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的局限

「你怎會犯下這種錯誤！」羅塔中尉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有訓斥過她，這是艾菲升上下士之後的首次。「又不是第一日審訊精神病患，怎麼會弄成這樣？伊拉貝拉‧蒙奇的腦袋燒壞了，現在躺在ICU病房，她的律師打過來說你侵犯人權。艾菲，你說我要怎幫你撲滅這場火？」

少女覺得滿心無語。

「是斯奈德探員」

中尉伸手，做出一個禁止的姿勢：「記住，AI是絕對正確而且永不出錯。雖然他是監視官，地位比你高，但你亦應該協助他進行正確的決定。」

那她還可以說什麼？刺激嫌疑人的是斯奈德，結果卻由自己獨力承擔。

臉差點繃不住。

幸好，她還有表情控制系統。

「這件案你也不用查下去。上頭經已決定結案，把責任歸結在下落不明的薇薇安‧李身上。」

「長官！她是冤枉的！」

「你有證據嗎？」中尉反問。「沒錯，你我心知肚明，摩爾‧夏洛克可能與恐怖組織有關，但你有真憑實據證明是他主導這一系列預謀罪行嗎？」

沒。

「可是我們不應該冤枉好人……」

「好人？」中尉嗤之以鼻，「歸根究底，令AI出現異常的是崔姬‧活士花，而沒做好把關工作的是高堡‧李，兩人都已俯首認罪。」

「根據活士花的證詞，放走【Linda】的有可能是公司內部人員，」

「因此以薇薇安‧李結案最好不過。」

「但她只是員工親屬，」

「夠了！」中尉怒拍桌面。「艾菲，你是否忘記了我們的責任？」

她語重心長地道：「有時候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利益平衡才是重點。表面上，夏洛克是一名德高望重的企業總裁所聘用的AI秘書，質疑他的身分，等同於質疑總裁的判斷能力。我們不能憑藉個人的臆想，便向海象傳送的機器人員工潑污水。這樣會動搖兩個種族之間的信任紐帶。」

(那就可以犧牲普通人了嗎……？)

「社會的穩定高於一切，這才是咱們探索官的真正職責。」

「我明白了。」

中尉知道她或許口服心不服。但無妨，她相信艾菲自有分寸。

「往好的方向想，這件事既然與『施華洛賽車手』有關，要推在恐怖份子身上簡直易如反掌。之後的調查方向會集中排查薇薇安‧李與『籠鳥』之間的聯繫。艾莉會接手你的工作，繼續調查異常AI的下落。艾菲，我會給你半年的長假，期間請你好好反省。」

這是要徹底把她拋絕在外啊？

離開房間的一刻，艾菲真的難受極了。

「下士，你沒事嗎？中尉怎麼說？」

都怪這該死的破機械。

「讓開。」

撇下嘗試關心她的斯奈德探員，艾菲一個人回到宿舍。

打從成為探索官後，她再沒有好好休息過。突如其來的假期令她措手不及，因此今日、明日、大後日，她都在對藥物的重度依賴中度過。

想要在AI統治的社會立足、成為有用的人，必須捨棄作為自然人的尊嚴。但或許因為她是罪人之女吧，良心有道坎兒總是跨不過。

今日是第幾天呢？總覺得渾渾噩噩。

【系統提示：你已經有三天沒有進食。維生指數下降24%，水分流失率：高。請立即補充營養。此外你可以選擇我們的外送服務，詳情請點擊以下連接，聯絡我們的客戶專員。】

艾菲誰也沒找，因為她記得雪櫃裡有過期的營養果凍。

反正吃不死人的吧？好歹先應付肚子。

綴飲無味又口感怪異的東西，艾菲查看紀錄，發現有好幾個人找過她：森、金、費恩博士還有中尉。

但現在的她，誰都不想見。

(說起來，名單上少了斯奈德。)

