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 我不想看到你

第七章〈山嵐〉

　　天狗，狀如大流星，有聲，其下止地，類狗。所墜及，望之如火光炎炎中天。其下圜如數頃田處，上銳見則有黃色，千里破軍殺將。
　　──班固《漢書‧天文志》

　　年約六、七歲的孩子待在房間，端坐書桌前靜靜看書，不料有個扁平黑影通過房門隙縫，悄悄溜到他的背後。
　　地上黑影像是路邊水坑，沒有風卻激起圈圈漣漪，隨後有個人影浮出水面，踩著濕濡的腳步聲來到孩子背後，張開幾乎能夠吞噬人類的大嘴──

　　『阿芳，你又在看什麼了？』

　　像青蛙一樣的長條狀舌頭輕輕沾黏，孩子手中的書本就被搶走，落在人形鬼怪的手中，翻了幾頁就隨便丟在地上。
　　受到騷擾的孩子沒有回頭，直接拿起另一本書，把背後的鬼怪當作不存在，這樣的舉動讓非人之物十分不滿，嘴裡罵罵咧咧地抱怨了起來。

　　『喂！本大爺特別來找你，幹嘛不理人啊？』

　　人形鬼怪不甘示弱，硬是湊到孩子身邊，對準對方的耳朵放聲大喊。

　　『陸──清──芳──！』
　　『你到底有什麼事？石蟾蜍。』

　　年幼的陸清芳闔上書本，一臉不悅看向旁邊，心不甘情不願地回應鬼怪。
　　名為石蟾蜍，外貌有如普通男童的鬼怪得到回應，笑瞇了雙眼對陸清芳說道。

　　『天氣這麼好，拿來看書多浪費，不如跟本大爺出去玩。』
　　『我不想和你一起出去。』
　　『咯？為什麼？』
　　『你居然問我為什麼？』

　　陸清芳試圖遏止怒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將回答擠出喉嚨。

　　『騙我水裡有條大魚，然後把我推進油羅溪，還在岸邊嘲笑人不會游泳，就是你說的玩？』
　　『對啊，有什麼問題？』
　　『因為你的惡作劇，我差一點就溺死了，這難道不是問題嗎？』
　　『反正你又沒死，為什麼要生氣？』
　　『當然會生氣吧！騙人和惡作劇都是不對的──』
　　『是阿芳自己要相信的，幹嘛一直怪本大爺？』

　　看著石蟾蜍一副漠不關心、完全沒有打算道歉的樣子，陸清芳的怒火瞬間燃燒殆盡，只剩下心灰意冷與深深的無力感。

　　（石蟾蜍說得對，以為這傢伙可以相信，我才是那個傻瓜。）

　　自從陸清芳生了場大病之後，他突然能夠看見鬼怪，導致原本平靜的生活變得一團糟。
　　起初的他並沒有多想，甚至主動和非人之物對話，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幫助，可惜鬼怪總是踐踏陸清芳的善意。
　　有些鬼怪對人惡作劇，還有些試圖奪走他的身體……相較於感謝，鬼怪更傾向於佔便宜，這使得陸清芳的身體日漸虛弱，對非人之物的耐性也不斷磨損著。
　　石蟾蜍正是騷擾自己的鬼怪之一，陸清芳忍不住想著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他絕對不會在河邊看到陌生男童時，誤以為對方迷路而主動上前搭話。
　　絲毫沒有察覺陸清芳的憤怒，石蟾蜍依舊在旁邊慫恿，執意要人和他一起出門。

