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 今晚月亮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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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7-14
陸清芳恢復意識時,驚覺自己回到位於新竹鄉下的老家,獨自一人躺在床上。
夜間的寢室一片昏暗,只能隱約看到孩童時期的小手,陸清芳下意識懷疑自己做夢,隨即聽到吵鬧聲,察覺一對男女正在隔壁房間爭執不下。
『今天上街做什麼?』
『怎麼?連買東西也要跟你報備?』
『哼……肯定是跟舊情人見面,心虛了吧。』
『跟你說過多少次,我和他早就沒有往來,為什麼你就是不信!』
聽聞男子的質疑,憤慨的女子不甘示弱,對他反唇相譏。
『你不要太過分了,要不是我娘家提供資金,陸家的事業根本做不起來──』
『對!反正我就是不夠有錢,否則誰要娶一個被日本人玩過,不乾不淨的婊子!』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嗚……!』
母親沒能把話說完,隔壁傳來的說話聲逐漸變得破碎,最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與喘息。
不願聆聽那樣的聲音,陸清芳用棉被蒙住自己,在被窩當中瑟縮成一團。
(都是因為我,爸爸媽媽才會吵架。)
陸清芳的母親原是富家千金,卻和一個日本男子相戀,兩人總是私下幽會;由於消息意外曝光,醜聞隨之在地方上傳了開來,母親的娘家於是趕緊把女兒嫁出去,意圖杜絕那些流言蜚語。
幸好陸清芳的兄長與父親,兩人像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不至於產生誤會,反之陸清芳遺傳到母親眉清目秀的相貌,導致父親懷疑妻子仍在跟舊情人暗通款曲。
比起備受疼愛的兄長,陸清芳自知是不被看重、甚至是被厭惡的孩子,只能一次又一次用運氣不好來說服自己,小心翼翼不要招惹家裡的每一個人。
只可惜陸清芳的努力,最終還是因為被父親誤以為偷錢,用最糟糕的方式付諸流水,就此改變了他的世界。
『阿芳,你怎麼又躲在被子裡哭?』
布料另一端傳來男童的說話聲,緊接著棉被硬是被對方奪走。
陸清芳的鼻子酸澀,喉嚨也有點緊緊的,但他還是用力忍住淚水,不願意在人形鬼怪面前示弱。
『棉被還我,石蟾蜍。』
『跟本大爺出去玩就還你。』
『……那算了。』
吃了好幾次虧,陸清芳再也不相信非人之物,包括眼前看似無害,實則完全不把人類當一回事的鬼怪。
見到他果斷放棄棉被,翻身打算繼續睡覺,石蟾蜍鍥而不捨湊了過來,低聲抱怨道。
『你們人類真的很奇怪,為什麼總是勉強自己?』
『我才沒有勉強自己。』
『做你不想做的事情,待在你不想待的地方,即使是討厭的人也要對他笑,哪裡沒有了?』
『你不懂啦。』
『當然不懂啊!本大爺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玩多久就玩多久,這樣的生活多好。』
