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幟

本章節 9784 字
更新於: 2023-07-01
  我像是鉛塊一樣的往黑暗中沉入。寒澈刺骨的汪洋,如同滿溢而出的愧疚,緊緊扼住頸部、掩住口鼻,讓我窒息。

  奮力掙扎,我想要向上游去,卻徒勞無功。

  是項圈。

  即使都已經將項圈拿了下來,但我並沒有真正的自由。

  憤恨的拉扯頸部上的毛髮,詛咒著這束縛住我的東西──我,就是我自己。

  我,生來即受到束縛,困於枷鎖之中,被簡化成一連串的號碼、被當成我不是的東西。

  就像是,某種贗品。

  似乎沉到了海床的觸感,給了我立足點,但幾次嘗試撐起身體又失敗以後,我再次深刻理解到自己有多麼虛弱。

  黑暗的海水中,光線的錯覺讓我好像看到了人影。

  等等,伯特呢?他和我同時落海的,應該在附近而已!

  慌亂的試著划水,我嘗試找到混種狗,但吸滿水的衣服只是讓我動作更笨拙,導致更多的海水灌進口鼻裡,將我嗆得難受。無數氣泡自口中冒出,而肺臟痛到如同在燃燒。

  我想要解開礙事的衣物,但水中的阻力太大,使得這種小事情都變得非常費力。而且先前不斷累積的疲勞,終於還是超過身體所能負荷的極限。

  我不行了。

  在世界的最深處,我即將溺死。

  一事無成的就這麼結束。

  如同不曾存在一樣,也不會有人記住。

  只是,被所有人遺忘的我,此時此刻依稀聽見了。有什麼微弱、如同最細小的呢喃,在我耳邊輕聲低語。

  「幫我……繼續看下去好嗎?」

  抓住胸前口袋,我能清楚感受到裡面那兩張晶片的輪廓。我牢牢抓住,那確切存在的證明。

  或許,就這個可怕又過於疏離的世界來說,我根本毫不重要。少了我,明天的太陽照樣升起、世界上的一如常運作。因為我只是這樣的過於渺小又不起眼,只能隨波逐流、聽天由命。但是我依然可以用盡全力的高聲吶喊──不為了誰,只為了我自己。

  我拒絕,就這樣放棄。

  為了我,為了,我們。

  我,要為了我們,繼續一起走下去!

  雖然就一匹即將溺死的狐狸,發下這種精神勝利式的豪語,好像有些愚蠢。但仔細想想,又怎麼樣呢?我縮頭縮尾的活了這麼久,也沒有比較開心啊?

  至少在最後,也該有點樣子吧?

  想到這裡,我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原來,永別遠比我以為的短暫許多呢。

  隨著視野的縮減,還有肢體麻木的刺痛感加劇,我用上最後的力氣將吻端仰起,望向海面微弱到如同不存在那般的搖曳光點。

  在畫面漸漸黑去以後,天空反倒是顯得愈來愈亮呢。

  等等……天空?

  大概是近乎昏厥的關係,我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正在呼吸。

  眨了眨眼,稍微更肯定自己並不是深陷在瀕死的精神錯亂之中一點──海床裸露了出來,有些海藻和我不認得的小生物癱在上頭。而兩邊,是……水牆,高聳的水牆像是被看不見的力量隔開那樣,湧退消長,但沒辦法跨過某條界線。

  驚愕到無法思考,我非常輕易的就接受了自己正被某種力量托起來的事實,而且海水甚至從我濕透了的衣服和毛皮中排出去。

  這真的不是幻覺,因為我的想像力沒辦法構成如此超自然的場景。

  當飄到一定高度以後,維持水牆的力量消失,沒了阻隔的海流以萬鈞之勢灌往原先空出的位置,兩邊潮水相撞,濺起好幾層樓高的浪花。

  但那些噴過來的水,都被無形的遮罩擋下,然後滑落回海中。

  此時我被放了下來,就在本能的因為墜落感,倉皇想要隨便抓住什麼都好時,我落到了某種不可見的平台,懸浮在海上幾公分,就如同行走於水面般。

  我謹慎的用腳尖在附近點了幾下,想要確定這個平台的範圍。但此時,眼角的一抹黃色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