　　『還坐著幹嘛？跟本大爺出門是你的榮幸，走啦阿芳！』
　　『我不走，要玩你自己去玩。』

　　陸清芳下定決心，不願再次理會石蟾蜍，視線轉回書桌面對攤開的書本。
　　這時候，室內颳起一陣強風，將房間擺放的物品全部吹落在地，石蟾蜍張狂的笑聲隨之傳來。

　　『咯咯咯咯……活該！誰叫你不聽本大爺的話，哈哈哈哈！』

　　憤怒的陸清芳轉頭望去，但石蟾蜍已經消失了，只有他的聲音在原地迴盪。
　　面對有如颱風過境一般，四散掉落的各式雜物，陸清芳急忙蹲下身來收拾，以免家人發現後怪罪到自己頭上。
　　儘管內心充斥著懊惱之情，陸清芳默默整理東西，嘗試將這份不滿轉化為動力。

　　（我一定要離開這裡，去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

　　在那之後，陸清芳持續受到鬼怪騷擾，但他每天都盡量抽出時間讀書，就為了報考遠離故鄉的學校。
　　他的努力並沒有白費，雖然中途遇到一些挫折，最終陸清芳成功考上大學，得以前往臺北展開新生活。
　　在那個未知的城市，只要自己能夠重新開始，陸清芳發誓這一次，他絕對不再招惹鬼怪──

　　「清芳，快醒醒！」
　　「……唔……」

　　身邊傳來女性的叫喚聲，陸清芳在迷濛中睜開眼，緩緩看向自己隔壁，茫然詢問身穿碎花洋裝的少女。

　　「有什麼事嗎？茉莉。」
　　「還能有什麼事，當然是新竹快到了。」

　　潘茉莉還沒回答，人在陸清芳對面座位，作白色西裝打扮的殷百川搶先一步，毫不留情地出言譏諷。

　　「在火車上睡得這麼安詳，如此強韌的神經真是令人望塵莫及，佩服萬分。」
　　「抱歉，是我失禮了。」

　　陸清芳心知肚明，殷百川完全沒有稱讚的意思，但考慮到自己當著夥伴的面睡著，因為有些難為情而果斷道歉。
　　幸好殷百川沒有追究下去，轉而看向窗外流逝而去的風景，讓陸清芳不至於太過緊張，可以稍微整理腦袋裡的思緒。

　　（現在剩下看守新竹神社的鬼怪，八大御先靈就全部回收完成了。）

　　在日月潭得到【白鹿魂玉】，陸清芳一行人搭車北上，準備前往最後一站的新竹。
　　不過，根據殷百川事前收集情報，新竹神社並沒有像其他地方一樣變成忠烈祠，而是列在軍方管轄之下，嚴格限制外人出入。
　　為了讓他們可以順利進入昔日神社，代表羅馬教廷的江瀚森神父提早一步，前來新竹當地打點妥當。
　　等火車到站之後，他們必須前往新竹都城隍廟跟江瀚森會合，才能在有力人士的引薦之下，前往新竹神社的遺跡回收御先靈。

　　（不過，新竹啊……有一段時間沒回來了。）

　　想起自己住在橫山的時候，三天兩頭遭到鬼怪騷擾的時日，陸清芳不免覺得感慨，隔著側背包將手放在【天狼神鏡】上方。

　　（如果沒和華巳大人相遇，我肯定還是討厭鬼怪的。）

　　自從陸清芳考上大學，接連兩年都以課業忙碌為由，想盡辦法待在臺北不回老家，正是以此遠離故鄉的鬼怪。
　　儘管獲得抵禦鬼怪的手段，返回新竹的陸清芳依然覺得近鄉情怯，肯定是因為這樣才會夢到過去。

　　（話說回來，為什麼以前去新竹神社的時候，都沒有遇上怪事呢？）

　　過往就讀新竹中學校，陸清芳配合學校行程到神社參拜，彼時完全沒發現異樣之處，更沒有看到裡面的御先靈。
　　果然是因為隨身攜帶【天狼神鏡】，才會被御先靈盯上嗎？陸清芳暗自思索著，遠遠看到熟悉的建築物，心情隨之沉重了起來。

