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小白!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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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6-24
2163年10月11日,中午十二點,陪審團

「謝了,瘋帽。」
吸著二十二世紀的新鮮空氣,李仲翔佇立在黑色的汙泥中央,表情相當滿足。他對艾莉絲體系的愛多麼濃厚,腳下的汙泥便如此黏稠。一旁的高宇維保持沉默,不想說話。
「……仲翔。」
面對死而復生的摯友,白絃再怎麼懷念往日時光,也不後悔殺死李仲翔,因為紅心傑克是絕對的惡,他不能存在。
「你殺了李晴煬,是嗎?」
「是的。」
李仲翔咧嘴一笑,大方承認:「上次因為凝華,好不容易殺掉白色;這次多虧妳,紅色的也死了。」
白絃搖頭,失望又無奈地說:「我的記憶不能殺死後代。我要你們共存,不是取代。」
黃色布條掉到地上,李仲翔撥開頭髮,血紅色的眼睛完整露出,將白絃的身影映在瞳孔,她的長髮令李仲翔皺眉。因為一廂情願,李仲翔無法接受一百年後的白絃,在他心裡,白絃只能是獅鷲,不可以變。
「親愛的,妳不想傷害任何人,又不希望我們消失。作為朋友,我必須明白告訴妳:妳太貪心了。」
李仲翔走向白絃。每走一步,他的頭髮、身體、襯衫、褲子、手套,都會滲出黏膩的汙泥,猶如胎盤沒舔掉的動物。
「每個選擇都會伴隨犧牲,妳無法兼顧所有事,這是羅琳娜的悲劇。」李仲翔同情表示:「羅琳娜是神,神不能有感情,這對妳來說很難。我早說過,羅琳娜不適合妳。」
「……。」
當黑色的手套伸向白絃,白絃沒有躲。李仲翔捧起她的臉,汙泥畫過白絃的眼角,輕聲細語說:

「捨棄羅琳娜吧,小白,妳不需要承擔這些。」
「我回來了,妳不再是一個人。」

那是一種很甜的毒。一百年前,服毒的人是夏悠;一百年後,李仲翔將同樣的毒送到白絃嘴邊,等著她吞下。
「……五公尺。」
她沒那麼傻。白絃開口,李仲翔就被無形的力量推開,兩人拉開距離。