  「伯特!」我向混種狗喊道,邊揮手邊跑了過去。

  伯特和我一樣,也站在那個不可見的平面上,神情疲憊。有趣的是,我發現到他的衣服也乾了。

  「這是你弄的嗎?」我輕輕踏了兩下問道,想要確認腳下的東西是不是某種非常透明的固體材質。但那奇異的觸感已經表明了,我恐怕沒辦法從自己有限的知識中找出相似的物質。

  「不是,這遠遠超過我的能力了。」混種狗苦笑一聲,抓了抓剩下的那隻耳朵。「我跟你介紹一下,這是大灰狼里希特。」他比了比身邊那個人影。「我們的救命恩人。」

  剛剛太擔心伯特的安危,甚至沒有注意到站在混種狗身邊的大灰狼。這應該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皇室成員,所以放低視線,小心翼翼的打量著他。

  是一匹純白的狼,有雙銳利的棕色眼睛。而雪白的毛皮,在剪裁合身的立領黑西裝中,顯得更加亮眼。我依稀記得,自己幾年前曾經和亞歷山大一起看過皇帝加冕典禮的轉播。不知道是否為單純的錯覺,或者因為大灰狼就都長那個樣子,我覺得他和皇帝看起來長得很像。「前輩,這是我剛剛提到的狐狸。」伯特向大灰狼介紹我,我注意到他使用了臣服姿態。

  大灰狼沉默的打量著我,然後面無表情的微微點了下頭。

  我只能以同樣的動作回應,思索著是不是自己哪裡做錯了。說不定,他正期待我下跪呢?

  當我向混種狗投去求助的眼神時,大灰狼已經將視線轉開,眼睛微微瞇起,耳朵尖端指向前方。

  果然是肢體語言非常豐富的物種……

  「希望你別誤會,」伯特湊近我的耳邊低聲說道。「里希特其實人很好的,只是對陌生人比較……有距離。」

  在我來的地方,當你需要在形容裡面加上「其實」,就是一種警訊了。

  我轉過身,想知道什麼吸引了大灰狼的注意。而伯特先一步站到了我身前,擋在我和……那頭黃金獵犬中間。

  「兄長大人。」品種狗以故做甜膩的噁心語氣說道,浮誇的對大灰狼鞠躬。「您怎麼會跑到這麼偏遠的地方來呢?而且還穿得這麼……」他重新站好以後,歪了下頭,皺著眉頭說道。「……樸素?」

  那充滿惡意的銀色視線稍縱即逝,但我還是從短暫的視線交會中得到很直白的暗示,黃金獵犬不是來給時尚建議的。

  「還有角膜變色片?是在玩角色扮演嗎?」可能是看大灰狼沒有理他,黃金獵犬繼續說道,就像很喜歡聽自己的聲音一樣。「而且,那是德意志家軍隊的制服吧,連軍階都有,也太費工了!我知道兄長大人很注重細節,但沒想過您是有這種嗜好的人欸。」品種狗的聲音漸小,微微瞇起了眼睛。接著他表情驟變,皺起鼻頭,從齒縫間吐出一個疑問。「難道是因為『帝國之心』……?」

  「伯特說的是實情嗎,愛德華?」大灰狼不打算隨黃金獵犬起舞的樣子,逕自問道。「我一點也沒有懷疑伯特,我只是想讓你有……解釋的機會。」

  他的聲音很低沉,給我一種自胸腔跟著共鳴的感覺。

  「喔,你們知道我們這些家犬,最喜歡在背後空穴來風、挑撥離間。」黃金獵犬隨意的向身旁揮了下手,同時瞪了伯特一眼,展示著自己的犬齒。

  「你破壞規則,會有後果的。」白狼淡淡的說道,沒有別的反應。

  「多謝兄長大人關心,我會更加註意的。」黃金獵犬語氣十分恭敬的說道,但表情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寒暄夠了,正事還是要辦。」他朝我的方向看過來,表情愈發陰沉。「把我的東西還來,小偷!」

  「他才不是你的東西,你這小心眼的渾蛋!」伯特站直了身體吠道。

  「喔,真的嗎?」黃金獵犬將雙手摀住胸前,雙眼大張,用訝異的口吻喊道。「兄長大人,能請您好心的主持公道,替我們解釋一下規則是怎麼說的呢?」黃金獵犬向大灰狼台了下手,示意對方發言。