石蟾蜍趴在床邊,緊鄰著陸清芳身邊,幾乎是近在耳畔說道。
『要不要跟本大爺走?我們去一個誰都找不到,永遠不需要逞強的地方。』
如果石蟾蜍更早詢問自己,陸清芳知道自己肯定無法抗拒,甚至會馬上答應邀約。
然而,自從石蟾蜍對溺水的他置之不理,陸清芳徹底明白外觀再怎麼相似,對方仍然是不同於人類的物種,兩條平行線根本沒有交集的可能。
『我不會跟你走的,去問別人吧。』
『本大爺才不要別人,只要有你就夠了。』
那一個瞬間,陸清芳只覺得怒火中燒,對於因為石蟾蜍而動搖,幾乎要放棄原則的自己。
發自內心重視、渴求關注的親人,連一點注意力都不願放在孩子身上,讓他淪落到必須從異類身上尋求代替品,就為了一份勉強能稱作溫暖的情感。
好比曾經在故事書中讀到,有個身處寒冬之中,點燃火柴也想要取暖的女孩,陸清芳看完只覺得特別的可悲,也特別的可笑。
『走開,石蟾蜍。』
察覺石蟾蜍想要碰觸自己,陸清芳不假思索出手,用力拍開對方冰冷的掌心。
石蟾蜍面對他突如其來的反抗,似乎完全不以為意,反而咯咯笑出聲來,讓陸清芳見狀更加焦躁。
『你笑什麼?』
『咯……還是要這樣生氣,才像平常的阿芳。』
『滾出去!』
陸清芳再一次下逐客令,這次石蟾蜍總算往後退開,身形在笑聲中隱沒於黑夜。
寢室只剩下自己,隔壁房間也沒了聲音,得以聽見戶外的昆蟲鳴叫。
不願撿回掉在地面的棉被,陸清芳用兩手環抱自己,在床上閉緊了眼睛。
(……要是大家全都消失就好了……)
那些糾纏自己的鬼怪,還有用異樣眼光看待他的鄰居,或者是知道陸清芳遭到冷落,跟著大人一起疏遠他的同齡孩子們。
陸清芳完全沒有料到,深藏自己內心的灰暗願望,以一種意想不到的形式實現。
一九三五年,四月的新竹。
平凡的清晨轉瞬終結,更被駭人的隆隆聲所撕裂,地面狂搖不止。
陸清芳跟著家人衝出房子避難時,遠遠看到對面山頭不斷滾下碎石,伴隨有如巨獸嘶聲怒吼,驚心動魄的地鳴。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陸家是有錢人,得以使用較為堅固的建材,宅第也因此倖免於難。
然而,採用土石混合稻草搭建房屋,居住在土角厝的其他鄰居,就沒有他們那麼幸運。
鄰近人家的尖叫聲中,陸清芳注意到不少屋子已然倒塌,有的甚至從裡面飄出人形黑影,狀似茫然地在原處盤旋。
關刀山地震,人們是這麼稱呼那場發生在新竹與臺中一帶,奪走無數人命的大災難。
陸清芳知道地震是自然現象,跟他怎麼想完全無關,然而目睹周圍出現眾多傷亡,自己卻平安無事的景況,仍然覺得難受。
為什麼放高利貸的自己家沒事,反而是腳踏實地工作,認真生活的鄰居們遭殃?儘管沒辦法對家人說出口,陸清芳忍不住捫心自問,卻總是沒辦法得出一個答案。
(總有一天,我會不會遭到報應呢?)
地震過後,父親在新竹市區買了新房子,帶著全家人一起搬過去。
陸清芳進入新竹公學校,團體生活讓他得以暫時忘卻環境驟變,人生地不熟的困擾。
至於石蟾蜍,他畢竟是出沒於橫山一帶的鬼怪,沒辦法追隨自己前來市區,陸清芳離開鄉下就再也沒有見過對方。
不料,由於日軍的空軍基地位於新竹,市區因而成為集中轟炸的目標,在戰爭末期頻頻遭到空襲。