很合理。對於以利益掛帥的機器人，被停薪留職的自己恐怕再沒有利用價值，也就沒有繼續聯絡的必要。

在她洗漱的時候，家居管理系統已經為艾菲準備好熱水。裸身走入浴缸，在蒸汽氳氤中她嘗試放空大腦，卻發現做不到。

(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她相信高堡‧李必定知道AI的下落。但既然他對自己懷恨在心，想必不會肯乖乖合作。

但沒關係，她自信有辦法找出【Linda】的下落，因為李給了她提示。

費恩博士卻否定了自己的推測。

她是當世數碼鑑識學的權威。倘若博士說找不到，那麼掘地三尺怕亦不會有所發現。

但【Linda】既然有能力再度犯案，此意味著目前她仍然掌握公司內部的會員資料，甚至可以循正規渠道駭入交友程序、繼續冒認他人。

「她到底藏在哪？」

而且這些案件真的與夏洛克無關嗎？要問被綁架還是畏罪潛逃，艾菲更傾向相信是後者。但作為一個人類，她是如何欺騙機器人的眼睛？異化客服AI的目的又是什麼？

忽然間，眼前閃過斯奈德的話：

【這場恐襲是向帝國議會發出的宣戰布告。】

「難道夏洛克的目的是想要發動聖戰！？」

艾菲隨即驚坐起，不到一秒，又頹頹倒回床上。

(即使是又如何？現在的我根本沒有權力進行調查。)

失去身分的庇護後，她誰都是不是，只是個無名小卒。

(更何況──)

一直找不到證據證明自己的理論，她對自我愈發沒有信心。

調查過程一直在腦機回放。艾菲忽然覺得頭痛欲裂，手於是再度伸向藥盒。

「呼。」

嗑藥後，世界清淨下來。

自己彷彿身處電影院的觀眾，在半夢半醒之間近距離觀看一套無聲電影。

身體變得輕飄飄的，而且很迷糊。

但薇薇安的慘笑忽然在眼前掠過。

「正義並不存在。」過去，養母曾經對她說，「但是海爾迦，你可以為人類創造正義。」

於是她坐起來，關上了回放。

現在是晚上十時，街上的行人遠比機器人多。途中遇見巡警機器人正在查問一個哭泣的孩子。

艾菲走過去。

「發生什麼事？」

機器人掃瞄她一眼，然後說：「晚上好，艾菲警官。大賣場的AI店員懷疑這位人類學生偷取手機。」

對方看上去不過初中生的年紀。

「監控沒有拍到嗎？」

「有。請打開連接埠，現正傳送資料……傳送已完成，保密條款屬E級，閱覽後檔案將會自動刪除。」

艾菲一看便知問題所在。

她詢問陷入恐慌的女孩：「你是不是有個雙胞胎姐妹，她的右手臂內側長有星形胎痣？」

「是我的雙胞胎妹妹！偷手機的人就是她，我來是想要阻止……但他們不相信我！」

女孩急哭了。

艾菲安撫她道：「我想從你的記憶中取證。請問你允許我對你進行【探索】嗎？」

猶豫了數秒，女學生點頭答應，並主動露出頸後的腦機接口。

「請求共享數據。」

連接生效。艾菲截取女學生與她妹妹的全身照，再與自己電子大腦內的監控截圖並列，然後發傳予巡警機器人現場列印。

照片相當清晰。艾菲拿著它們，要求機器人店員辨認：「請問你能辨別監控中出現的小偷是誰嗎？」

大概五分鐘後，店員搖頭：「很抱歉，警官。她們太相似，我無法準確辨認。」

「但你看看！我的手臂沒有胎記！」

「十分抱歉，小姐。但我的視像生成系統無法識別。」

(斯奈德說得沒錯。聯想認知這方面，確實是某些AI的弱項。)

於是艾菲對女孩說：「你可以跟隨巡警前往派出所進行筆錄，相信很快會找到你的妹妹。」

她又對作業機器人說：「巡警AC228cyc，剛才我已開放授權，允許你使用【天網系統】進行追蹤。請把嫌疑人手臂的胎痣列為最優先的檢索條件。」

「了解。」

女學生心懷感激地道謝，艾菲則繼續前往預定的方向。

不一會，她發現有人跟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