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性
本章節 2593 字
更新於: 2023-07-31
奈何橋邊的望鄉台，孟婆駝著背、攪著一口黑色的大鍋子，舀起一碗湯遞給一個女孩的亡魂，女孩喝下湯、轉身走上了奈何橋。
「師父！我回來了！」
我快跑了過去，孟婆聞聲、抬起頭來，花白的頭髮用兩隻筷子盤在腦後，滿臉皺紋、零星的斑點，下垂的眼角把一對銳利的眼睛掩藏，寬鬆的暗紫色長袍垂落，露出一雙蒼白纖細的腳踝，小巧的腳上穿著精緻的繡花鞋，我看著都險些沒認出來了。
「回來啦…丫頭。」他的聲音沙啞滄桑。
他招手讓我到大鍋子前，我好奇地湊近鍋子，一陣白煙從鍋子裡朝我的臉直衝了上來，嚇得我倒彈了兩步。
「這什麼味啊？！……」我忍不住連連退後。
一股腥臭黏膩的味道從鼻子直通我的腦門，搞得我頭暈目眩、噁心想吐，隨後竟在我的嘴裡泛上濃稠的甜膩。
我腦中浮現一個可怕的念頭。我瞪大雙眼看向孟婆，他卻似笑非笑地回望我，像是默認了我的判斷。
我鼓起勇氣，再次走近鍋子，一眼望去，漆黑的大鍋裡，鮮紅的液體沸騰翻滾著，表面冒出一顆一顆的泡泡，不多時地爆開、破裂，在水面噴濺開來。
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味道，曾伴我度過無數白晝黑夜，那是血的味道。
我顫抖地吞了吞口水，說不出話來。
孟婆掩嘴輕笑，有幾分安撫我的意味道，「沒事、丫頭，這是孟婆湯，就是妳此生的寫照罷了。」
「我此生的……寫照？」我有點愣神，隨即發笑，嘲弄地問道，「這該不會是那些雜碎的血吧？難怪味道這麼令人噁心。」
我這一生血債纍纍，手下人命無數，我自個兒都數不過來了，這便是我的寫照了吧。
「飲今生的恩怨，換來世的情仇，喝下這碗孟婆湯，管他愛多甜、恨多綿，都是前塵的異夢，洗去過往的記憶，捨去從前的愛恨，又是一個新生。」
孟婆拿著大勺子，攪攪紅色的液體，舀起一勺晃呀晃，似乎晃過了千百年、千萬人的前世今生。
「可我是那個千夫所指的罪人，浴血重生的魔頭，我洗不去、捨不掉、忘不了。」我看著翻騰的腥紅，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丫頭，妳太悲觀了，妳要知道，妳之所以被轉輪王看中、被我接納，不是因為妳罪大惡極，而是因為妳骨子裡的血性。
妳不是沒有良知的惡鬼，妳是有所在乎、有所堅持的人。」孟婆望著我，淡淡地一笑，道，「不是嗎？」
我不解地問，「你說，血性就是我的寫照，但我不懂，血性究竟是什麼？」
孟婆放下勺子，步履蹣跚地走到一旁坐下，慢悠悠地說，「妳回想一下，妳是不是經常多管閒事？或者說打抱不平？」
多管閒事？……我絕對不是多管閒事，我哪有那麼無聊啊，師父真是的。
不過話說回來，我確實揍過不少人啊……就比如，我們鳳府那條街上的一群小混混，在醉仙樓鬧事的幾個富家公子哥，還有春獵上搶我獵物的一個無賴，記得那時候……我好像，還把他倒吊在樹上罵了一頓來著。
「想起來了？」孟婆微笑看著我。
我撇撇嘴，不太甘願地咕噥道，「揍人就是我平常的一個興趣愛好而已。」
我是揍人揍出名的，在洵陵沒人敢動我，人人見我都要禮讓三分，為此娘親很是頭疼，卻又拿我沒辦法。
「那妳再回想一下，妳是不是視妳所珍視之物，過於自己的性命，誓死也要捍衛？」
心口一陣抽搐，我不自覺握緊了雙拳。
辱我鳳家名譽者，害我鳳氏族人者，傷我至親至愛者，我鳳朝夕必不姑息，就算賠上我這條命，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必不讓鳳家任世人欺凌、任世人糟蹋。