  「伯特,」大灰狼依然用那沒有起伏的語氣說著。「你知道規則的。」

  混種狗身體僵直,好像想要爭辯,但灰狼沉默的注視,讓伯特的身體垮了下來。黃金獵犬則露出滿意的笑容,耀武揚威似的展示自己單邊的犬齒。

  「我會確保,這是公平的。」大灰狼抬起手來,比了幾個手勢以後說道。

  「這怎麼可能公平……」伯特喃喃的低聲說道,但還是站到了一旁,垂下視線,看著地……呃,看著海上。我對他投去疑問的目光,但混種狗迴避我的視線。

  「過來,狐狸!」黃金獵犬吼道,讓我不由自主的朝他看去。

  那銀色的眼睛中閃過一道紅光,接著,是一股強大的拉力,將我拖向黃金獵犬。

  像是……被拴著隱形的項圈一樣,有條看不見的鎖鏈在那邊拉扯。

  怎麼回事?我奮力抵抗這違和的感覺,但腳步好像不受我的控制,自己動了起來,往品種狗走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因為你是我的!」黃金獵犬的嘴並沒有動,但我清晰的聽見他狂吠著。

  而伯特在一旁小聲的咽嗚,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從來,我就只是累贅。靠著寄生在別人的身上,才能勉強沒有在現實這條奔騰怒嚎著的無情激流中被吞沒、發不出任何聲音的消失。我努力掙扎、磨去稜角,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情,就只是想要生存下來,就只是這樣單純的心願罷了。但是最終,所有人都還是會識破偽裝,發現我不過就是多餘的那個。就像是田間長出的雜草,或是,終端螢幕上擦不掉的污漬。

  亞歷山大、亞伯,現在就連伯特也是──每一個人──都決定要丟下我了。

  因為我從來就沒有被需要過,就只是,沒有用的東西──一個和使用說明不同的瑕疵品。

  我無法控制的雙腿,將我帶到黃金獵犬前方以後終於停了下來。我感覺不到自己在哭泣,但是臉上毛髮濕熱的觸感證實了這個事實。

  黃金獵犬笑得非常開心,看起來非常滿意。「回家囉,小狐狸。」他自得其樂似的笑了一聲,轉身作勢離開。

  「你……犯了……一個……錯誤。」滾出我的腦子,你這下流的賤狗。

  「什麼?」黃金獵犬立刻轉過身來面向我,滿臉驚愕又不可置信的吠道。

  「他們……都不曾丟下我。」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以後,長久以來一直困擾我的無助感,就這麼消失了。「因為我替我自己負責,不屬於任何人。」我直視著那雙銀色的眼睛說道,確保他有聽清楚了。「自然,也不屬於你。」

  「不可能!」黃金獵犬充滿挫敗的吠聲實在太過美妙,我都懷疑自己已經長出翅膀飛了起來。「不可能!」他再次吼了出來,雙眼頓時變得鮮紅。

  「他已經做出選擇,愛德華。」白狼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我身邊,用一樣沒有起伏的平緩語氣說道。

  黃金獵犬維持張大嘴的定格姿勢好一段時間,但眼中的紅暈已經全部退去,只剩下不可置信的驚愕。

  「呃……所以……」我不太想破壞這個微妙的氛圍,但還是需要理解情況,因此抓了抓耳朵尷尬的試著組織我的問題──問題真的太多了,我不知道該從何開始。

  「他不能拿你怎樣了,沒有人能!」伯特給了我一個激動的擁抱,退開以後燦爛的笑著。「屬地條款作廢,你宣告了自己的權利!」

  「呃……好吧?」我真的覺得,如果異能者們有這麼多複雜又隱晦的規矩,應該要清楚寫下來,出一本導覽手冊之類的。

  我偷偷瞥了一眼依然不可置信那樣僵直在原處的黃金獵犬,對於自己獲得了各種意義上的自由感到有點……普通?

  不過我想,這種事情,本來就像是呼吸一樣吧?

