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碎——拾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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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7-10
再次衝出了竹林,與初次相遇時相異,對面並無白衣女童的身影,而是一片靜得墨黑的后湖,鏡妖站在湖緣,身上散著朦朧細碎的光,俯瞰那深不見底的黑。
祂蹲下身,伸手輕觸湖面之際,指腹波起的漣漪閃出碎銀,湖倏地亮起了通透的白,反射著不知在何處的光源。
就與少女夢中所見的鏡子一般。
少女迤邐,走至鏡妖旁蹲下,看著那如夢中鏡的光線,絲絲縷縷牽引著自己靠近。望向從未對視過的鏡妖,少女伸手,與鏡妖一同觸碰亮波光瀲的介面。
霎時,一道猛急的光吞噬所有感官,此時的少女,沉浸在湖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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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燒剩半截的香煙,在寂寞的夜裡靜靜燃燒著。
男人看著眼前吞吞吐吐的菜鳥新進員工,又吸了一口菸,深深嘆了口氣,煙霧隨氣息飄散在空氣,消逝在公司天台下燈火明亮的城市中。
轉了轉堅硬悶酸的肩頸,男人略帶疲倦的撒啞道:「去吧,剩下的我處理。」
對方先是愣了一愣,爾後露出感激的神情,不斷鞠躬向男人道謝,「謝謝您伊木前輩!非常謝謝您!若是能成功的話,到時候一定請您喝一杯的!」
「廢話說那麼多,趕快滾出公司,免得我等等反悔,直接讓你的求婚計畫泡湯。」
這陣子他其實已經在公司住上好一陣子,只要趕上明天女兒的作品展覽會,其實多上這一晚並不差多少,他只是看著那笨拙但真摯的樣子,想捉弄一回而已。
男人看著菜鳥急急忙忙收著公事包,衝出辦公室還不忘看著玻璃反射整理領帶和頭髮,不由得笑出聲。這樣子橫衝直撞的模樣,他何嘗沒有過?
而在對方關上門后,所有聲響又倏然靜止,徒留男人一人,手中的煙剩下短短一小截。
他撳滅了手中的菸,走回辦公桌,坐下正欲繼續工作時,視線餘角瞥見了與妻子和女兒的全家合照。
他勾起一抹帶著皺紋的輕笑,面容中是無限的無奈與疲倦。
「......年輕,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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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隔日並沒有趕上女兒的作品博覽會。
更準確的說法並不是趕上,而是記錯了那該死的時間。
他煩悶地打開公寓的門,他明明記得今天是特別的一天,沒想到出了大錯。沒想到久違的回家居然是如此低氣壓。女兒楊葵一進到家,一溜煙跑進房裡,碰一聲關上房門。
男人到了學校展場便收拾中,經由班導告知,常勝軍楊葵並沒有得獎,原因竟是未報名參賽。如此錯愕而不合乎常理,使兩人在學校在當眾面前吵了架。
他隨意脫下皮鞋,脫下西裝外套,隨意拋在一旁。坐在沙發,熟練地從口袋抽起一根煙,點著火。
啪滋,啪滋,啪——
「不要一回家就製造空氣污染。」
妻子稍微粗魯地拿走男人的打火機,規矩地折著男人的外套,掛在架子上。
「我家女兒叛逆期了,怎麼搞的?」男人被搶走了打火機,連抽菸解悶的興緻都沒了,口氣不耐道。
「就算她投稿了,你還不是到不了現場?」
「妳早就知道她沒有參賽?」
妻子猶豫一愣,「......嗯。」
「妳是怎麼照顧的,讓一個小孩這樣對自己的前途瞎搞!女兒正值十四叛逆,連妳也辨不了是非了嗎?」
「你難道就做得比我好?是誰記錯了比賽的日期——」
「沒投稿,去學校被你們耍團轉啊!」
爭吵聲漸大,被連續幾聲通訊打斷。男人拿起手機,看著老闆催趕業務的樣子,更加煩躁。
「在我們說事情的時候,你能不能不要分心在工作上!」
「這算什麼事?這種情況本來就不該發生——」
「陽葵這次的比賽主題,是領帶,領帶維繫著家庭!在整段創作期間沒有父親做為構想,你要她怎麼投稿!一旦隨意作畫,就算得獎了,所有同學都知道陽葵畫作都是虛構的,因為她的父親一次都沒有出現在會場陪在一旁領獎!你要一個孩子在這種環境下獲獎,會不會太過分?」
男人被妻子突然的反駁有些反應不及,拉不下面子的他,回過神更是立即反駁:「工作的人不只是我吧?你不也會用到領帶,怎麼就把問題推到我身上了!」
「你為什麼就看不清自己錯在哪呢?整天都是工作工作的,比起你的工作,我和陽葵就這麼一文不值嗎?」
「為什麼你身為丈夫、身為父親,連這種簡單的關心和參與都做不到!」