這就是……我的血性嗎？我伸手按在胸口，心在澎湃地躍動，感覺渾身的血液在體內翻湧，滾燙著沸騰，彷彿下一刻就要噴湧而出。
為世人抱不平，為萬世開太平。這是我們鳳家的祖訓，銘刻在我們鳳家一代一代人的骨子裡，流淌在我們鳳家一代一代人的血液裡，恆守道義、義無反顧，這就是我們鳳家人與生俱來的血性。
爹爹和鳳家先祖在上，鳳家不孝女、不孝子孫，罪女鳳朝夕，明白了。
鍋子裡翻騰的液體逐漸平息，不再發出難聞的惡臭，而是一股淡淡的、淺淺的馨香，用鮮血在歲月之中流芳，不求功名利祿、富貴榮華，唯願世人安康、萬世太平。
「丫頭，接下來，我們該說說孟婆湯的配方了。」
孟婆已經變回了風情萬種的美人……哦不，美男的模樣，慵懶地打了個呵欠，道，「妳可記清楚了，以後，孟婆湯可要由妳來熬煮。」
我早對這一大鍋子的東西好奇，到底是加得什麼材料，竟然喝下便能讓人忘卻一切。
「知道了，師父你說，我一定用心記下。」
孟婆隨興地起身走動，衣襬垂落、伴隨步伐搖搖擺擺，不知何時手裡多了柄摺扇，金燦燦的扇面繪紅豔豔的海棠，五彩線墜一串細碎的金鈴鐺，碰撞間叮叮呤呤，聲音甚是悅耳。
他閉目、舞扇，似唸似吟、似哼似唱地道，
「孟婆湯以八淚為引，一滴生淚，二錢老淚，三分苦淚，四杯悔淚，五寸相思淚，六盅病中淚，七尺別離淚，八盞傷心淚，配以五味花，注入忘川水，經烈火煎熬，去其苦澀、留其甘芳，方成一鍋忘憂湯。」
我聽得腦殼疼，根本沒幾樣材料是我聽得懂的啊！果然孟婆湯的秘方，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東西。
「晚些帶妳去看放材料的地方。」孟婆合上手裡的扇子，說，「我要繼續工作了，丫頭，妳就在旁邊看著，有問題，稍後再問，我不喜歡做事時被人打擾。」
說罷，一個轉身又變回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了。
「那個……師父，」我有點畏縮地舉起了手，「我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嗎？」
這問題我真的太想問了，但剛才一直沒找到機會問。
「說。」孟婆只簡單回了我一句。
「師父，你為什麼會有兩個模樣啊？有時是大美女，現在又是個老太太？」
孟婆似乎頓了下，拿勺子攪拌著湯，有點厭厭地道，「我平時的模樣，是前世為人時的樣貌，稱為「人相」；工作時則是地府孟婆的模樣，稱為「鬼相」。
地府部分由人轉世擔任的冥官，有「人相」、「鬼相」，兩相之分，像牛頭馬面就有，而各閻王殿的判官則沒有，一律以「人相」示人。」
這也太有趣了吧……「這麼說，我以後也能變成老太婆呀？」
「是。」
想想就很好玩，我竟然可以有兩個模樣自由切換，一個少女、一個老太婆……哈哈哈哈……
「唉、師父！」我往前黏到他身邊，眨眨眼裝著可愛央求道，「我可以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嗎？真的是最後一個了。」
孟婆用七分嫌棄、三分無奈的眼神掃我一眼，「快問。」
我小心地慢慢問，「黑白無常，也有兩相之分嗎？」
肉眼可見的，孟婆的眼角和嘴角抽搐了下，在我以為他要發火的時候，他帶點嘆息卻乾淨俐落答道，「有。」
像是勾起了傷心的往事，他擺手趕我走，「今日妳先回去吧。」
我分明看見他眼底的波光粼粼，有不甘、有苦痛、有譏諷。
「最是無情帝王家。丫頭，搞清楚妳要招惹的是誰。」
他在我背後低低地拋下一句話，像是一個警告。
知道了，師父。我在心裡回應。
我的血性告訴我，我一定會搞清楚的。