「我很熟悉你的技倆,仲翔。」
「李晴煬被你殺死,不要轉移話題。」

白絃沒有服毒。她以羅琳娜的姿態,擺出獅鷲的嘲諷表情。
「死了一百年,還是一樣沒長進。」白絃冷笑,「仲翔太遜了,太遜了!」
「遜」字一出,李仲翔的腳下出現鐵軌,一台失速的火車從旁衝出,李仲翔防不勝防、正中紅心,整個人被撞飛出去,變成爛泥濺在地上,噴得到處都是。
「我叫了援軍。」
夏熠站在白絃後面,同時,穿著醫師袍的尼可拉斯從遠方走來,表情比平常更可怕,和一百年前的三月兔很像。
「F**K,結果還是復活了。」
尼可拉斯吐掉嘴裡的菸。夏熠看著被她喚回的三月兔,問尼可拉斯:「尤里烏斯還好嗎?」
「氣死了,叔叔就是不希望李仲翔復活,才答應和我共存。」
尼可拉斯看向白絃,替尤里烏斯警告:「不準出手,三月兔很樂意幹掉紅心傑克。」
「不可能,你們贏不了。」
白絃一說,遠方便傳來李仲翔的笑聲。散落四處的汙泥匯集、重塑,李仲翔從液體變回固體,爛泥變回人型。他撿起斷掉的頭顱,一邊笑,一邊把頭顱黏回脖子,用汙泥固定。
「書蟲的兒子,三月兔的繼承人。」李仲翔看著尼可拉斯,問候:「凱薩過得如何?」
「糖尿病邊緣。」
尼可拉斯回答,下一秒,李仲翔的胸口被捅一刀。謝綠出現在後方,刀子貫穿李仲翔的身體,饕餮的綠色眼睛瞪著獵物,齜牙咧嘴怒吼:
「我說過,如果李晴煬被取代,我一定讓你死!」
「……。」
後背被捅,李仲翔彷彿感覺不到痛,刀鋒滴落的也不是血,是濃稠的汙泥。
「小姑娘,妳的血很不乾淨。」
汙泥凝固,謝綠的刀被黑色的膠狀物質黏住,拔不出來。
「瘋帽、笑臉、蜘蛛,妳是哪個?」
李仲翔舉起左手,中指與食指並攏,輕拍右手手掌。黑色的膠狀物質蔓延到刀柄,察覺異狀的謝綠立刻鬆手,剛才站立的地面刺出比樹木還高的黑色荊棘,幸好她沒被黏住。
「作為後代,你們太囂張了。」
李仲翔的聲音蘊含憤怒,謝綠的刀像被汙泥吃掉,竟然與李仲翔的身體溶為一體。白絃打算出手,卻被夏熠制止,叫她先觀望。
「妳做什麼?」白絃不解,「他們打不贏仲翔,會死的!」
夏熠搖頭,「不見得。」
黑色的荊棘彷彿有生命,沿著謝綠所在的方向蔓延、生長,同時,謝綠駕駛饕餮的重型機車,高速運轉的輪子一邊閃躲,一邊輾斷荊棘。
「相信我,」夏熠告訴白絃:「他們非常生氣。」
語畢,一雙貓眼出現在李仲翔面前,瞳孔縮成細細的線。李仲翔的視覺被剝奪,視野漆黑一片。荊棘停止生長,江云格亮出鋒利的爪子,一把抓向李仲翔的身體,從汙泥裡掏出謝綠的刀,丟還給主人。
「多謝。」
「不客氣。」
拿回刀,江云格連忙跳開,遠方的派翠克開槍,紫色的子彈如雨水般灌向李仲翔。一百年前,這個人用言語蠱惑夏悠、她的姪女,公爵夫人非常憤怒,透過派翠克開口:
「『紅心傑克偷走水果塔,一個不剩!』」
「……。」
失去視覺,李仲翔沒有慌張。他閉上失去功能的眼睛,一隻有著紫色舌頭的巨大泥怪出現、張嘴,將李仲翔整個人吞入口中。派翠克的子彈沒有命中,全部打在泥怪身上,汙泥與毒液混為一體。

「In me, past, present, future meet.」
(於我,過去,現在及未來,共處一室)
「To hold long chiding conference.」
(商談著,各執一詞)

泥怪張嘴,李仲翔現身,獲得摻毒的黑色汙泥。
「原來如此,所有人聚集在陪審團,審判紅心傑克的罪刑。」
說著,李仲翔的右腳輕踩地面,摻毒的汙泥濺起、化為比人還高的釘子,射向朝自己衝來的五台火車。在沒有視覺的情況下,李仲翔依舊識破尼可拉斯的偷襲,精準攔截,火車全被毒液侵蝕。
兩根手指插入眼睛,李仲翔從眼眶挖出舊的汙泥,讓新的汙泥化為新的眼球,藉此恢復視覺。
不只毫髮無傷,李仲翔始終站在原地,沒有移動。觀望的夏熠感到心寒,因為這不是紅心傑克的全部;如果李仲翔有白色空間,後代早已全滅。
「白絃,妳……」
夏熠轉頭,發現白絃的樣子很不對勁。她捂著嘴,某種像寄生蟲的東西在她體內騷動,白絃的內臟彷彿被什麼抓住,她開始咳嗽。
「咳咳……咳咳咳!」
彷彿一半的能量被吐出來,白絃一直咳,一直咳,整個人跪倒在地。同時,一張熟悉的面具出現在李仲翔眼前,是假海龜的能面。
「髒死了,好噁心!」
戴著NAGI的能面,MIO連同母親的憎恨,鐵扇砍斷李仲翔的右手,大罵:「晴煬不是你的!還來!!」
「那是我的台詞,假海龜。」
李仲翔露出陰險的笑容,斷掉的手竟然沒落地,以非常畸形的角度扭轉回來,揪住MIO的頭髮。
「李博洋姓李,那是我的白色空間。」
他警告,同時,斷裂的切面也長出手,從前面勒住MIO的脖子,兩隻手一前一後,打算把MIO的頭擰斷。

