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季雪妍目光陡凝間，自交戰以來未曾變化的表情一時驟變，令那張美如畫中的臉龐沾染上幾分生氣。

季雪妍心性本就平穩，隨著修練歲月及對戰經歷漸長下，能引起她興趣的事物已是鳳毛麟角。此刻，女人卻黛眉緊蹙，一向安如湖鏡的精緻面容上竟露出顯然的凝重神情。

眼看死意變化已經超出她所知，季雪妍反而不敢再躁進出手，只因浮生的謎團甚多，她也曾遭受死意反噬，僅片刻尋思她便放棄了出手打算，一邊分身牽制莫予書，一邊看著濃如實質的死意湧入男人側腹傷口。那死意卻彷彿能感知到季雪妍心境變化，見女人不再妨礙，便湍流漸緩，維持著不緊不慢的流速。

季雪妍見狀，心中忽生想法，但念頭剛起就被她否決掉，倘若暮真有操縱死意的能力，那麼面對她最後一刀就不該被死意震懾，撇開此點不談，季雪妍執掌浮生十年，對於死意入體的感受再清楚不過，即便是她，如此海量的死意入體也與自殺無異，她雖想釐清死意的騷動是否與男人有關，只可惜屍體無法回答任何問題。

待濃如黑墨的死意近乎淡了一階，騷動不休的死意才如終於盡興一般，回歸浮生之中，直到此刻，季雪妍才感覺死意回到她的掌控。只略一感受，女人就明白刀中死意只剩下原先一半，其餘都鑽入男人體內，她雖能感受到對方體內的死意，但心念指揮對那些已與她切斷連繫的死意而言卻石沉大海，更不論回收死意了。

此刻的暮除腹側青黑一片外，渾身都浮現一層黯淡的青色，如藤蔓一般細密的黑紋覆蓋他全身，那黑紋乍看像是紋身，實際卻在皮膚之下，暗流不止。只消一眼，季雪妍就認出這是死意入體的表徵，但那黑紋的繁密程度已經超越她的見識，即是她都略覺頭皮發麻。

才將目光從屍體上收回，季雪妍驀然感到心神不定，眉心沒來由地一陣刺痛。這與危機來臨當下才觸發的直覺不同，更近似一種趨吉避險的本能，也是除去自身實力外，高階強者難以被殺死的原因。

思緒電轉間，季雪妍面色斗變，身影隨之模糊的瞬間，一柄纏捲黑氣的長刀猛然刺穿那道虛影，刀勢之快，但凡季雪妍本能靈感或反應再慢上一絲，就會被洞穿胸口！

數米外，紫色輕紗重凝輪廓，季雪妍已將浮生橫立於胸前，神色冷厲，然而在她看清來襲者的一刻，幽深目光中竟透出一絲疑惑的味道。

在女人驚疑的目光中，那具生機本應被死意侵蝕殆盡的軀體，竟偏頭朝向她，動作生澀如久未上油的發條玩具。男人線條深邃的臉孔此刻也爬滿黑紋，他的目光空洞至極，即使正面相對，女人也無法從中看見一絲活人應有的生氣。

難道屍變了？

沒等季雪妍想明屍體復生的原因，鎖定了目標位置的暮忽然動作，一步邁開便來到女人身前，左手黑刀已然落下，漆黑刀刃上纏繞著引人心顫的濃濃黑霧。縱然男人的速度已非尋常，但在同以速度見長的女人眼中，軌跡依然清晰可見。

在摸清刀上死意對自己有何影響前，季雪妍不願硬接攻勢，正欲閃避，一股沉如重嶽的壓力忽然憑空落在身上，猝不及防將女人已經虛幻的殘影重填顏色。季雪妍心中駭然，身軀卻猛然矮落，借可怕壓力的加速堪堪避過刀刃！

只一擊落空，季雪妍一瞬間便搶回主導，緋紅刀身化作道道流光，所攻之處盡是致命要害。與先前的滴水不穿相比，此刻暮的防禦技巧簡直生澀，竟區分不出女人的佯攻或變招，不過幾下交鋒身軀上就遍滿刀痕。

