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記 MARK

本章節 5340 字
更新於: 2023-06-06
【記憶殘篇II-III】

你見過昆蟲產卵嗎?

每到繁殖季節,蜻蜓、蝴蝶會尋找數個合宜的環境依序下蛋,每次產下一顆到數顆。這種分散產卵的方式,有助於降低敵害風險,放大群體利益。

異族生物的卵型飛行器分別於南極的內陸、濱海地帶、北部半島、西南火山著陸。

正如不斷滋生的蟲卵──大量、噁心,每一顆卵殼都包覆著數十名滑溜的膠質生物,有活體,也有不少在途中夭折的。

各國科研機關互相分享各自擁有的衛星畫面,並不定期展開線上座談會議。

這時,距離首艘外星飛船登陸已經過了五年。

美國高層終於向全世界發布首批深入南極的專家學者全數罹難的消息和錄像,並透過新聞局發言人對一般民眾宣達異域訪客的存在和潛在性威脅。

我遵從長官指示,以「異域研究者」之名與會,前後發表「情緒與血色濃度呈正相關」、「異族生物的冷熱抗性」兩篇報告。

寒冷抗性的推測是來自前已提及過的南極冰海,至於熱抗性,則是我國監測衛星拍攝到某批登臨活火山埃里伯斯的異族生物在受到高溫炙烤後依然無恙。

其次……還記得關鍵字「海」嗎?

海裡的各式氯化物、硫化物、硝酸化合物和微量元素其一,肯定將成為我族反敗為勝的唯一關鍵。

丹尼大叔為我取來二十升海水,理工大學的實習生則負責分解出各式物質。

不知美國的海和南極的海有何差異?我反覆嘗試、推敲,膜化物唯有在接觸內含氯離子的溶液時才會內凹些許,所謂些許,只有不甚起眼的兩公釐,既無殺傷力,也不濟事。

研究才剛起步,長官便決定中斷我的探索,外包給專業的化學家施作。

「身為異域語言學家,你要專業並敬業,不要思考多餘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要我回歸「溝通交流」領域,盡量搶在歐日之前設法讓異族生物滾出地球。

怪哉了,這老頭前陣子才喊我「異域研究者」而已,怎麼現在又為我加冕了新的名號?也罷,他應該從未記住,也從未在意。

「聽好!有機溶劑實驗的內容,在上頭首肯之前,不準發布!」明明矮我半張臉,老混帳偏偏要把他的富貴手按到我頭上,揉麵團似的撫摸幾圈。

我懂的,早於他國找出抵禦外星異族的方法,也是太空競賽的一環。

到時候,老骨頭們會囊括掉多少功勞?又晉升多少職階?


禁止公布海下紀錄影像和化學試驗成果──這應是美國國防部自建國以來,做過最糟糕的決定。

若儘早集結世界之力,戰況絕不致於慘烈至此。

會演變成今日這種不利的態勢,當年決策的弱智上位者們責無旁貸。


【2065秋,NASA記事 第一季】


該描述一下主人的模樣嗎?

看在冬天先生眼裡,異族生物都長得差不多,嗯,大抵是這樣。

不過,我天生擅長觀察,由牠們身上的斑點,我可以分辨出個體的差異;蕈傘下的皺褶、體液流動的速度、肌肉扭曲的幅度,則可推估身體是否健康、精神狀態是否良好。

那廝很是與眾不同──流淌在牠表層皮膚下的血液,是略帶金色流絲的淺粉色。

金屬是α伴星上難得一見的珍貴素材,少數異族會像「別名牌」那樣,在胸前壓出一個大小適中的窟窿,把金屬片鑲在上面。

冬天先生的主人只有在展覽館內才會裝備「管理證」,其他場合則不配戴,但,這套規則於那廝並不適用。牠把貴金屬榨成粉末,讓它融入自己的血肉當中,無論身在何處,都帶著它走。

