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仿製品都是假的

第三章〈潮聲〉

　　臺灣有鯊魚，出則風起。每當春夏之交，雲霧彌漫，即跳海岸上作翻身狀，久之仍入水中。如是者三次，即居然成鹿矣。
　　──翟灝《臺陽筆記‧閩海聞見錄》

　　一年多前，考上大學的陸清芳離開家鄉，順利搬進學校附近的透天厝，就此展開全新生活。
　　然而，與鬼怪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甚至跟非人之物共同進退，這件事情不在他的預期當中──

　　「陸清芳，走路要看路。」
　　「！……好的。」

　　聽到華巳提醒自己小心，陸清芳連忙將注意力放回當下，避開車站月臺上熙來攘往的人群，追逐走在前面的一男一女。

　　（臺中的人真多啊。）

　　置身陌生環境之中，陸清芳暗自慶幸這次不只自己，華巳也參與了收服御先靈的行動，陪同在旁前來臺中。
　　更正確地說，華巳身為【天狼神鏡】的守護者，既然同意陸清芳加入，他不得不出現在這裡。
　　陸清芳偶然破除的封印，只是讓華巳變得能夠自由進出【天狼神鏡】，這位蛇妖實際上是跟神鏡綁在一起，神鏡在哪裡他就會在哪裡，兩者幾乎可以視為一體。
　　當然華巳並沒有說謊，【天狼神鏡】確實能夠逼退弱小鬼怪，他也確實被人封印在神鏡裡面。但兩人同住這麼長時間，華巳卻刻意隱瞞了身為守護者一事，如果沒有被捲入神鏡引發的衝突，陸清芳可能永遠無法得知真相。

　　（到底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陸清芳往旁邊瞥了一眼，只見華巳一如往常穿著水手服，搭配長及腳踝的燈籠褲，深色布料凸顯出他白皙的膚色，加上柔順亮麗的暗金馬尾，讓長相清秀的少年看起來像個洋娃娃。
　　如此奇服異裝卻沒有引起他人注意，是因為華巳能夠自由選擇是否被看見──平時隱藏在神鏡中，完全消除自己的氣息，而現在他走在陸清芳身邊，只有具備強烈第六感的人才能察覺其存在。
　　但即使外表令人眩惑，這個少年終究是非人之物，無法改變他身為蛇妖的事實，正如華巳一旦開口說話，纖細柔美的形象頓時被破壞殆盡。

　　「幹嘛盯著我看？有話快說。」
　　「沒有，華巳大人。」

　　陸清芳被人抓了個現行，有些難為情地轉開視線，看向他們剛剛走出來的臺中車站。
　　由日本建築師所設計的車站，整體採用歐洲風格的紅磚牆面，具備堪稱標識的王冠式塔樓，外觀充滿了異國情調。
　　停在原地駐足觀賞，陸清芳一不小心又出了神，直到前面的殷百川發現不對，回過頭來提醒掉隊的人。

　　「陸先生，我們今天是執行任務，不是來臺中觀光旅遊的，別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一樣走走停停。」
　　「呃，對不起……」
　　「你這傢伙，找人吵架是不是？」

　　對比陸清芳立刻向人道歉，臉上寫滿不悅的華巳兩手插腰，飽含怒意的目光投向殷百川。

　　「說話都說不好，那條舌頭肯定是多餘的，不如讓我拔了它！」
　　「在下只是提醒陸先生，凡事記得注意時間場合，神鏡守護者無須大驚小怪。」
　　「不用你多管閒事，陸清芳是我的人，有我提醒他就夠了。」
　　「咦？我是華巳大人的……」
　　「陸清芳你臉紅什麼？我是說照顧你，不要想歪！」
　　「咳咳……這裡是公眾場所，打情罵俏請去其他地方。」
　　「沒人在打情罵俏，你腦袋有什麼毛病？」
　　「年齡不是問題，身高不是距離，只要全力協助完成任務，在下不會過問兩位的關係。」
　　「就跟你說不是了──」
　　「華巳大人，我想去放行李……趕快走吧。」