陸清芳的母親因為懷孕即將臨盆,考慮到醫療方便繼續待在市區,沒有到郊區避難,必須時時刻刻留意空襲警報,躲進防空洞裡避難。
意外發生在某天,聽見警報的母親挺著肚子奔跑,卻在前往防空洞的路上,不小心被人撞倒在地,下身不斷滲出鮮血……
守著母親直到她脫離險境,陸清芳在入夜之後離開住家,一個人抱膝蹲坐在門口,愣愣出神的他直到對方開口,才知道有人近在自己身邊。
『喂!阿芳,你蹲在這裡幹嘛?』
『……是你啊,石蟾蜍。』
無力追究鬼怪為何出現在此,陸清芳抬頭看了對方一眼,隨即斂下目光凝視地面,如同他先前所做的。
久未相見,石蟾蜍依舊是孩童的模樣,自己卻已經成長為少年,彰顯兩者是不同生物的事實。
縱然明白對方無法了解自己,充斥胸口的鬱悶之情,仍然促使陸清芳緩緩開口,道出自己先前的際遇。
『今天新竹被轟炸,我跟媽媽剛好走在街上,本來要躲進附近防空洞的。』
『你們來不及躲進去?』
『嗯……媽媽被人撞到跌倒,肚子很痛又在流血,我只好扶著她到空曠的地方。』
重摔過後的母親走不快,周圍已經開始掉炸彈,陸清芳只好扶著她到鄰近的公園,祈禱炸彈不要落在他們身上。
然而,空襲過後陸清芳才得知,炸彈落在他們本來要去的防空洞,許多避難民眾因為爆炸身亡。
陸家在這場空襲中失去一個孩子,諷刺的是正因為母親被人撞倒而流產,她跟陸清芳才能剛好躲過一劫。
『為什麼死掉的是妹妹?她什麼都沒做,還來不及誕生到這個世界,結果就這樣……』
『你跟伯母還活著,難道不好嗎?』
『不用你說,我當然知道!』
無論地震或空襲,陸清芳確實都應該要高興,他跟家人福大命大活了下來。
但陸清芳偏偏開心不起來,腦中充滿歉疚與罪惡感,質疑為何淨是別人遭殃,自家卻總是跟危機擦身而過。
陸清芳緊緊掐住雙手,試著用痛覺分散注意力,不要讓眼眶中的淚水滑落,就在這時聽到石蟾蜍再次開口。
『欸欸!阿芳,你看那邊。』
陸清芳自暴自棄地抬起頭,發現石蟾蜍浸沐在月光中,望著天邊皎潔的明月。
月亮有什麼特別的了?陸清芳看不出個所以然,一臉困惑凝視眼前的鬼怪。
『你要我看什麼?』
『本大爺只是想說,今晚月亮真美。』
『不是一直都是那樣?』
『對啊,一直都是這樣。』
石蟾蜍笑瞇雙眼,隨即往後退了一步,有如融化般消失在黑影之中。
凝視鬼怪消失的地方,陸清芳怔怔地出了神,遲遲沒有離開原處。
(算了,還是回去吧。)
即使歷經轟炸,新竹的風不會因此停下,持續吹拂著這座殘破的城市,讓人在夜晚感到格外寒冷。
依舊猜不透石蟾蜍的舉動,陸清芳在寒風中緩緩站起身,掉頭打算步入家門。
無聲無息,終究還是溢出眼眶的淚水,來不及從臉龐落下,轉眼就被強風吹乾。
(別說人類與鬼怪,就連人類與人類之間,想要互相理解已經很難了。)
陸清芳完全無法理解,為何父親與母親吵得再怎麼激烈,兩人隔天又能像沒事一樣相處。
在外經商的父親從未拈花惹草,而母親也是盡心盡力顧好這個家,對外人而言的他們堪稱模範夫妻,只有陸清芳跟兄長知道這兩人私底下吵得多麼激烈。
即使背地裡再怎麼不合,父母仍然努力維持著家庭,試著裝作跟周圍的人一樣,就像陸清芳在家裡也習慣戴上面具,假裝自己是屬於這個家的一份子。
人終究是習慣的奴隸,只要能夠待在熟悉的環境當中,不必特別改變些什麼,再怎麼痛苦都無法主動抽身離開。
(不過,這是我想要的嗎?)