尊貴的身分具有常態性和終身性,身為一介首領,牠走到哪都會是首領,不會只有在展覽館裡是,出了展覽館就不是。然而,牠不是唯一一隻體藏金銀的異族生物。

我也見過銀藍色血液的女性、長著紅銅色斑塊的高大男性。主人的職階和層級,我著實難以判斷,若用美國內閣的編制來猜想,可能介於國務卿或部長之間。

其次,牠的蕈傘,奇大奇厚,這點也與其他異族有別,傘下的皺褶又密又細,就像複雜的腦神經迴路。待在NASA時,我總把異族和菇類聯想在一塊,覺得牠們用來繁衍後代的精卵(胞子),搞不好就是從皺褶的表層所產生。

如果不能殲除當前已然存在的異族,設法令其斷子絕孫也不錯。以使其死滅為終極目標,研究生殖的過程和媒介,個人認為是相當可行的做法。


打從日本成功接觸異族先鋒那時起,不到半年,南極洲上空充斥著來自各地的人造衛星與太空垃圾。

因需求過鉅而粗製濫造的衛星發射失敗後所形成的殘骸、零件、燃料渣,以及衛星間相互碰撞、爆炸後產生的大量碎片和粉塵,在在對太空活動和航空器的營運造成偌大威脅。

發射成功的衛星,有時亦會遭受後續登陸的卵型太空艙擊落,即便能順利運行,仍不免產生頻率干擾、信號干擾或軌道干擾的亂象。

有時候,手段偏激的國家還會出動「假衛星真火藥」,把他國的衛星炸成粉塵,並佯稱一切出於意外,好讓自家的裝置能安穩地運行在理想的軌道上。

地面上的戰爭還沒正式開始,近太空早已先一步炮火連天。


斯基小子儘管古怪,卻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好拍檔。

他熟諳各種太空器械的製造原理,擅長將之微型化並搭載各式輔助工具,例如:空拍機、彈藥、迷你通訊設備、探空器等。

某天,我心血來潮提問:「你有辦法把我的聲音送到南極去,再把牠們的聲音傳回來給我嗎?」

他滿心疑惑地回答:「你想傳送聲音?而不是影像?就算回傳了,你聽得到?聽得懂?」

「先讓聲譜儀變奏成人耳可以接收的頻率,至於能不能懂,等東西到手了再說。」我雖說得胸有成竹,其實心裡一丁點把握也沒有。

過往,日本發送各種音頻的無線電訊號,引誘異族生物到特定地點觀看影片的作法缺點不少,他們既不知異族生物能接收到的頻率為何,也不知實際傳達成功的影片是哪幾支。

再者,這一招自紐西蘭、智利等國接連拋出宣戰影片後即不再管用。若異族高層命令先鋒部隊不靠近、不接觸、不回應,地球方就再也拿牠們沒轍。

於此,必須改變異族生物得主動挪移到基地的缺點,迫使牠們被動接受我方發送的訊息,影片不行的話,就來段簡潔明瞭的音樂吧,至於音量……先預設外星人全是一群幾近失聰的聾子,放給牠震天價響便是!


不知吵死多少隻企鵝和海狗,1000赫茲版本的〈俄羅斯舞〉幸運地在計劃開始後一季內吸引到一名異族小兒的注意。

1000赫茲──大約是我族女高音所能發出的最高頻率。

透過斯基小子附加在無人機外部的微型監視鏡頭觀看,小兒身長約只三公尺,走起路來七顛八倒,體液的傳輸速度也很慢,而且,還看不清血色是粉是藍。

性別難辨的牠,通體透明如誤入凡塵的精怪。

這是怎麼回事?類似蝸牛或頭足類軟體動物的「後天決定性別」嗎?

為節約經費,這梯試驗用無人機只搭載1080 像素的定向錄影鏡頭,太陽能電池的品質也不夠穩定。連接衛星網路的速度既慢,回傳到主機的時間就長。

程式一發出安然著陸的訊號,我便大聲嚷嚷,把斯基小子、舅舅和丹尼大叔等人都喊到主控室來。

太空艙門只微微打開一道孔縫,急於認識世界的小兒便探出身體,戳點冰原上的各種生物。

無人機著陸前三十秒就會自動啟用影像錄製、回傳系統,並開始大聲播放音樂。這樣的設計是為了避免它在降落過程中遭到攻擊、於著陸時爆破、與其他物體碰撞而毀損,導致功敗垂成。