（第八章 完）
•每週一、三、五12:00更新•
「師父！我回來了！」
我快跑了過去，孟婆聞聲、抬起頭來，花白的頭髮用兩隻筷子盤在腦後，滿臉皺紋、零星的斑點，下垂的眼角把一對銳利的眼睛掩藏，寬鬆的暗紫色長袍垂落，露出一雙蒼白纖細的腳踝，小巧的腳上穿著精緻的繡花鞋，我看著都險些沒認出來了。
「回來啦…丫頭。」他的聲音沙啞滄桑。
他招手讓我到大鍋子前，我好奇地湊近鍋子，一陣白煙從鍋子裡朝我的臉直衝了上來，嚇得我倒彈了兩步。
「這什麼味啊？！……」我忍不住連連退後。
一股腥臭黏膩的味道從鼻子直通我的腦門，搞得我頭暈目眩、噁心想吐，隨後竟在我的嘴裡泛上濃稠的甜膩。
我腦中浮現一個可怕的念頭。我瞪大雙眼看向孟婆，他卻似笑非笑地回望我，像是默認了我的判斷。
我鼓起勇氣，再次走近鍋子，一眼望去，漆黑的大鍋裡，鮮紅的液體沸騰翻滾著，表面冒出一顆一顆的泡泡，不多時地爆開、破裂，在水面噴濺開來。
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味道，曾伴我度過無數白晝黑夜，那是血的味道。
我顫抖地吞了吞口水，說不出話來。
孟婆掩嘴輕笑，有幾分安撫我的意味道，「沒事、丫頭，這是孟婆湯，就是妳此生的寫照罷了。」
「我此生的……寫照？」我有點愣神，隨即發笑，嘲弄地問道，「這該不會是那些雜碎的血吧？難怪味道這麼令人噁心。」
我這一生血債纍纍，手下人命無數，我自個兒都數不過來了，這便是我的寫照了吧。
「飲今生的恩怨，換來世的情仇，喝下這碗孟婆湯，管他愛多甜、恨多綿，都是前塵的異夢，洗去過往的記憶，捨去從前的愛恨，又是一個新生。」
孟婆拿著大勺子，攪攪紅色的液體，舀起一勺晃呀晃，似乎晃過了千百年、千萬人的前世今生。
「可我是那個千夫所指的罪人，浴血重生的魔頭，我洗不去、捨不掉、忘不了。」我看著翻騰的腥紅，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丫頭，妳太悲觀了，妳要知道，妳之所以被轉輪王看中、被我接納，不是因為妳罪大惡極，而是因為妳骨子裡的血性。
妳不是沒有良知的惡鬼，妳是有所在乎、有所堅持的人。」孟婆望著我，淡淡地一笑，道，「不是嗎？」
我不解地問，「你說，血性就是我的寫照，但我不懂，血性究竟是什麼？」
孟婆放下勺子，步履蹣跚地走到一旁坐下，慢悠悠地說，「妳回想一下，妳是不是經常多管閒事？或者說打抱不平？」
多管閒事？……我絕對不是多管閒事，我哪有那麼無聊啊，師父真是的。
不過話說回來，我確實揍過不少人啊……就比如，我們鳳府那條街上的一群小混混，在醉仙樓鬧事的幾個富家公子哥，還有春獵上搶我獵物的一個無賴，記得那時候……我好像，還把他倒吊在樹上罵了一頓來著。
「想起來了？」孟婆微笑看著我。
我撇撇嘴，不太甘願地咕噥道，「揍人就是我平常的一個興趣愛好而已。」
我是揍人揍出名的，在洵陵沒人敢動我，人人見我都要禮讓三分，為此娘親很是頭疼，卻又拿我沒辦法。
「那妳再回想一下，妳是不是視妳所珍視之物，過於自己的性命，誓死也要捍衛？」
心口一陣抽搐，我不自覺握緊了雙拳。
辱我鳳家名譽者，害我鳳氏族人者，傷我至親至愛者，我鳳朝夕必不姑息，就算賠上我這條命，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必不讓鳳家任世人欺凌、任世人糟蹋。
這就是……我的血性嗎？我伸手按在胸口，心在澎湃地躍動，感覺渾身的血液在體內翻湧，滾燙著沸騰，彷彿下一刻就要噴湧而出。
