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唇槍舌劍,口誅筆伐,更勝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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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6-29
  我彷彿,看見了自己!

  在經歷一瞬的恍惚之後,回過神的我遲疑了下,便喃喃自言自語:「……不過這畢竟只是錯覺,撫川與某廢人氏終究是不同的存在。」

  「咦?」

  我的音量不高,但在這萬籟俱寂的世界,撫川應該不會聽漏,因此她明顯愣了一下,這讓隱約有個想法的我試著證實,於是在稍加整理下思路後我開口解釋:「我是說,在剛剛聽完撫川妳興致高昂地對番外篇發表自己的想法,我突然明白妳不久前說過的,那種彷彿是看見自己的奇妙感受。」

  撫川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更加燦爛,這讓我剛才腦海裡模糊的猜測逐漸變得明確:「所以,我才會驚覺自己是否不知不覺地中計了!雖然不能肯定,但我決定先否決剛剛的念頭,不留給妳任何的機會。」

  在說話的同時,我也仔細地觀察撫川的神色變化,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逝的變化,她始終洋溢的笑容終於有了細微的波動,墨綠色的眼眸中更是閃過陰鷙的光芒。
  
  「哈、看來我說中了,也難怪妳會這麼好心想跟我分享自己對於番外篇的見解,的確是別有用心。」

  被我戳穿的撫川笑容僵了一下,但她眼珠子轉了一圈,隨即又裝可愛似的嘟起嘴:「欸~真是可惜,要是你沒有發現或是不以為意就好了,會省去很多麻煩的說,唉、果然沒這麼簡單啊!」

  馬上就收拾好心情,撫川將雙手交疊枕在腦後,身體則是向後仰、將全身的重量壓在椅背上,仍舊是一副充滿餘裕的輕鬆姿態。

  我瞇著眼看了看她,覺得似乎還有哪裡不太對勁,剛剛撫川那麼熱心地講述解說,要說目的就是要將我跟她畫上等號,未免也想得太好,如果那其實不是她主要的目的,這麼敘述關於故事的想法為的又是什麼?敘述、故事……

  等等,敘事?難道說……

  「這樣好了,不如禮尚往來,接下來換我來說說看,我覺得妳在做什麼吧?」

  聽見我的提議案,撫川先是皺了下眉,但立即就放鬆表情,並且笑嘻嘻地伸出手對我做出了個請的手勢。

  我思考了一下要從哪邊開始,最後決定先說說我關於番外篇的想法為何:「的確像妳所說的,我寫這兩篇番外篇的故事就是要針對妳,除了確定妳是否存在,另一個目的是想知道現在坐在我面前的『妳』是誰。妳是基於哪一個撫川,是《敘事者的攻略法》中的故事反派敘事者,還是虛設機構扮演撫川的潘洛斯,我讓天宮說了幾個選擇,就是想看妳會選擇哪一個。只是,沒料到妳會直接攤牌,所以我還是沒能確認妳到底是哪一個,而且似乎每一個撫川的角色特質在妳身上都找得到。」

  隨著講述,我才注意到有些奇怪的地方,那就是為何撫川那時候會跳出來?為何選擇在那時候打破第四面牆與我對話?

  「哈哈、有如謎題一般很吸引人對吧!不過很可惜,我哪一個都不是,我已經是超脫於故事,來到這裡的撫川啦~」

  嗯?這句話,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我彷彿發現了什麼,但還缺少一個決定性的拼圖,無法窺見全貌,因此只能抱持著疑惑繼續說下去:「說來有趣,一開始是妳以不知道什麼樣的方式,誘使我寫下關於《敘事者的攻略法》後記與創作靈感。而接下來在我注意到的時候,我為了確認妳的存在與否而寫下了番外篇,但各自的手段都被對方破局,讓場面淪為現在這種僵持的態勢……」

  啊、原來是這裡!