  普通到無法察覺,但是,卻又至關重要。

  只有當你落入了無光的深海,即將窒息的時候,才會理解那稀鬆平常的彌足珍貴。

  此時,我才想到,四周好像少了什麼。

  「亞伯呢?」我不由自主的抓住了混種狗的雙臂,四處張望著。「他也能因為那個什麼條款獲得自由,讓品種狗們不要再糾纏他嗎?」

  「屬地條款只適用於異能者。但那是束縛,不是獲得自由的條件。非異能者本來就擁有遷徙的自由,這就是鐵路一開始創建的原因。」伯特用安撫語氣緩緩的說著,我注意到了他那過於小心翼翼的神情。「然後,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亞伯他……」

  我沒有繼續聽下去。那語氣中猶豫,就已經清楚表明發生的事情。

  而且,我看見了。

  即使有一小段距離,但是在海岸邊,有一個模糊的輪廓……血肉模糊的輪廓。

  地上那一長條的血跡,顯示了他從遠處被一路拖過來,扔在那裡。

  我的雙腿都失去了力量,跪倒在那無形的平面之上。我心底有那麼一絲深切的渴望,巴不得自己就這麼沉入海中好了。

  海水在我的身下流動著,就像是毫不在意渺小如我的痛苦一樣。

  「怎麼了,狐狸?」黃金獵犬的笑聲,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喜歡看到的東西嗎?」

  我甚至無法悲傷了,只有滿滿的麻木感,所以沒有對黃金獵犬的嘲弄有任何反應。

  我只能……遠遠的看著,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滴答滴答的,是我的眼淚,落入了海水之中。

  那個看不見的平面,並沒有將我的淚水攔住,而是像什麼都沒有一樣的直直穿過去,然後在洶湧的海面上,泛起漣漪。

  漣漪,泛起了漣漪……

  我抹掉眼淚,站起來。

  黃金獵犬還是幸災樂禍的說著什麼,但我沒有繼續聽了,只是直直盯著那銀色的雙目,深切理解到,原來,自己不僅僅是麻木而已。

  「嗷!」黃金獵犬後退了好幾步,發出吃痛的哀號聲,錯愕的用雙手摀住自己的鼻子,鮮紅色的液體就這麼順著下顎的輪廓流了下來。

  我很慶幸,原來自己還是會憤怒的。

  「你會後悔的,你這不知死活的小……」黃金獵犬雙眼綻放紅光,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張牙舞爪似的要撲向我,但他突然僵住,一動也不動,只有夾進雙腿間的尾巴末端微微抽搐著。

  「退下,愛德華。」白狼的語氣仍是沒有任何的一絲起伏,但我卻能嗅到暴風雨前,那種風中特有的氣味。「否則以母親的名字起誓,我會在這裡動用我的『修正權』,把黃金家從世界上抹去。」

  不管「修正權」到底是什麼,顯然把黃金獵犬嚇得不輕。他沒有任何一絲抗議的便轉身就走,尾巴還是夾在兩腿之間。

  我依然處在腎上腺素高張的餘波中,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試著讓狂亂的心臟平靜下來。

  無意識的,我發現自己正直直盯著亞伯的遺骸。有點難以置信,但我想,生命就是那樣的……稍縱即逝。

  我試著回憶一些有亞伯在內的記憶片段,來讓自己不要感到如此的空虛。但我發現,那非常困難。我們認識的時間,是如此的短暫,而且絕大多數的心力,都花在很現實的計劃該怎麼存活上了。

  或許,我們一直都比自己以為的樂觀許多,非常肯定當完成旅途之後,還會有足夠的機會可以好好談談。

  而最後,我抵達了終點,但卻再也無人能傾聽我眼中所見到的新世界……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旁的白狼打了個噴嚏以後,我才猛然注意到,加上伯特,我們三個人就一直在這吹著冰冷的海風。

  「你知道……」白狼清了清喉嚨,好像有些尷尬的說道。「如果你想要的話,我能……」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到那頭噁心的黃金獵犬,站在岸邊,用惡毒的視線瞪著我。

  而在他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立起了一個高聳的架子,上頭有條鎖鏈,最下方綁住亞伯的項圈,將他吊了起來。

  像是,在炫耀什麼一樣。

  酸楚感湧上我的鼻頭,讓亞伯失去生氣的殘破軀體變得模糊不清。

  「不,」我眨了眨眼睛,堅定的說道。「讓他做最糟的事吧。」黃金獵犬以為,這是在展示戰利品、以儆效尤,恐嚇每一個膽敢有反抗意圖的人。這種貨色永遠無法理解,如此行為僅僅凸顯了他們有多麼的無力──他永遠無法真正奪走任何人的自由、永遠也無法囚禁,那些再也不願意受到奴役的人們。無論多強烈的幻覺,終究只是幻覺罷了。