　　（過了這麼久，而且還有華巳大人在，不會像以前那樣被纏上吧……）

　　火車在搖晃中抵達新竹，停靠在月臺讓乘客下車。
　　陸清芳一行人隨著其他乘客，魚貫走出新竹車站的瞬間，強風立刻撲面而來，吹亂所有人的衣服和頭髮。

　　「哇……這裡風好大！」
　　「潘小姐不知道嗎？新竹以風大聞名，尤其是入冬之後，由東北季風所形成的『九降風』，被當地人用來製造米粉跟柿餅，這類需要風乾的食品。」
　　「可惡！你沒穿裙子才這麼悠閒啦，殷百川！」

　　陸清芳反射性抬起頭來，仰望熟悉的新竹車站，乍看那座巴洛克式建築並沒有改變，卻存在著不同於過往記憶的細微變化。

　　（這樣的車站看起來，還真是有點陌生。）

　　不幸在二戰末期遭到轟炸，新竹車站直到一九四七年才整修並擴建，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高聳在建築物中央的時鐘塔，如今也沒有告知時間的功能，雖說自己不常回來家鄉，仍有種說不清的空虛感。
　　呆站在火車站前，陸清芳猶自沉浸在情緒中，渾然不覺一道黑影正緩緩逼近自己。

　　「唷！你終於回新竹了，阿芳。」

　　前方傳來一把呼喚自己，莫名親暱的男性嗓音。
　　縱使內心慌了手腳，陸清芳暗中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靜，萬萬不能讓對方有機可趁。

　　「茉莉，殷先生，我們趕快去跟江神父會合。」

　　不理他沒關係嗎？潘茉莉並未說出這個問句，而是用眼神詢問，但陸清芳已經沒有回答的餘裕。
　　可想而知，不請自來的青年眼明手快，在陸清芳快步離去前硬是拉住他。
　　陸清芳轉頭望向背後那人，恰好見到對方露出得逞的笑容，如同昔日那樣囂張而毫無悔意。

　　「好久不見，有想本大爺嗎？」

　　那是一名極其普通，不仔細留意就會埋沒在人群，隨處可見的便服青年。
　　對方的長相或許能騙過別人，然而對陸清芳來說，青年儘管偽裝成長大成人的模樣，怎麼看都是昔日騷擾自己，傳說中在夜晚出沒於橫山油羅溪的鬼怪。

　　「放開我，石蟾蜍。」
　　「你終於肯說話了啊。」

　　生了一雙三白眼，臉上帶著戲謔笑容的青年，並沒有因為遭受拒絕而鬆手。
　　果然他還是跟以前一樣，講都講不聽──深知對方的脾氣，陸清芳努力按捺住怒氣，嘗試著跟石蟾蜍溝通。

　　「我們要去和人會合，沒時間在這裡跟你瞎耗。」
　　「那種小事，怎樣都無所謂。」
　　「小……事……？」

　　聽聞話語，陸清芳感覺頭腦發熱，不敢置信地重複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不管我正在做什麼，那些全都不重要？」
　　「對，阿芳你什麼都別問，乖乖跟本大爺走。」
　　「我不要，放手。」

　　陸清芳忍無可忍，用力甩開石蟾蜍的手，對著他怒目而視。

　　「石蟾蜍，我不想看到你，快從我眼前消失。」
　　「不是的，阿芳你冷靜點──」
　　「走開！不要過來！」

　　只要能夠遠離這裡，遠離總是對自己糾纏不休的鬼怪，無論去哪裡都好。
　　有那麼一瞬間，陸清芳動了這個念頭，沒想到他的願望會得到迴音。

　　『太好了，那我們走吧。』

　　冷不防，雜訊一般不自然的機械音，硬生生地鑽入自己腦中。
　　黑洞出現在陸清芳腳底，毫無防備的他彷彿踩進坑洞陷阱，筆直往下墜落……

　　「阿芳！」

　　將人吞沒殆盡的瞬間，地面黑洞隨之閉合，完全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以潘茉莉為首，所有人發現陸清芳從未離身，放有神鏡的側背包掉落在地面，臉色都是一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