戰戰兢兢生活在群體當中,陸清芳必須設法隱藏自己,更無法和他人傾訴心事。
在內心的一角,他確實想要遠離現狀,如同石蟾蜍所說的,去一個誰都找不到,再也不需要偽裝自己的歸宿。
儘管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那種地方,而陸清芳不論逃到哪裡都一樣,不會有人發自內心需要他……
『沒那種事,我需要陸清芳喔!你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用煩惱,只要待在我身邊,這樣就足夠了。』
眼前突然陷入漆黑,只有充滿雜訊又分不出性別,宛若糖蜜的黏膩聲音,低聲在他耳邊傾訴。
『來吧?快點許下願望,讓我可以永遠陪著你。』
陸清芳固然感到不解,當下也沒有任何反制方法,只能靜靜聆聽不知名的聲音,持續在自己耳邊低語。
儘管為此感到動搖,陸清芳仍然有所顧慮,沒辦法真正下定決心。
面對這樣的他,聲音變得焦躁了起來,語帶威脅地繼續訴說著。
『不會有人在乎,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趕緊死了這條心吧!』
轉瞬間,陸清芳感覺到自己掉入水中,在洶湧河水中撲騰掙扎,卻遲遲沒有人對他伸出援手。
岸邊隱約傳來聲音,正是把他推入油羅溪,無情嘲笑人溺水的石蟾蜍,那專屬於他的咯咯笑聲。
原本就因為落水而恐慌,石蟾蜍的嘲笑更讓陸清芳心灰意冷,分不清到底是眼睛進水,抑或自己的眼淚止也止不住。
(不管我做了多少事,結果都是一樣的。)
曾經的陸清芳替兄長說情,反被父親冤枉而遭到毒打,更因為吹了整夜寒風,在生死邊緣徘徊數日。
試著相信石蟾蜍,結果受騙上當被推入河裡,偶然因為有人來釣魚而獲救的他,回家不只挨揍,還被關在家裡好幾天不準出門。
當他試著善待家人,自然希望家人能夠善待自己,而對鬼怪付出信任,同樣希望對方能跟自己建立牽絆──每次嘗試的結果都讓人失望,更讓陸清芳差點付出生命。
也許這就是因果報應,賺黑心錢的父親平安無事,但陸清芳必須付出代價,父債子還。
(……是我活該倒楣……)
結果到了最後,自己還是一個人,必須獨自面對逆境。
陸清芳淒然一笑,打算委身於黑暗──
「陸清芳!」
突然間,熟悉的聲音如雷貫耳,沖散陸清芳的猶疑。
「華巳大人?」
輕喚出聲的同時,周遭的景物再度開始扭曲,變換成自己熟悉的景物,從不知名的視點觀察陸家。
(!……這是──)
父親不只因為遭遇地震,而是考慮到陸清芳上學必須長途跋涉,才特地從鄉下搬家到市區。
母親知道陸清芳熬夜念書,偷偷在他入睡之後進房關心,輕輕替孩子拉好棉被才離開。
至於陸清芳的兄長,實際上一直忌妒弟弟活得自由自在,不必為了繼承家業而放棄升學。
兄長懷抱著這份不滿,跟著父親冷落陸清芳,從來不給人好臉色……沒想到弟弟不計前嫌,甚至在他被冤枉的時候挺身而出,向大發雷霆的父親求情。
明明陸清芳好心幫忙,兄長卻因為偏見而誤解他,害得弟弟差點因為發燒死掉,感到內疚的他試著想要彌補過錯。
(我……是被重視著的嗎……?)
眼前映照出的光景,正是兄長努力說服雙親,讓陸清芳可以繼續攻讀大學。
在陸清芳不知道的地方,家人一直把他的努力看在眼裡,暗中幫助自己實現夢想。
(不過,華巳大人為什麼知道這些事?)