「這個家有沒有你,根本一點差也沒有......!」
男人氣得心絞痛,悶在心裡的憋屈看是要抽上幾包煙才能紓解。看著妻子得不理智宣洩,他只想逃避。
「我要去公司了,有什麼事我忙完再說。」
「忙完?忙完又是幾天——」
「別在沒事找事吵了好嗎?你不累嗎!?」男人大喊,一片靜默。
男人扯下衣架上的外套,隨便套上,眼見妻子不再出聲,走到玄關穿鞋。一道顫抖的聲線,清晰,不留情面地刺入他的耳膜。
「早知道現在是這樣,十二年前就不該嫁給你......!」
男人心頭一震,劇烈的疼痛從心底蔓延。他轉過頭,眼前是早已淚流滿面的妻子,而女兒正從房門走出。
「離婚吧。」妻子口中冷冷到出一句話,對打拚到中年的男人,形成了重重的一擊。
「啊,隨你便吧!」
聽妻子甩門進房的聲音,男人從玄關站起,打開大門的瞬間,女兒的細小的聲音在耳邊環繞。
「......爸爸,今天是你跟媽媽的十二周年結婚紀念日啊。」
男人關上門,倚在門上,嘆了口氣。
——啊啊,原來特別的一天是別的含意啊。
在恍惚的夜晚中,帶著悶痛的心,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公司。
他不記得自己怎麼一路通過直達公司樓層的,見辦公處並無亮燈,又是只有個人的加班。
點開燈,卻是永無止盡的疲勞。男人趴在桌上,隨意拿起放在桌旁的打火機,逕自在辦公室裡抽起菸來。
一只長香煙,在寂寞的夜裡靜靜燃燒著,直到燒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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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蹲姿,觸碰著伊木先生記憶的碎片,手掌中的碎片閃著光,一刻刻在少女腦中重現。
她從拾取得記憶知曉了伊木先生與妻女的關係,然而畫面就停留在辦公桌的香菸驟斷,所有視線回歸夢中的光亮空間。
——為什麼沒有伊木先生消失的記憶?
少女試著抓取波瀾下更多的記憶碎片,空間卻是漣漪不斷,飄搖不定。
她一直深信著鏡妖與她的羈絆是由伊木先生的記憶牽起,在伊木先生記不起的前世中,肯定有著自己的秘密,如今所有寄宿在鏡妖身上的記憶沒有自己的身影,甚至是伊木先生的死因也未出現。
少女不安地揮擺手臂,挖掘著鏡面底下的更多光亮,一切卻是徒勞。
她一直認為只要透過鏡妖,她就能一如往常地夢見伊木先生所在意的前世,但卻在此時感到茫然,或許伊木先生,並沒有與自己那麼相似。
而在這解不開的謎中,這面鏡子,到底寄宿著的訊息為何?
少女不斷刨著光的介面,陡然,白衣女童出聲呼喚:
「鏡子會照出妳的過去。」
少女緊握手中碎片,轉頭望向從未對視過的鏡妖,堅定問道:「伊木先生的記憶呢?祢牽引我來到夢中有什麼目的?」
鏡妖依然無動於衷,位於少女的疑問閉口不答,通白的瞳孔透不出一絲情緒,僅是在這無他的鏡中世界,閃爍著伊木先生記憶碎片光芒。然而手中的碎片已開始成細沙疏落,少女急忙抓住更多,卻只是讓空間變得更飄渺虛幻。
波光閃動,她知道這是夢結束的預兆。
「為什麼......!別總是不說話啊!」
少女抓住白衣女童的雙臂,激烈搖晃著,使場景的光愈加不穩定。在夢將醒之際,少女一把抬起鏡妖的臉,使之看向自己。
倏間,所有波瀾化散。白衣女童口應答:
「你是否看過,鏡中的另一個自己?」
少女聞言,錯愕鬆手,而再次望向鏡妖,瞳孔不再是通白光亮,照應的是眼前的自己。
「一旦對上眼,心中的惡便全數暴露。」
瞳孔間透亮霎時轉換成黑墨,在純白通透的空間急速蔓延,暈染,織出密布的蛛絲,光亮不再飄搖,渲著黑墨轉為黯淡。鏡妖轉身離去,身旁閃起片片光瀲。
少女起身,奮而抓住最後一片光暈。緊抓,黑墨由此破裂漫出,倏地將空間切割破碎。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如玻璃破碎的聲響應聲響起,抹上黑的碎片光影四濺,鋒銳的角劃破隔絕現實與夢境的結界,少女感受到水體灌入耳膜的壓迫,蚊音嗡鳴。
在迷幻的光暈盡頭,少女模糊的視線再次看見鏡妖,張口。
「你的記憶,是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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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哈!咳......!哈......」
鼻腔灌入湖水的不適感使少女急忙離開水面。望著湖中,已不見夢中鏡之處,僅有倒影襟袖顏面全濕的自己,抹上黑墨的鏡妖,也不知何處。
今夜,只有無月的謐湖與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