速度不變，技巧卻下降太多......黛眉輕蹙，季雪妍一邊尋思造成如今變故的原因，同時手腕輕繞間挽出一朵凌厲刀花，花落即見紅。

數十次試探後，季雪妍逐漸習慣那莫名壓力，也知曉黑刀上死意對自己影響有限，對戰局掌握再次重歸於心，季雪妍身影忽然變得模糊，濃如實質的死意霎時瀰漫刀身，卻見她蓮步輕移，紫紗氤氳如煙，竟又生成兩道略顯透明的虛影！

「竟是七重虛身......」莫予書黯然歎道，分神的後果便是被左右虛身突破防禦，肩背各自吃了一刀。

九重虛身，為以自身虛煙凝煉成虛實難分的幻影，自成淵公煉成九重虛身，一舉突破人將踏入王境之後，便成為季閥最頂級功法之一。一條證據確鑿的成王之路，一開始自然吸引了無數季閥子弟，然而虛身心隨意動，每增加一重虛身，除虛煙倍增外，對精神與集中力的要求更是可怕。單看九重虛身成名至今百年有餘，惟有季雪妍一人修煉成四重虛身，便明白此法對資質要求之苛刻。

莫予書原先還寄望先將五具虛身打敗後，再與暮聯手對抗季雪妍，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然而當看見七重虛身的一刻，他才明白對方根本未盡全力，一切計策與努力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形同笑話。

「哈......哈哈哈——」莫予書失聲大笑，目中的決絕之色一下黯淡，任虛煙所化浮生將他雙膝穿出兩個血洞，笑聲依然不止。

耳邊迴盪莫予書聲嘶力竭的笑聲，季雪妍的神色清冷如昔，三道身影勢如奔雷，一瞬間便出現在暮的身旁異處，二虛一實的黑紅太刀快如虹光，無分先後地攻向男人三處要害。

季雪妍全力出刀之際，忽然內心一緊，緊隨而來，是本體身上的壓力驟然轉移到兩道虛身之上！

威壓驟無的剎那，季雪妍速度頓時飆升到極致，如一道紫雷飛掠，純以速度而論，季雪妍這一刀已非人將所能，隱約觸摸到了玄王領域。紫雷過處，虛煙騷亂不止，這快到極致的一刀竟然引動天地虛煙，聲勢駭人至極。

面對這驚天動地的一刀，男人的身軀忽然被體內洶湧而出的黑霧籠罩，那黑霧須臾凝結如實，化為一套漆黑重鎧，那重鎧顯然是死意所鑄，無數的哀鳴憎怨一時作響，即以季雪妍對死意的熟識都受影響，心神一時不穩，兩行鼻血兀自流下。

黑鎧凝實的一刻，卻見暮左手棄刀，而後握緊成拳。他五指併攏的一刻，季雪妍頓時渾身寒毛倒豎，一股難以言喻的強烈心悸感如浪襲來。

退！

她強壓源自本能的退意，心念一動，正圍攻莫予書的五具虛身立即消散，被其收回體內，虛身歸位後，女人速度竟又竄升一階，一眨眼便來到暮的身前。

面對死意重鎧，季雪妍索性斂去刀身死意，僅憑初窺王境的恐怖神速，一刀斬落！

季雪妍這一刀之威，即便玄王也不敢輕接，除卻玄王，又有幾人能夠閃過。

面對這玄王都需暫避鋒芒的一刀，暮卻面無表情，方才合攏的左拳一拳擊出，他雙腳之下地面一時盡裂，發出不堪承重的聲響。

這一拳，既不快不慢，也無浩大聲勢，然而當面對這平平無奇的一拳，季雪妍驀然雙瞳緊縮，比方才還濃烈百倍的危機感直擊腦海，她無暇細思，紫紗忽然褪色，同時一旁的一道虛身輪廓逐漸清晰。