彷彿在回答陸清芳的疑問,景色突然開始快速變換,最終出現了夕陽下的油羅溪,河面倒映出餘暉而波光粼粼。
以石蟾蜍的角度,陸清芳看到兒時的他現身眼前,主動對自己伸出那隻小手。
『你迷路了嗎?要不要我帶你回家?』
石蟾蜍的真身是一顆巨石,長年吸收日月精華,最終得以蛻變成為鬼怪。
安分守己的祂待在油羅溪河畔,結果因為有人在巨石附近遭到高山族伏擊,被砍去頭顱而喪命,逐漸演變成石蟾蜍吃人的傳聞。
過往還會有人走近巨石,在附近取水或者騎上去玩鬧,但隨著流言越傳越誇張,再也沒有人願意靠近石蟾蜍,對祂避之而唯恐不及。
就只有眼前這個孩子,儘管是誤以為有人迷路,才會主動找石蟾蜍說話,依舊讓祂想起久違的溫暖,那段曾經被人類所接受的時日。
相處的過程中,石蟾蜍發現孩子總是學不會教訓,少根筋的他想幫助人卻往往招惹鬼怪,於是悄悄潛伏在孩子身邊,幫他趕走一些不識相的孤魂野鬼。
然而在大地震之後,孩子隨著家人搬離橫山,石蟾蜍為了常駐在新竹市區,不得不主動前往都城隍廟,和裡面的主神進行談判。
場景再次變換,這次來到深夜的都城隍廟,化身男童的石蟾蜍彷彿罪人一般,長跪在廳堂中央聽憑城隍爺發落。
『石蟾蜍,你為何前來找吾?』
『只要能夠保護陸清芳,我願意歸順在威靈公麾下,此後為您做牛做馬。』
『好吧!陸清芳待在新竹的這段期間,吾都不會干涉你的行動,但期限只到他離開新竹的那天。』
『威靈公的意思是?』
『天機不可洩漏。』
別名威靈公的城隍爺搖了搖頭,再次出言確認石蟾蜍的意願。
『陸清芳一旦離開新竹,你再也不能干涉他的行動,即使這樣也沒有異議嗎?』
『我明白,一切遵照威靈公的安排。』
『很好,那麼你正式成為五營兵馬的一員了,石蟾蜍。』
『謝威靈公!』
得到城隍爺親口允諾,石蟾蜍忙不迭向對方磕頭,以此感謝神明的恩准。
從這天開始,石蟾蜍暗中守護陸清芳的安全,只有在空襲後因為擔心而現身。
就算不明白也無所謂,一輩子討厭自己也沒關係,只要他平安無事就好──這些是石蟾蜍從未提起,深藏心裡的昔日記憶。
剎那間,所有景物消失殆盡,只剩下陸清芳留在黑暗,面對眼前表情歉疚,依舊直視著自己的石蟾蜍。
「你為什麼要這樣?石蟾蜍。」
「對不起。」
「你以為道歉有用嗎?」
「……對不起……」
不管有什麼理由或苦衷,已經造成的傷害永遠不會消失,如同當年家人們對自己的誤解。
沉默了一段時間,陸清芳這才緩緩開口。
「石蟾蜍,其實我討厭被人叫作阿芳。」
「什麼!你以前怎麼沒說?」
「說了你會改嗎?」
「不會。」
「我想也是。」
從石蟾蜍過往的行徑來看,這個回答並不意外,陸清芳輕輕嘆了口氣。
「石蟾蜍,我不會原諒你做過的事,但是──我原諒你。」
並非將舊帳一筆勾銷,而是陸清芳願意相信青年,他不再是那個以捉弄人為樂,不解人心的鬼怪。
陸清芳上前一步,主動靠近石蟾蜍,感覺到他因為錯愕而表情僵硬,隨後道出深藏心底的話語。
「謝謝你,跟華巳大人一起來救我,還有以前寂寞的時候,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認為所有人忽視自己,陸清芳同樣在不經意之間,像父母跟兄長那樣誤解別人,對石蟾蜍的善意視若無睹。
過去的石蟾蜍確實不知輕重,無意間傷害了陸清芳,但因為有他的陪伴,自己的童年才不至於是慘白而沒有色彩的。