「『白色仲夏,睡在書上,瘋的貓。』」
「記得嗎?夏悠的命令多麼單純,『砍掉他們的頭!』」

回憶當年,李仲翔的聲音變得異常亢奮。在他心裡,那段時光不是黑歷史,他和夏悠是彼此的「非你不可」,充滿著愛與幸福,多麼令人懷念。
「MIO!」
派翠克大叫,然而,汙泥化為體型像狗、擁有六隻腳的畸形生物。十三隻泥怪邊流口水,飢餓地撲向尼可拉斯等人,他們無法抽身。
「在沒有夏悠的世紀,尋找夏悠的痕跡……我明白了,這是極致的愛!」
李仲翔瘋癲大笑,MIO的頭被扭超過九十度,脖子的肌肉瀕臨極限,幾乎要裂開。

「待宰的羔羊,你們都是祭品!」
「敬夏悠!敬水果塔!敬艾莉絲體系!」

說完,李仲翔使力,卻沒聽見骨頭斷裂,反而聽見李博洋的聲音,從MIO面具下的嘴巴傳出:
「別這樣。」
MIO消失,被李博洋收進白色空間;三秒後,她被送回陪審團,縮在一棵樹上,穿著和服的手臂向前一指,開口:

「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
(寂寥古池畔,有蛙跳進池中,但聞一聲響)

話落,MIO的鐵扇畫出武甕槌大神的浮世繪,攻擊眾人的泥怪全被雷電劈擊、命中、消滅。彷彿被無形的劍釘在地上,李仲翔臉朝下,整個人「磅!」一聲按倒在地,背脊爆出星星火花。他無法動作,身體被烙下三日月的印,尼可拉斯的火車隨後趕上──
「趁現在!!」
火車輾過,謝綠、派翠克、江云格隨後接手,李仲翔的身體彷彿被攪碎,從一個人類變成兩塊、四坨、十顆……直到碎成五十粒,李仲翔終於不堪負荷,身體溶化,沉入地底。
「咳……不好!」
汙泥滲入土壤,黑色的面積開始擴大。白絃知道那是什麼,著急地張望四周,邊咳邊喊:「小約翰!你在哪!?」
「……。」
沒有參戰的賴梓綾──小約翰,一直守在沉默的高宇維旁邊,不知道在等待什麼。白絃又咳,咳得更嚴重,吐出一堆玫瑰花瓣,是血的紅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陪審團的陸地化為黑色的眼淚池,李仲翔的笑聲傳遍整個陪審團,所有人開始下沉,掉入紅心傑克的深淵。