輕快而激烈的節奏貌似活化小兒聾聵多時的聽覺,牠嚇了一跳,步履打滑,一屁股坐落在冰面上時,撞出一圈圈蛛網般的裂痕。

糟糕!如果掉入海裡,說不定就會重演溶化分解的那一幕。年紀尚小、歷練不足的牠不知當往冰層厚的地方移動,徒然坐在原地窮緊張。

我看了著急,斯基小子也叫了聲短促的「咿──」

真是奇怪,這群醜東西明明是我族的敵人,咱們怎麼還會為這名幼兒感到憂心?

突然間,牠轉動頭部,朝卵形艙的方向望了一眼。定向鏡頭看不出那裡有著什麼,我調大音量,只聽到類似玻璃鏡面相互刮磨的高頻音,打開聲譜儀一量,18000赫茲。

一彎尾端帶有七趾的滑溜觸手出現在螢幕邊角,隨後,一名藍血女性的龐大軀幹出現,擋住畫面三分之一。

小兒還太小,不宜用敲觸、擊打和揮撥空氣的方式來溝通。女性先以叫喚,再頻頻把兩隻手臂彎折成各種弧度,對牠傳遞各式訊息。

肢體動作果然是亙古通今、宇宙共通的表達方法,指頭彎向自己即代表「我」、直指牠人時代表「你」、左右手打彎,快速在腰際旁擺動代表「快點」,同時轉向離開則表示「跟上我」。

而用空氣砲在肌膚、雪壁、冰面上等打出能令載體向內凹陷的書寫方式,以及知識的交易、遞送、傳承都可視作一種動態語言。

既是「語言」,自然需要後天的學習。

如能撇開我族既有的認知,假想自己是一名智識未開的異族幼兒,也許就能學會牠們特有的語言。

斯基小子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知道座標了,務必在牠們移動前多做一點!」

「幹得好,下次要傳什麼訊息過去?」同感喜出望外的舅舅,拿出手機撥撥點點,急於把影像發送到工作群組去。

無視禁菸令的丹尼大叔倒是顯得冷靜,向我投來數發尼古丁煙圈和淒寒的目光。「聽得懂那隻母的在喊什麼嗎?」

我搖頭。「只是一陣尖銳的高頻音,不好辨讀。」

莫說外星人了,即便觀察對象是地球人,不懂外語也同樣無計可施。但不打緊,通訊交流組成立的目的從來不在「辨識或學習外星語言」,而是「用和平的手段請其離開」。

舅舅問:「要不要跟『上面』詢問一下?」

我與斯基小子雙雙否決,許多簡單事情,一旦牽扯到政治和立場,往往只會攪成一灘爛泥。

討論過後,我們決定向開發組、後勤隊要來可與外星機械水母比擬,在雪地上畫出圖文的自走式機器人,曲目則選擇沒有爭議性的經典音樂──德弗札克的〈幽默曲〉、韋瓦第的〈四季〉,當然也沒遺忘柴可夫斯基的〈俄羅斯舞〉。

後一回,我們把頻率拉高,來到1500赫茲,放送音樂之餘,也把蜘蛛造型的多節肢機器人一併運送過去,讓牠在距離太空船五百公尺處的雪面畫出一群嬌小的火柴人(代表地球人)和一群高大的香菇人(代表異族)狀似親暱的圖像。

期間,本署長官來過一次,他建議我們讓火柴人高舉美國國旗,然我和斯基小子都決定不予理會。

二號無人機與裝載的攝影機、自走機器人雖然順利降落在未曾移動的外星飛船旁,可蜘蛛腳只完成地球人的輪廓,一隻異族的蕈傘都還不及畫出,就遭到幾隻爭食的鷗鳥用力拍打,淪為冰上的垃圾。

無可奈何,我們只能再多試幾次。

三號播完〈四季之春〉後,又放送一段驅趕動物用的高頻噪音,很好,非常有用,海豹、兀鷹不來了,但異族生物也是。隨後,機器人花費兩小時才完成圖畫,但我們無從得知牠們後來有無看見。