如果願意原諒他人,是否也能放過自己呢?不論人類或是鬼怪,兩者同樣擁有心,也一樣都會犯錯。
「你能帶我離開這裡嗎?」
「當然,包在本大爺的身上!」
聽到他這麼說,石蟾蜍咧嘴一笑,對著陸清芳伸出手。
陸清芳深吸一口氣,將手放到對方的掌心之中,隨即一陣狂風呼嘯,並且從不知名的地方傳來破裂聲。
「清芳!」
「陸先生。」
隱約聽到說話聲,陸清芳奮力睜開眼睛,隨後看見殷百川與潘茉莉,以及自己正躺在一處建築物前的地上。
「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比起這個問題,不解決那隻鬼怪嗎?」
陌生的低沉嗓音響起,只見一名軍人看似好整以暇,手其實已經按在腰間,隨時都能拔槍對敵人射擊。
曾是神社的建築物門口,站著一隻像是巨大狐狸的鬼怪,祂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是雪白的,卻擁有一身黃褐色毛皮。
陸清芳從地面坐起,看向為自己提供膝蓋作為枕頭,一臉毫無怨尤的華巳。
「華巳大人。」
僅只呼喚對方,華巳便已明瞭當中用意,朝陸清芳遞出【天狼神鏡】。
就在陸清芳舉起神鏡,準備召喚御先靈的瞬間,巨大狐狸突然飛身而起──
『對不起!小生錯了!拜託大爺饒命啊!』
「咦?」
狐狸有如滑壘一般,撲倒在現場眾人面前,猛對著大家磕頭道歉。
是搞錯人還是搞錯鬼怪了?陸清芳的內心充滿各種問句,內心尋思之前獲得的情報,謹慎地出言確認道。
「祢是天狐,對吧?」
『是的是的!小生是人畜無害的天狐,懇請大爺饒狐一命!』
很久以前,有顆隕石發出巨響劃過天際,最後墜落在新竹山區。
隕石的真實身分,其實是一種名為天狐的鬼怪,在古代又被稱作天狗星。
(話說回來,那種會發出巨響的流星,指的應該是火流星吧?)
火流星是比普通流星明亮,在大氣中爆炸燃燒的流星,同時會伴隨衝擊波而形成音爆,即是所謂的雷鳴巨響。
縱使擁有這樣的天文知識,天狐橫豎都出現在自己眼前了,陸清芳不得不承認祂的存在。
「如果願意被收服,乖乖變成【靈石】的話,是可以放過祢……」
「陸清芳,你可以但我不行。」
還在回話的途中,一道身影已經越過陸清芳,筆直朝天狐走去,正是兩手握得劈啪作響,殺氣騰騰的華巳。
「居然把我的人擄走,還想騙他立下契約,誰給祢勇氣這麼做的?給我說啊?」
『噫噫噫──守護者大爺不要──』
「閉嘴!去死吧!」
曾經的神社拜殿前,開始上演的是腥風血雨,單方面的虐待鬼怪。
陸清芳擔心天狐出事,起初想要阻止華巳,還沒上前就被石蟾蜍拉住。
「別理祂,只要依附在龍脈上,不管被殺掉多少次都能復活。」
「是這樣嗎?」
『會復活又怎樣,死掉還是很痛欸!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說不到幾句話,天狐再度被拖回原處,繼續遭到華巳毆打。
自知無法阻止盛怒的蛇妖,陸清芳在內心為天狐默默合掌,轉而向身邊的石蟾蜍確認狀況。
「石蟾蜍,你知道天狐為什麼抓我嗎?」
「這本大爺就不清楚了,也許是想要吃掉人類?」
『才沒有……小生是想要有人許願,讓小生變得更強……』
被揍到一個段落,天狐好不容易撐起身體辯解,隨即又倒回血泊裡抽搐。
「發洩夠的話,差不多該收手了吧?神鏡守護者。」
出乎意料地,目睹天狐變得跟破抹布一樣,出面制止暴行的人竟是殷百川。
