夏洛克。」

「不對,海爾迦。」機器人笑道,「你應該稱呼她【莉托.紋綺】,這才是『賽車手』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