  我終於發現了究竟是哪裡不對勁,撫川剛剛說的那句話跟她之前的舉動有所矛盾。

  這個發現讓我一挽頹勢,提振起精神的我以強硬的語氣質問她:「撫川,妳剛剛說謊了吧!如果妳真的超脫於故事,那在我寫番外篇的時候妳大可以不必出現,不需要暴露妳的存在。妳之所以要在那時候出現,那就是有非得這麼做的理由不可!也就是說故事,甚至是番外篇的故事,仍是對妳造成影響的!」

  仔細回想,撫川自己就曾經說過,或許是說溜了嘴,但她的確說過這樣的話。

  ──如果『我』存在卻不反抗,那順著番外篇的劇情發展,撫川的身份就將被落實為虛設機構的幹員潘洛斯,而不是圖謀不軌的敘事者。

  ──這兩篇番外篇,在不動搖《敘事者的攻略法》的同時,也收窄了撫川這個角色的可能性,試圖將『我』徹底固定下來,這才是我所謂的用心險惡,逼得我不得不在最後關頭跳出來阻止『你』將番外篇收尾。

  所以,這樣推測下來,眼前的這個位於敘事層的撫川,仍會受到故事中的角色撫川所影響!所以,她才必須現身阻止我。

  此時此刻,笑容歛去、以冷漠的眼神注視著我的撫川,無疑就是證明我推測正確的最佳證據。

  如此一來,要對付撫川就再簡單也不過了。

  「所以,我只要經過描寫就讓現在身為敘事者的妳僅僅『純屬虛構』就可以了,我甚至不需要在這裡才能對付妳,在外側現實著手寫個短篇就夠了!」

  撫川不經意暴露的矛盾讓我抓到她的弱點,得以輕鬆地給予她致命一擊。被我將逼入絕境的撫川直直地瞪視著我,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面無表情的她終於繃不住撲克臉,嘴角抽了搐幾下,下一秒──

  「噗哧!」

  居然笑了出來?!

  一反剛才嚴肅的氛圍,撫川一手摀住了嘴,另一手則伸直手臂、將手掌對著我,這個彷彿在說我不要逗她笑的姿勢讓我腦羞的同時也感到不解。

  「哈、抱歉,真的是忍不住,我還以為你會說些什麼,結果居然是這個?」

  「妳!」

  撫川壓低音量呵呵笑了幾聲,輕蔑之意簡直無以附加,放下手的同時伸出鮮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撫川以譏嘲的口吻說:「竟然是這種拙劣的手法,想簡單說『其實敘事者撫川只是虛構的唷』這種話,你覺得你的讀者會買帳嗎?」

  我冷哼一聲,駁斥撫川:「哼!這關讀者什麼事,這可不是《敘事者的攻略法》裡頭的設定,需要什麼外側現實的讀者認可才能發揮能力什麼,身為作者的我有權決定我要怎麼寫!」

  「哈、你還沒搞清楚吧!」撫川對我的話反唇相譏,但接下來卻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某廢人氏,我問你,你的作品的第一個讀者,是誰?」

  第一個讀者?問這什麼奇怪的問題,PO上網路之後,我怎麼會知道誰會是第一個閱讀我這部作品的讀者是誰,我……突然領悟到這問題真正答案的我,不禁愣住。

  而在我對面的撫川並沒有看漏我的表情,因此她咧開嘴角,愉快地公布答案:「沒錯!你自己就是作品的第一位讀者!你要考慮的才不是什麼外側現實的其他人,而是你自己能否接受你剛剛所說的那種草率收場的方式。」

  我…

  越說越情緒亢奮、態度激動的撫川猛然以雙手重重地拍擊桌面,並且順勢撐起身體,上半身朝我逼進,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沒有精心設計的橋段、沒有曲折複雜的展開、沒有手法巧妙的佈局,隨隨便便就想要唬弄過去,你以為這樣就能說服讀者──說服你自己嗎?
  就算你想辯解這樣可行,但潛意識的你還是無法接受,只會不停地思考到有連自己都滿意的故事為止,這便是身為一名作者所背負的甜蜜詛咒啊!」

  鋒利的言語令我無從閃躲,撫川的氣勢更是壓得我喘不過氣,但她沒有收手,反倒以狂妄的笑容宣告:「想對付我,你只能在這裡構築故事,而且還不能是莫名其妙、毫無邏輯可言的故事,要是讓你自己都覺得點頭稱讚的發展才行,唯有如此,你才能藉由敘事來對我產生影響!但別忘了,在敘事層的我同樣能夠干涉、阻止對我不利的發展,就在我在番外篇的最後所做的那樣!」

  資訊量爆炸的發言令我的腦袋幾乎一片空白,好一會才理解、消化撫川到底在說什麼,以及意識到我面臨的處境。

  要對付撫川,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在外側現實,將她這段期間的所作所為定調為虛構的故事情節,然而正如她所說言,我自己能夠接受這種毫無鋪陳、倉促草率的處理嗎?