女人的身影才出現一絲朦朧，頓時兩道如淵如嶽的威壓憑空暴落，將季雪妍的真身猛力按回原處。

「跑你媽——！」莫予書以跪姿高擎古劍，但才痛罵一句就閉口不語，儼然傷勢嚴峻。

季雪妍此刻卻哪能理會莫閥公子的出言不遜，浮生重凝實質的一刻，緋紅如血的刀刃若神罰天降，筆直貫透男人的身體！女人這一刀之威實在驚世駭俗，即便那黑鎧防禦再高，也只能起到一點緩衝的效用。

被一刀穿體，暮立時暴出一口鮮血，即使死意如暴潮般湧向腹腔破口，也無法阻止男人腳下的紅色徐徐成灘，然而男人卻像對傷勢全無感受一般，拳頭依然恆穩的落向季雪妍胸口。

他左拳落下的一刻，季雪妍胸前猛然展開一道明黃色的屏障，拳峰碰觸屏障的一瞬，那薄如蟬翼的屏障竟如同被狠狠攪擰一般，以拳頭為心畫出無數螺旋形交疊。兩者對撞，那屏障立即凹陷，在堅持了半秒後轟然破碎。

屏障破裂之際，只見暮的左拳周遭一片奇異扭曲，其中似有暗流湧動，下一刻卻見繁星紛落、宇宙生滅，說不出的玄妙晦澀，即使以季雪妍驚才絕豔，也分毫看不透其中奧妙。

「轟——！」

即便經歷屏障抵銷，拳頭落下的一刻，季雪妍依然感到那一拳重的超乎常理。女人纖細的身驅倏忽倒飛出去，殘餘的毀滅性能量伴隨重拳衝力，自她胸口一下貫入體內。她心念一動，兩具虛身立時頂上，然而面對那潮鳴電摯的恐怖能量，兩具虛身根本不是一合之將，一瞬間遭到湮滅。虛身被滅加上直擊心臟的磅礡巨力，季雪妍猛然嘔出兩灘鮮血，令她本就白皙的面孔又蒼白幾分，更添一股別樣美感。

季雪妍甫才咳血，半空中身影一陣模糊後，暮身後的兩具虛身忽然疊合為一，嘴角浮現一片豔紅，那身影方才凝實，就化為一道紫光橫飛，朝莫予書的方位暴竄而去。

莫予書拄劍而立，渾身上下盡是纍纍刀口，一身白色獵衣早已經看不出原形，以他如今狀態根本看不清季雪妍身影，只憑冥冥之中的靈感，就知曉對方的殺招已至。

「季閥好大手筆啊，半步玄王換我莫三一人性命，值！」

莫予書猛然啐一口血痰，重回神採的雙眼一時散發出懾人戰意，在他身旁，三具濃如沉墨的身影左手持刀，將其牢牢護衛在重鎧之後。

死意魁儡！

以季雪妍此刻狀態，已無法再現那驚天動地的一刀，想殺莫予書就必須先解決三具死意魁儡。然而莫予書深受閥內重視，為防其遭遇不測，莫閥極可能派出與季雪妍同輩高手坐鎮洛乙城，以兩人方才全力交手的動靜，與屏障破碎時外洩的玄王之力，對方此刻肯定已經鎖定幾人的位置，不出一下便能趕到。

即使不派出高手隨扈，對這樣一位鋒芒漸盛的天才，莫閥不可能吝嗇於幾樣保命神物，就算她僥倖能破成功強殺莫予書，屆時也將氣力全失，陷入極端危險的境地。

思想及此，那如雷身影忽停，只見季雪妍紅唇抿作一線，落向莫予書的目光一片深邃，她的神色無比平靜，平靜到彷彿不是在進行生死交關的抉擇，不過心血來潮的沉思。

心中數次掙扎，季雪妍終是收回目光，自始至終都神情未變。

「莫三，好自為之。」

一句冷語之後，季雪妍收刀入鞘，身影驀然化為一道紫光，轉眼就隱入林間陰影。

莫予書本就是強弩之末，此刻危機盡釋，繃緊至極的神經一下放鬆，視線朦朧之際，他身周的三具魁儡忽然解體，暮強撐不倒的身軀彷彿也氣力用盡，軟倒在血泊之中。

然後他便再抵抗不住身軀倦意，任一切沉入無邊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