因為這番話找回一點理性,華巳像是沾到什麼髒東西似地,一臉嫌棄地甩了甩手上鮮血。
「算了,等我回去再教訓祂……陸清芳,拿好神鏡。」
「好、好的。」
之後要想辦法阻止華巳虐狐,陸清芳在內心這麼盤算著,舉起神鏡對準奄奄一息的天狐,靜候華巳將之變化成為【靈石】。
白光閃過,鏡框多出一顆明黃圓珠,雖說光澤似乎比其他顆來得黯淡,讓人感覺莫名可憐。
「那本大爺先回威靈公那邊了,阿芳……啊。」
先前才得知陸清芳討厭這個暱稱,不自覺又說出口的石蟾蜍,頓時為之語塞。
見到對方這樣的反應,陸清芳不免啞然失笑,對著石蟾蜍搖了搖頭。
「反正我習慣了,就隨便你叫吧。」
當年之所以覺得討厭,是以為石蟾蜍明知陸清芳是男生,刻意取了一個女孩子氣的暱稱。
現在想想,對方根本不可能考慮到那個層面,純粹是陸清芳自己想太多,又不直接跟石蟾蜍確認清楚。
石蟾蜍愣了愣,隨即感到心安似地,重重呼出一口氣。
「阿芳,有空回家一趟吧?你家人都很想你。」
「嗯,我會找時間回去的。」
「真的嗎?不只你的家人,本大爺也……」
「什麼?」
「沒事!總之有空記得回來,就這樣!」
「好……下次見了,石蟾蜍。」
聽到陸清芳主動道別,石蟾蜍一臉不敢置信,緊接著便露出大咧咧的,毫無心機的笑容。
「下次見,阿芳。」
石蟾蜍的身影轉瞬淡去,陸清芳明確體認到自己的心境,跟過去已經有所不同了。
因為兒時的不愉快回憶,至今跟家人之間都有芥蒂,但現在的他可以試著用不同眼光,重新看待那些跟自己一樣,就只是有點笨拙的人們。
※※※
收拾好善後已是夜晚,一行人順理成章住進當地旅館。
回到家鄉竟然在旅館過夜,不免有種奇妙的衝突感,然而對現在的陸清芳而言,和華巳在同一個空間獨處,這個事實更加令人坐立難安。
(是我的錯覺嗎?華巳大人好像有點不開心。)
事實上不只是華巳,潘茉莉跟殷百川都不太對勁,後來跟大家會合的江瀚森也在強顏歡笑。
而那位隸屬國防部的軍官,陸清芳看不出他在想什麼,直覺就是敬而遠之。
他們總算完成任務,終於可以回去臺北了,但是除了自己之外,完全沒有人為此感到欣喜。
(話說回來,現在的神鏡只有七顆【靈石】,收齊八顆會有什麼變化嗎?)
平時聽令於殷百川的麞妖,就是鎮守高雄神社的御先靈,想當然得以變化成火屬性的【靈石】。
奇妙的是,不論江瀚森或殷百川對此都沒有特別表示,於是神鏡有如八瓣花的銅製鏡框,目前仍然留著一個空洞。
(到底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如果整件事情是一幅拼圖,陸清芳硬是缺了當中關鍵的幾塊,以至於無法看清全貌。
念及至此,陸清芳不由得嘆氣,恰好跟坐在對面單人床,華巳的嘆息聲對上。
「華巳大人,怎麼了嗎?」
「我才要問你,是在嘆什麼氣?」
倘若不回答問題,對話肯定無法進行下去,陸清芳選擇從實招來。
「總覺得……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知道又有什麼好處?」
「我不知道。」
「那就是沒有──」
「不管有沒有好處,是因為那些與您有關,我才渴望知道。」
床與床的空隙,有如河流橫亙在陸清芳與華巳之間,將兩人區分成此岸與彼岸。
自己究竟得花上多久,還需要具備什麼資格,才有辦法前往華巳身邊,與他站在同一個視角看待世界?