「我看起來──像會游泳嗎?」

伴隨李仲翔的氣音,眼淚池伸出無數隻黑色的手,樹木、屍體、建築殘骸,全部被眼淚池吞噬,落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這是什麼……不要!」
謝綠叫不出機車,整個人被往下拉。
「放開我!走開!」
尼可拉斯的腳被抓住,頭被壓入池子。
「尼可!唔……!」
派翠克動彈不得,四肢都被黑手纏住。
「這死法真討厭。」
黑色的水淹到下巴,江云格很認命。
「媽媽!博洋!!」
白色空間無效,在樹上的MIO被黑手抓到池裡。
「咦……?」
為了保護受傷的赫密士,金允希一直躲在泡泡,此刻卻被迫現身。她抱著昏迷的赫密士,兩人一起下沉。
「李仲翔,快住手!」
幫里奧療傷,好不容易做完緊急處理的葛蕾絲,兄妹倆也被捲入眼淚池,葛蕾絲的孢子失去作用,像溺水一樣驚慌失措。
「鶴哥哥!」
D區的檸檬目睹一切,羅笙的屍體也在下沉。無法與利維坦同步,檸檬無計可施,趕緊聯繫中控室:「羅俊!」
「不好,大家的訊號一個個消失……!」
羅俊手忙腳亂,聯絡僅存的賴梓綾,同時,羅俊透過中控室的大螢幕,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咳咳……夏熠……!?」
水果塔對艾莉絲無效,然而,此刻的夏熠竟然也在下沉,白絃對此非常震驚。陪審團沒被眼淚池影響的,只有高宇維。
「宇維少爺,決定好,了嗎?」
賴梓綾開口。同樣在下沉,她卻異常冷靜,嘴角還微微笑著,絲毫不懼怕眼淚池。
「……嗯。」
高宇維終於說話。他起身,當著所有人的面,做出凡是神與畜、第一代水果塔、知道他是謝欲雪的每一個人,都無法相信的動作──

他拔掉了婚戒。

婚姻的誓言、郭凝羽的愛情、對家的渴望……高宇維捨棄一切,婚戒被他扔入黑色的汙泥,彷彿在對眼淚池許願。

「宇維少爺,您討厭生離死別,卻在追求郭凝羽的死,很痛苦吧?」

「……我不想殺你。」

「沒有生離死別的世界,宇維少爺有興趣嗎?」

「……我不希望你死。」

「在那個世界,您就是我的王。」

「我希望你……活下去。」

「我將為您存在。」

高宇維做出選擇。確認了答案,賴梓綾完成她的任務。睡鼠的動作很慢,彷彿身在一口都是糖漿的井,緩緩舉起一隻手臂,彈指。
「Red Quartz。」
她開口,巨大的紅寶石柱從眼淚池裡長出,將沉下去的每一個人都救上來,同時,黑色汙泥彷彿被按下倒轉,綠色的大地重回陪審團,汙泥收攏回李仲翔體內。
「……。」
呆愣在原地,李仲翔看著自己的手。收攏的黑色汙泥像沸騰的水,在李仲翔的體內騷動、狂舞、亂竄,越來越混亂,也越來越奇怪。
「……小白。」
控制不了。
四肢顫慄,紅色的瞳孔開始顫抖,李仲翔露出白絃沒有見過的表情。汙泥從身體流出,李仲翔害怕地抓著自己,想堵住流出來的汙泥。
「不,不要……小白!」
流出來的汙泥不是黑色,摻雜了紅與白,顏色變得非常詭異,像被使用過的調色盤,上面塗滿顏料,等不及為李仲翔上色。
「仲翔!?」
白絃伸手,汙泥一夕之間化為荊棘,緊緊纏繞住李仲翔,他的皮膚被刺出一個又一個洞,越來越多汙泥流出來,越來越多荊棘包裹住他,李仲翔尖叫:

「小白!!救我!」
「救我!救我……!」
「小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發自仙境的尖叫,李仲翔淒厲哭喊,荊棘吸收他的血、他的肉、他的記憶、他的情感……李仲翔被包裹成一個巨大的繭,他曾經活過的證明都被荊棘吸收,成為某種東西的養分。
「……。」
「……?」
「……!」
白絃跌坐在地。不只她,在場的夏熠、神與畜,不在場的檸檬、第一代水果塔,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什麼。慘烈的叫聲結束,包裹住李仲翔的繭,荊棘綻放出殘暴的紅玫瑰,與褻瀆的白玫瑰。

「回來吧。」

站在繭的前面,高宇維摸著紅玫瑰與白玫瑰,用那天在游泳池邊的語氣,呼喚他的名字:
「晴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