為世人抱不平，為萬世開太平。這是我們鳳家的祖訓，銘刻在我們鳳家一代一代人的骨子裡，流淌在我們鳳家一代一代人的血液裡，恆守道義、義無反顧，這就是我們鳳家人與生俱來的血性。
爹爹和鳳家先祖在上，鳳家不孝女、不孝子孫，罪女鳳朝夕，明白了。
鍋子裡翻騰的液體逐漸平息，不再發出難聞的惡臭，而是一股淡淡的、淺淺的馨香，用鮮血在歲月之中流芳，不求功名利祿、富貴榮華，唯願世人安康、萬世太平。
「丫頭，接下來，我們該說說孟婆湯的配方了。」
孟婆已經變回了風情萬種的美人……哦不，美男的模樣，慵懶地打了個呵欠，道，「妳可記清楚了，以後，孟婆湯可要由妳來熬煮。」
我早對這一大鍋子的東西好奇，到底是加得什麼材料，竟然喝下便能讓人忘卻一切。
「知道了，師父你說，我一定用心記下。」
孟婆隨興地起身走動，衣襬垂落、伴隨步伐搖搖擺擺，不知何時手裡多了柄摺扇，金燦燦的扇面繪紅豔豔的海棠，五彩線墜一串細碎的金鈴鐺，碰撞間叮叮呤呤，聲音甚是悅耳。
他閉目、舞扇，似唸似吟、似哼似唱地道，
「孟婆湯以八淚為引，一滴生淚，二錢老淚，三分苦淚，四杯悔淚，五寸相思淚，六盅病中淚，七尺別離淚，八盞傷心淚，配以五味花，注入忘川水，經烈火煎熬，去其苦澀、留其甘芳，方成一鍋忘憂湯。」
我聽得腦殼疼，根本沒幾樣材料是我聽得懂的啊！果然孟婆湯的秘方，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東西。
「晚些帶妳去看放材料的地方。」孟婆合上手裡的扇子，說，「我要繼續工作了，丫頭，妳就在旁邊看著，有問題，稍後再問，我不喜歡做事時被人打擾。」
說罷，一個轉身又變回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了。
「那個……師父，」我有點畏縮地舉起了手，「我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嗎？」
這問題我真的太想問了，但剛才一直沒找到機會問。
「說。」孟婆只簡單回了我一句。
「師父，你為什麼會有兩個模樣啊？有時是大美女，現在又是個老太太？」
孟婆似乎頓了下，拿勺子攪拌著湯，有點厭厭地道，「我平時的模樣，是前世為人時的樣貌，稱為「人相」；工作時則是地府孟婆的模樣，稱為「鬼相」。
地府部分由人轉世擔任的冥官，有「人相」、「鬼相」，兩相之分，像牛頭馬面就有，而各閻王殿的判官則沒有，一律以「人相」示人。」
這也太有趣了吧……「這麼說，我以後也能變成老太婆呀？」
「是。」
想想就很好玩，我竟然可以有兩個模樣自由切換，一個少女、一個老太婆……哈哈哈哈……
「唉、師父！」我往前黏到他身邊，眨眨眼裝著可愛央求道，「我可以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嗎？真的是最後一個了。」
孟婆用七分嫌棄、三分無奈的眼神掃我一眼，「快問。」
我小心地慢慢問，「黑白無常，也有兩相之分嗎？」
肉眼可見的，孟婆的眼角和嘴角抽搐了下，在我以為他要發火的時候，他帶點嘆息卻乾淨俐落答道，「有。」
像是勾起了傷心的往事，他擺手趕我走，「今日妳先回去吧。」
我分明看見他眼底的波光粼粼，有不甘、有苦痛、有譏諷。
「最是無情帝王家。丫頭，搞清楚妳要招惹的是誰。」
他在我背後低低地拋下一句話，像是一個警告。
知道了，師父。我在心裡回應。
我的血性告訴我，我一定會搞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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