後續的四至九號,有時成功拍攝到少許異族的身影,有時遇上強風暴雪,只回傳一片迷濛。

極圈氣候劇變,氣溫驟降、風暴頻傳──當年大家甚至還深感欣喜,因溫室效應趨緩,全球均溫降低,似是地球自行啟動回復機制,趨緩了暖化的危機。

根據幾段有用的影像(含衛星回傳畫面),我試著破解幾項肢體語言的意義,例如:兩掌交握代表「和平共處」。有時,不同時間、區域的登陸者彼此會移動接觸,每每在利用拍擊和揮撥空氣的方式來對話之後,就會出現這個手勢──十四根指頭在胸前交疊合併。這種時候,無法觸摸、攻擊對方和擠壓空氣,引申來說,就是「彼我尊重、不會動粗、沒有攻擊性」的意思。

要避免機器人在作畫途中遭受干擾,最好的方式就是縮短作畫時間,言簡意賅地表明即可,並且,盡可能地四處移動,盡量多畫,讓每一梯次、每一個區域的牠們都能看見。

於是,作畫內容縮減成「一名地球人把雙手交握在胸前,以示友好」。

同時,我們也拋下大量印有我族同伴在胸前交握十指,對牠們微笑示好的大張海報。

我在舅舅的指示下穿上太空站工作服,面對鏡頭裝出傻勁滿點的笑容,放空腦袋,試圖遺忘前輩們曾被當成糖果一把吞掉的恐懼。其實,不只是在拍照時,每當發想著要向牠們宣示和平共處的程式、道具、器械時,內心總不免泛起一股噁心嫌惡的負面情感──和平可以,但不要共處!

丹尼大叔是故意的,那千餘張海報十之八九印的都是我,少許則為咱們的長官、主管、斯基小子和舅舅。

預算逐日超支,算算時日,也差不多該總結季度績效了。在舅舅的奔走下,我申請到一款可供無人機搭載的便攜式投影、錄影、即時視訊三用機。

此後,我們不再使用機器人、海報來傳送2D圖像,而是直接把自己的樣子放大投映在雪牆上,持續播放給外星異族觀看。

首先,是兩手在胸前交握,表示對於和平的冀求。再來,剪接出一段由AI生成的3D動畫──以燒夷彈轟炸太空艙,機殼燃燒、零件散落,異族生物受到驚嚇,在冰原上四處逃竄的片段。

接著,畫面回到真人身上。張開兩臂往身體外側畫圓,這是「取消先前指令、沒這回事」的意思;反之,若畫圓方向朝的是內側,則代表「肯定、立即生效」。

劇本寫好,設備也一應俱全,可問題是──要由誰來演出呢?我提議由署長來,他老人家卻萬般推託,道「這是通訊組自己份內的事」。

自然,這項大任又落到我的肩頭上。

我整個背心、額臉都是汗珠,辛苦而艱難地擺出「地球就快發生全面性戰爭了,非常危險,請你們趕緊離開。」就這麼短短一句話,光憑肢體語言仍是不足以告,空白的部分只好用AI自動生成的動畫來彌補。

〈俄羅斯舞〉的旋律還未止歇,無人機即在卵型太空艙所在的冰壁旁成功著陸,並開始對著冰牆投映出錄製好的影像。斯基小子一接收降落訊息,旋即把攝影機拍到的即時畫面連接到大螢幕上。

不妙的是,除了播映鈕,他還誤觸了即時視訊的功能。

雙向通訊,啟用。求和手勢搭配動畫的影片還播放不到一次,就被迫終止。

就在此時,粉紅血管內流敞著金色光點的「牠」發現了我。愣然愚昧,硬是以專家之名包裝自己的我。

「啊,糟糕,現在視訊中……」斯基小子突發一陣慌亂的驚叫,我嚇了好大一跳,趕緊對鏡頭打出表達友好的手勢。

不出幾秒,牠的身形愈漸靠近,愈漸變大,直到整株蕈傘將畫面塞滿了為止。

我倆就此對上了眼。

就在這一瞬間,牠已經鎖定了我,雖不知用的是何等逆偵測的技術。

但往後,不管我身在何處,牠都有辦法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