「陸清芳,一旦你知道的事情越多,處境就會越危險。」
不願意討論這個話題,華巳以苦澀的表情,對陸清芳表達自己的顧慮。
「現在這樣就很好了,你已經平安完成任務,可以回學校上課……」
「任務對我來說,從來不是最重要的。」
陸清芳從床鋪站起身,試圖縮短與華巳的距離。
「我一直想要了解您,比如華巳大人是做了什麼事情,才會被封印在神鏡裡的?還有您跟那位三峯先生,究竟是……什麼關係?」
「陸清芳,你是不是誤會什麼?」
「誤會?」
「三峯南斗確實是收留我,教我如何使用力量的人,但我們之間僅只如此而已。」
華巳說到這裡,臉上隱隱浮現自嘲的微笑。
「但我如果繼續不說清楚,你肯定會一直在意下去吧!」
「是的,因為我想要了解您,成為您心中特別的人。」
「那根本不需要吧!你早就是……了……」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華巳的臉在瞬間變得通紅,主動跳下單人床又飛奔過來,反手就在陸清芳頭上用力一敲。
「該死的,讓我說了什麼啊你!」
「好痛痛痛,華巳大人冷靜點……!」
「對!還有這件事,我都還沒跟你算帳!」
華巳勉強收手,還是目不轉睛瞪著陸清芳,氣鼓鼓地說道。
「石蟾蜍他叫你阿芳。」
「咦?因為我們小時候就認識了,這很普通吧?」
「但是我都沒有。」
「沒有什麼?」
「姚洸是人類就算了,憑什麼鬼怪可以用暱稱叫你!」
「那個……就只是個暱稱……」
眼見華巳還是一臉不滿,陸清芳連忙改口提議。
「不然您也可以叫我阿芳?」
「那跟石蟾蜍有什麼差別了?我才不要!」
是想要跟其他人不同,專屬於自己的稱呼嗎?陸清芳思考片刻,腦中靈光一閃。
「不然的話,您覺得『清』如何呢?」
「清?」
「這是母親用日文為我取的小名。」
清,意味清淨純粹的信念與志向,據說母親是如此期待著。
無法和所愛之人結為連理,對此懷抱深深的怨懟,她也已經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愛護和父親生下的孩子,將這份期許加諸在陸清芳身上。
聽到陸清芳這麼說,華巳愣了幾秒,這才有些猶豫地開口。
「清。」
「是,華巳大人。」
「哼……我都用暱稱叫你了,那個大人就省省吧。」
「知道了,華巳。」
隨著稱呼方式改變,陸清芳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東西也在無形中產生變化。
窮盡一輩子無法消除,也無法改變人鬼之間的隔閡,至少自己與華巳的心,有比以前更靠近了吧?
「清,你真的想知道我的過去嗎?」
「當然,我想知道您的一切。」
「先說好,就算很無聊也不準抱怨。」
絕對不會有那種事,聽到陸清芳這樣保證,華巳狀似難為情地看向旁邊,小聲地接續話語。
「總之,就從我一睜開眼睛,看到三峯南斗的那天說起……」
彷彿床邊故事的低語聲中,旅館的一室燈火通明,良久都沒有熄滅。
※※※
夜半時分,昔日新竹神社的境內,兩道身影正在建築物當中會談,其中一人正是名為馮柏冬,此時斜斜坐在太師椅上的軍官。
「那麼就如同之前說好的,在下暫時隱瞞【天狼神鏡】的情報,您也不要多管閒事。」
「我明白,但是……」
「沒有但是。」
看向與自己相約此地,商議如何處置神鏡的身影,馮柏冬不帶一絲感情,口氣冷硬地接續話語。
「潘茉莉遲早會明白,我才是她唯一的歸宿。」
原本還想說些什麼,站在馮柏冬對面的男性沉默片刻,有些艱難地出聲回應。
「請您務必好好待她。」
「這個自然,註定屬於我的女人,不會虧待她的。」
立定了對於未來的藍圖,馮柏冬的嘴角微微上揚,勾出一抹陰鷙的笑容。
「祝我們合作愉快,江瀚森神父。」
從市區往內陸瞭望,隱約能看到一股氤氳之氣,悄悄籠罩遠山的頂部。
煙嵐狀似無害,甚至給人清幽無爭的印象,然而當人身在其中,便能知曉霧氣帶來的雨水與低溫,足以奪去登山者的性命。
夜已深沉,遠方的山嵐越發濃烈,一切皆被迷濛白霧所遮蔽,莫能看清眼前的漫漫長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