  因此,那更像一面旗幟,一面隨風飆揚的旗幟。

  「我想,他會喜歡高處的風景。」我笑著說道,任由無法停下的淚水滑落,拒絕繼續隱藏自己的感受。「那裡離星星更近一些。」

  雖然視線早已模糊不清,但我很確信,自己清晰的看見了。

  看見了亞伯高高仰起頭,將視線放在遠方,因為鎖鏈和項圈再也不足以束縛他。那是,知曉與看見希望的神情。

  順著他的目光,我也抬起頭來,想要知道,他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映入眼簾的景物,讓我不禁笑了出來。是的,就是這個了,這個我們歷經險阻,終抵彼端時,最與之相襯、又完美詮釋旅途的景色。

  那是,一整片無盡的藍天。



  在伯特的協助之下,我暫時被安頓在小鎮上,主要居民是白色德國牧羊犬構成的。

  混種狗特別叮囑我,不要提到里希特大灰狼的身分。

  看了看周圍的白色牧羊犬,我大概猜到為什麼大灰狼要戴變色片了。

  不過,這讓我有一點點好奇,他的眼睛原本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沒有因為空虛而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時,我所有力氣都花在編寫我的病毒上──那個,能夠解開所有人項圈的鑰匙。

  我常常弄到體力透支,直接趴在桌檯型終端上睡著。因為只要一閒下來,我就會開始想那些將導致自己輾轉難眠的事情。

  某次伯特來探望我的時候,很委婉的表示我需要更多一點陽光,沒有直接點出我看起來跟死人差不多了。

  所以在試著找點其他事情做的時候,我開始在郊外繞著小鎮長跑。將身體逼至極限,的確是有效入眠的好方法。累到一片空白的大腦,終於給了我比較正常的睡眠節律。

  或許,我有那麼一絲絲的奢望,只要跑得夠遠,就能夠逃開某些事情吧?

  但仔細想想,誰不是都在逃離某些事情呢?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們總是看著前方的目標,而不是被留在身後的東西。

  某天夜裡,伯特和大灰狼一起出現在我被暫時留置的房間中,一同前來的還有匹德國牧羊犬、某種羚羊和……龍。

  看到草食動物我已經夠訝異了,但是龍?

  他們解釋著自己是議會成員,還有打算邀請我進入世界的另一面時,我的注意力一直被他們穿著的奇異長袍給帶走。伯特顯然不是很自在,偶爾就會抓幾下某個部位,其他人則是沒感覺到有什麼問題的樣子,單純給我一種很前衛的時尚感而已──除了那匹大灰狼──他還是穿著和那天同樣款式的黑色立領西裝,面無表情的看著我,從進到房間來以後都沒有出過聲。

  「所以……現在世界的樣子,基本上就是依照議會的意志所形塑出來的嗎?」在龍族終於結束講解了以後,我想釐清一些事情。

  「沒錯,」他的暗色鱗片會在不同的姿勢時閃爍著不同色彩的光澤。「影子政府決定世界的走向。」

  「那麼……」我最後還是把我的疑問說出口,不論這會讓我顯得多麼不知感恩。「當我們被奴役、被殘忍的殺死時,你們在哪裡?」

  除了伯特之外,房中的其他人連一絲絲的動搖都沒有。黃狗轉開了視線,那讓我感到有些慚愧,但我覺得自己有義務替所有人提問。

  「帝國所有採用的無人機系統,都預設會不斷自動產生新的錯誤,這讓品種狗們無法不繼續依賴負責保存數學遺產的狐狸。」龍族好像看不出來這有任何問題的回答道。「而那些有足夠能力的,將靠鐵路找到自己的出路。」

  「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我根本無法理解這其中的邏輯。如果議會有他們宣稱般強大,那議會顯然並不想讓受到壓迫者自由,現狀才會是這個樣子。