　　陸清芳投以懇求的目光，試圖安撫殺氣騰騰的華巳。
　　考慮到一般人看不到華巳，如果陸清芳持續對著空氣講話，或者華巳不小心跟人動手動腳，只怕會成為車站廣場上的焦點，讓事態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殷百川說的也沒錯，這次來臺中必須收服另一位御先靈，不可以太過鬆懈。）

　　經過陸清芳的眼神央求與柔情攻勢，華巳總算是平息怒氣，跟隨殷百川前往目的地，他們今天借宿的聖堂，預定入住傳教員宿舍的空房。
　　行程安排上，一行人放好行李就是等到黃昏，利於鬼怪現形而且容易掩人耳目的時間點，前往臺中忠烈祠迎戰那裡的御先靈。

　　（假期剩不到幾星期，必須加快腳步才行。）

　　現在是二月，正值學生們放寒假的時候，陸清芳因此才能搭車前來外縣市。
　　臺大開學的日子即將來臨，他必須在那之前造訪昔日神社，收集完【靈石】後趕回學校上課。
　　陸清芳走在臺中的大馬路上，這一次他不敢再分心，緊緊跟隨著殷百川的步伐前進。
　　即使在離臺中車站只有兩三分鐘路程的地方，他看到一座橫跨河川的石橋，河堤兩岸種植著青青柳樹，陸清芳努力克制住想要一探究竟的衝動，然而這次換成別人停下了腳步。

　　「這裡好漂亮啊！」
　　「我說潘小姐，你跟陸先生輪流掉隊，一人一次才公平是嗎？」
　　「看個風景而已，又不會少塊肉，稍微等我一下。」
　　「唉……你們這些臺灣人，真是悠閒得讓人羨慕。」

　　深怕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當場在大馬路上吵起來，陸清芳暗自捏了把冷汗，結果他們居然相安無事，殷百川甚至陪伴潘茉莉走到石橋的橋頭。
　　這算什麼？差別待遇嗎？陸清芳下意識看向自己旁邊，從華巳的眼神中讀到類似的質疑。

　　（既然都停在這裡，就趁機看看風景吧。）

　　陸清芳打定主意，跟華巳並肩走近橋頭時，正好聽到殷百川以平穩的語調，向潘茉莉解說河川的歷史淵源。

　　「這條河是綠川，跟柳川、梅川還有麻園頭溪並列，是臺中市中心四條主要河川之一。」
　　「臺中有這麼多河？」
　　「這裡曾經是一片沼澤地，直到日本人填平低窪地並將河川截彎取直，建造了河堤防止氾濫，又在堤防上種植柳樹美化環境，才讓臺中贏得『臺灣京都』的美名。」
　　「就算取名京都，這裡也還是臺灣，不會變成真正的日本啊？」
　　「妳要這麼說也行，但在一九四五年以前，臺灣是日本內地的延伸，確確實實是國土的一部份。」
　　「打仗之前是國土，日本一輸掉戰爭，還不是放棄這個殖民地。」

　　潘茉莉蹙著眉頭，音調變得比平時陰沉，幽幽道出後續的話語。

　　「仿製品都是假的，臺灣人永遠都是臺灣人，不可能變成真正的皇國臣民，或是其他什麼東西。」
　　「居然知道『皇民』是皇國臣民的意思，潘小姐遠比想像中來得有學識，真是令我大開眼界。」
　　「你開什麼眼界啦！」

　　內容聽起來像爭吵，實際站在兩人的附近，感受到的氛圍就像迎面而來，吹拂柳樹枝條的微風那樣不痛不癢。
　　大致判斷完情勢，陸清芳決定不予理會，跟華巳一起靜靜欣賞風景。

　　（啊……原來這座橋叫中山綠橋。）

　　中山一詞是為了紀念中華民國的偉人，而綠橋則是橫跨綠川的石橋之意，推測人們是這樣為它取名的。
　　陸清芳正打算分享自己的觀點，卻發現華巳盯著潺潺流動的綠川河水，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華巳大人，怎麼了嗎？」
　　「在臺灣的京都原來長這樣，總算是讓我見識到了。」

　　這句總算見識到，莫非暗示以前聽過類似的描述，才會有這樣的感嘆？
　　陸清芳心生疑問之際，偶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石橋對面，不由自主地瞪大了雙眼。

　　「姚洸？」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