  我下意識地捫心自問,腦海裡想到的是我在《敘事者的攻略法》的故事中,權兵衛打算利用機械降神的負面影響對付撫川時所說過的話:這種拙劣的處理方式,通常導致戲劇的觀眾或是小說的讀者的不滿──我看了這麼久,你竟然拿這個來唬弄我?!

  這是在推進故事劇情的同時,也順帶抒發我的一點小小感受,當我在讀小說的時候姑且如此,更何況這還是我自己的作品……不、我想我恐怕沒辦法接受。我之所以開始寫作,是因為我想讀到那些浮現在我腦海裡有趣點子所構成的故事,我想見識到我親手締造的世界。

  單純想看到心目中精彩故事的第一位讀者,不會如此輕易地妥協。

  無關他人,這是屬於自己的制約與誓約。

  所以,我必須像寫番外篇那時,構思出一個令我滿意的劇情與橋段,同時藉此故事的描述甚至是隱喻及暗示來對付撫川。然而問題也在於,太過明顯的手段會被撫川所察覺並阻止。

  我閉上眼睛,在一片黑暗與死寂之中,任由思緒在剛剛接受到的眾多、線索、資訊中肆意漫遊。原先混亂不堪、毫無脈絡的森羅萬象逐漸聚合,順著某種規律重整,最後宛若星雲般緩緩運轉。

  我睜開眼睛,帶著沉靜許多的清晰思緒,再度看向對面的早已坐回座位的撫川,說出我的總結:「這樣看來,我必須要寫一個故事,要延續、不,至少與《敘事者的攻略法》的故事有所聯繫,畢竟撫川需要出現在故事之中,我才能對付妳。
  我想確定妳是誰,但我搞錯了一件事,妳之前是誰並不重要,應該說妳是誰取決於接下來我如何寫。」

  撫川彷彿被我的話吸引,身體向前傾的同時將手肘放在桌面上,撐起手臂形成三角形,而下巴便擱在交疊的手背上,笑看著我。

  與方才氣焰囂張的她不同,現在的撫川又呈現另一隻氛圍,顯得神態閒適慵懶,著實令人捉摸不透。

  我像是在對她解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我想妳也不會讓我輕易得逞,會在過程中阻止我,甚至試圖達成妳的目的。所以,如何在敘事的時候想辦法算計對方,並且猜測對方這麼寫的目的為何,乃至於預料下一步,進而考慮是阻止對方,還是睜一隻眼閉一眼裝作沒看到,好藉由對方的描述來順勢設下陷阱,然後反將一軍。撫川,我說的沒錯吧?」

  撫川聞言,仍嫌稚嫩的臉蛋流露出一抹與她這年齡外貌不應具備的嫵媚微笑,柔聲說道:「歡迎踏進敘事者的思考領域,某廢人氏。」

  但一想到寫個小說而已都要搞得這麼複雜,我就感到心累與頭疼,腦袋都快要無法負荷了,我嘆了口氣、不禁有感而發:「發計有三種,一是單向而發。二是雙方互發。第三種,是融會貫通。在這種狀況下,妳有妳的佈局,我有我的算計,只有巧妙地利用彼此的陰謀詭計,創造對自己最有利的局面,這個故事才寫得下去……但妳不是水鏡八奇,我也非墨家九算,我們只是費盡心思、絞盡腦汁想要騙過對方的三流敘事者而已,這對我們來說不會太困難了嗎?」

  撫川仍舊保持恬靜的笑容沒有接話,但也沒有露出困惑的表情,對我拋出的梗可以說是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這令我摸不清她是不知道現實的梗,還是知道卻故意裝傻,使得我的試探落了空。

  不過我也是臨時起意,就算失敗了倒也談不上失落。

  然後,一陣無話。

  撫川跟我只是看著彼此,沉默著不發一語。

  故事內的角色,故事外的作者。

  敘事者與敘事者。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撫川才唰地一下站起身來,並且大大地張開了雙手,猶如在環顧四面八方那並不存在的觀眾與讀者般,她不疾不徐地原地旋轉一圈:「好啦~諸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說故事大賽即將開幕!」

  神態又有所不同的撫川,在最後的初始階段以戲謔誇張的語調如此宣告:「沒錯,這就是敘事者攻略敘事者的攻略法──敘事者²的攻略法!


  「讓我們開始敘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