  「最終結算要到了,我們不能冒上任何可能劇烈改變社會的風險,那會損害計畫的可預測性。」對於龍族的答覆,我真沒想到唯一表示不贊同的,是翻了個白眼的羚羊。

  「那麼,」我覺得自己聽夠了。「恕我拒絕。」

  龍族的表情十分訝異,但我看不出來自己有替他開釋什麼的義務,所以只是繼續盯著他,堅定我的立場。而且,該說的都說完了。

  「這是千萬中選一,非常難得的機會啊!」那匹德國牧羊犬開口了。「特別是你這種艾普西隆級的,你知道要讓議會認可有多幸運嗎?」

  「我不可能,成為默許這種壓迫存在組織的一員。」雖然感覺對伯特有點抱歉,但還是得表明我的立場。

  「那就這樣吧。」龍族將雙手抱在胸前,看了羚羊一眼。後者嘆了口氣,朝我走了過來。

  「我知道,這很讓人沮喪,但是最終決算太重要了,我們所有人的命運都壓在這上頭,容不得任何閃失。」羚羊開口以安撫的語氣說道。「想想完成訓練以後,你能夠做到的事情──你將能夠改變這個世界!」

  我對她輕輕的搖了搖頭,沒辦法被現在世界的樣子給說服。

  「我都不知道妳是效益主義派的呢,」龍族哼了一聲說道。「妳分發的時候是不是喊錯了?」

  「我試過了。」羚羊瞪了龍族一眼,回過頭對伯特說道。「我得收尾了。」

  黃狗點了點頭,還是沒有看我。羚羊像是收到某種確認的訊號,對我伸出手來,作勢要用幾根手指碰我的頭。

  「沒有必要。」大灰狼用他低沉的聲音說道。「狐狸是艾普西隆級的,還是會受到『條約』的影響。」

  羚羊停下動作,回頭看了眼大灰狼。龍族換了幾個不同的姿勢,最後坐上靠牆的一張桌子,金屬桌面被他的重量壓得都變形了。德國牧羊犬歪了下,搔著下巴。而伯特則是轉過來面向我,挑起一邊眉毛。

  「我該怎麼和議會報告……?」羚羊退了回去,語氣十分猶豫。

  「就說,『我』說的。」大灰狼從頭到尾都沒有改變語氣和姿勢,但就足以讓其他人都感到不安。

  「你們都聽見了,」龍族用鼻子噴氣,不太開心的說道。「這裡沒我們的事了。」

  他起身便離開房間,其他人也跟上。伯特來到我身前,一手搭上我的肩膀。

  「保重。」他說道,而我心懷感激的點點頭回應。

  我想,對於最終將不再記得你所做一切的人,也不用說太多吧。

  伯特離開前對大灰狼低聲說了些什麼,後者則輕輕的點點頭。

  就這樣,房間中只剩下我和大灰狼兩匹。他繼續維持雙手抱胸,靠在牆上的姿勢。而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或是接下來要怎麼辦,所以只好繼續忍受著這尷尬的沉默。

  我只能猜測,剛剛大灰狼阻止了我的大腦被亂搞。如果羚羊的「收尾」和黃金獵犬之前做的事情差不多,那恐怕對我來說會是非常糟糕的體驗。那這樣,我是不是應該要跟他道謝之類的呢?

  「所以……」他先開口了,依然沒有改變動作或語氣。「你之後有什麼打算嗎?」

  「我……」我不知道。剛剛一連串事件造成的衝擊敢太大了,讓我有一點不確定該如何繼續看待這個世界,或是我做的任何決定或作為,到底是否有絲毫的意義。

  如果我們不過都是某人的棋子、被綁上絲線的傀儡,只能遵行著某個看不見意志所寫下的劇本行動,那麼,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但無論如何,對我來說的最底線,就是不要浪費這彌足珍貴的禮物。

  所以,希望是最後一次的,我抓了抓頸部那沒有毛髮的皮膚,堅定的說出了我腦海中的念頭。

  「我打算,看看外面的世界、在星際間航行,體驗所有沒有想像過的事情。」



  「……每次的著陸儀式,司令都會載我一程。」我把項圈晶片自路瑟借我的解碼器中取出來,收回終端的隱密夾層裡面。「亞伯的屍體都已經只剩下骨頭了,但那頭黃金獵犬還特地找人把殘骸給拼起來,繼續吊在那裡。」

  我打算把解碼器推過桌面時,路瑟表示他用不到那麼多個,讓我留著。我心懷感激的收下了。

  「那這就是我如何遇上司令,並且最終登上了帝國之心的原委。」我靠回椅背上,替我的故事做出總結。

  一時之間,我們都沒有說話。

  或許,是因為失去珍貴之人的痛苦,讓我們有所共鳴,能夠理解現在對方的感受。所以,我希望講述自己對司令的認識,足以作為回報這神秘大灰狼的一點心意。

  突然發現,好像不應該繼續叫司令了,現在這個職位是亞瑟代理。

  「對了,既然你是名義上的艦隊指揮了。」我用玩笑似的語氣說道,想要讓對話輕鬆一點。「應該要讓你知道,我接受了海軍學院的邀請。」翻出錄取通知,我將終端擺到桌上給路瑟看。「想說這樣可以彼此有個照應。」

  我需要更多的訓練。不管多少人認為我是天才,現在離完成那把鑰匙,還有著不可跨越的鴻溝。為了我們的宿願,我不會再猶豫。

  「喔,」路瑟笑了出聲。「那麼,就請多多指教囉!」

  雜種狗的牙齒在黑色毛皮中特別顯眼,揚起的嘴角弧度好像沒有那麼沉重了一點。我決定給他多點時間,用來消化剛剛聽到的一長串往事,所以便告退離開了司令起居室。

  我相信,最終,路瑟也將能夠再次找到自己的平靜,並理解到,他們都不曾走遠。

  瞥了眼覆上鉛板的觀景窗,望回來了的倒影對我微笑著。我總是能從自己身上,看見亞伯的樣子。我想,這是因為,我們共同踏上旅途而刻劃下的所有痕跡,無時無刻都在我身上宣告著,這就是存在的證明。

  並沒有誰被拋下了,我們依然並肩走著,一起繼續向未知的遠方前進。

  我們,一起。

  在偶爾有其他人出現的走廊上,我發現自己已經準備好了。所以,一邊繼續邁開異常輕快的步伐,一邊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唱著那首歌,那個僅屬於我版本。



  「……我踏上旅途之前,便已經深陷重圍。

  束縛我的,並不是腳鐐或鎖鏈,甚至不是掐住我每一次呼吸的項圈。

  而是恐懼。

  恐懼著遺忘了你的樣子,恐懼著遺忘是什麼驅使著我。

  但是每一次我當我終於找到勇氣,再次邁出千里征途中看似微不足道的那一步時,都會提醒著我,自己並不孤單。

  心中那與生俱來的嚮往永遠無法被抹滅。

  因此,我得以不再躊躇,繼續向前,向著那面隨風飄揚的旗幟前進。

  我深知,當歷經苦旅,終抵彼方時,你將會在那棵蒼天橡樹下等著我。

  屆時我們將訴說起沿路所見的每一處風景,是如何將我領至此地,一個有著更綠的草地、更藍的天空之處。

  然後,繼續我們的旅途,一起,解開所有人的項圈。」



  站在移動艙透明的隔板結構前,我看著世界迅速的在腳下縮小,然後穿進厚重的雲層,讓視野中只剩下一片朦朧的白霧狀小水珠。

  金屬隔板此時被放了下來,保護我們免受到宇宙輻射的傷害。

  第一次上到太空來,讓我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

  外面的世界、在星際間航行,這些從來沒有想像過的事情,我就要親身體驗、親眼看見了。

  究竟,未來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可惜現在移動艙四周都被隔板遮住了,不然我真的挺想知道,從這個高度俯瞰自己的原生星球,會是什麼感覺。

  再忍耐一下吧,在星艦上,就可以真正看到群星的樣子了。

  被遮蔽的透明高分子材質,我的倒影正用他橄欖色的眼睛盯著我,像是看向未來、期待著所有未知事物那樣興奮。

  這讓我想起了另一匹狐狸。

  因此,我握住了胸前口袋裡的兩張晶片,喚起那確切的觸感。

  「嘿,我之前沒有看過你。」自觀景窗上反射的影像,我看到一個身影靠近。「第一次搭太空電梯嗎?」

  我回過身,看到了匹有黃金獵犬特徵的拉布拉多犬。大概是伯特的關係,這個外形給我一種莫名的好感。

  「對。」我回應道。「有趣的體驗。」

  「誰都忘不了自己的第一次。」他笑著說道,向我伸出了右手。「我是伊恩,你呢?」

  我看著黃狗友善的笑容,做了一個再也自然不過的決定。

  「很高興認識你,伊恩。」我握上他的手,向他介紹我自己。「我是亞伯。」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