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口雖未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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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20
遊戲直到天皇的午睡時辰,仍未分出勝負來便宣告結束。待帝后倆一同入寢帳歇下,女官們與藏人便退回住所與藏人所。

退回住所後,女官們各自麕集一處,有的聊天,有的圍在一塊兒玩雙陸,有的則趁著午後夏意的清爽打起了盹。

而千代本研讀著和歌集本與漢籍,只是日影透過竹簾,將嫩黃色的縱絹之影拉的越是細長,她愈是坐臥不安。

狹長的絹影隨著她半倚的身姿,延滿廂房方正的四個角落。

直到烏鴉反巢,散於穹邊的零星黑點將橘紅色的太陽映得璀璨,妻戶傳來不大規律的叩門聲,恰與隨天際細雲變幻的點鴉飛陣齊相呼應。

雖然此聲不及伊周詠歌之音的動聽,卻教千代興奮不已,倏地自半躺臥姿一躍而起。

來者是穿戴垂有木瓜紋纓冠帽的齋信,齋信絕對是答應藏人與女官退出登華殿時,千代私裡的請託了。

他慢悠悠地掀啟生絲白絹的帷子,就連意料之外的窸窣之聲都令千代澎湃不已。

其懷裡亮黑的琵琶與黑袍在潔白綢布的拂掠下,使人不由得遙想,他自宿直處一路走來梅壺時,肯定無人猜想得到這樣雅趣的貴人,其目的地竟是這般斗室吧。

「話說,基礎之藝妳也能問問伊周君啊,你們挺要好的不是麼?」齋信接過千代準備好的錦織圓蓆,問道。

「我在二條宮裡不曾詳聞任何琵琶弦音,哪好厚著臉皮直問大納言殿?且在這梅壺,求教於齋信您再恰當不過了。」千代自信的笑道。

且見齋信對千代的信誓旦旦有些生疑,說時遲,那時快,風拂過重重飄逸的幾帳與折疊的屏風,依稀幾聲熟悉的笑語吹動覆蓋琵琶琴臂的帔巾。

「諾子,骰筒又是我的囉!」

「紀子妳怎麼這麼擅長雙陸啊......?」

「一定是妳今天已在御前大展身手,好運用盡啦!」

遠處,宰相紀子與少納言諾子的對話聲倏忽驚起齋信眼底的片片波濤,卻又轉瞬息於寧謐。

白花花的片浪激起的剎那,千代以為對方可能出聲相認,急忙壓低嗓音阻攔:「現下還不是時候。」

齋信這下意會出千代所謂『再恰當不過』為何意,他眸眼裡的波瀾平息成海天一色的恬靜後,倒往頰畔漫延,蕩漾成漸層的撫子花紅暈。

「啊啊~」他臊得摀嘴,懊惱難禁的道:「吾戀深兮天下聞,以為此情方萌芽,猶私竊慕兮無人知!」

平素看來孤與天高的齋信也有尋常人的愛欲之情,此光景讓齋信愈發平易近人。

「欲忍情兮人竟察,隱匿何以顯露者?形色昭昭兮情自發。」

千代直指:「就是這樣在當事人前展露於情的顏色,才不至於教人敬而遠之啊!

求學於您的這段時日,就當我是陌頭偶遇之人,以性情相待即可。假時,時機成熟,少納言察覺我同您求習已久,又覺您情性獨道,定會視您為同道之友。」

「妳為何要助我?」

「論才情,您與少納言最為登對啊。若放任這般冷漠以終,可就太遺憾了不是麼?」

齋信似是為千代的論調所感動。他正了正潮紅的面色,而後掀開了琵琶的遮塵絹料,開始調音做足準備。

「好。不過就算最終是為親近少納言,教習一事我仍舊不會輕藐以待,妳可也得認真習藝。」

「那是自然,能得頭殿的指導,我哪敢懈怠?」千代恭謹的答道。



 至如半個時辰前的登華殿,難得天皇所在之處未聚集滿滿的殿上人,伊周便倚靠在臥廂前的房柱下,翻覽著隨身攜帶的書卷。

凱風從南方將陰涼帶入質地輕薄的絲織直衣與單衣的袖端。

風中的乾草與常綠木老葉的氣息,和殿內的鬱金水香交織得不分你我時,臥廂前的御簾傳來與光滑木地的摩擦聲,直惑人以為此為各氣味互相擦碰的聲響。

「兄長。」

 迷濛於文字裡的伊周霍地扭頭一瞧,乃是定子挪往簾外。她身上深深淺淺的褂裳依舊相當整齊,想來並未入睡過。

「您沒歇下麼?」

「陛下還在寢中,恰好阿妹有事想和兄長您確認。」定子將皇后與人臣的身分擱置一邊,以從前居於二條宮的口吻道。

「是什麼事呢?」定子難得有話得單獨和自己說,這教伊周不得不謹慎以待。

「兄長,您為何獨獨親近千代呢?」

這個提問頓時如一滴間壁之水,落於伊周無半毫波瀾的心緒,激起使湖面再無法鑑影的陣陣漣漪。

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該是說他未曉得,原來發自誠心欲與一人熟稔要好,是可以有理由的麼?

不自覺的想要接近,期待她愉悅的歡笑,僅此而已。

恰似風拂暗袖,飄灑滿地移香;流螢撲扇,更晰明可辨扇中美人,皆非意志所為,他遍尋不出任何道理。

「千代是我妹君.....亦是摯友。」

伶牙俐齒的伊周稀罕地喑啞口吃,定子擔憂他摸不清自己的心意。

思及千代失恃的處境,伊周服侍陛下膳後時,飽含情感的目光又遲遲於腦海播映,她再按捺不住近來憂緒,說道:「兄長,千代初潮已至。」

伊周的神容從訝異,驟變為纏攪成亂麻的千絲萬緒。將纏繞得不可細分的心思填補至幾無間隙的,是難以言喻的羞澀、不捨與吃味。

複雜的情感來的沒來沒由,伊周玉色的腮頰亦襲上淺淺的臙脂紅,但聞他不是滋味的咕噥:「千代已到了這年紀了啊......。」

連伊周自己都捉摸不明的態度,令定子煞是疑惑,只是這件事不容長遠的曖昧不清,她逕直道:「兄長,我就直說了。以往您當千代是妹君,與她毫無隔閡避諱的親暱,還不至於引惹非議。

可如今千代已是成熟女子,如若您誠以日後的情人與妻子重視,親密倒未可厚非,我亦當支持。

可您倘視她為妹君,從今往後就像關照我一般待她即可,再過分親近,則有失分寸。我不希望千代誤礙了終身的依歸。」

定子與伊周相似的臉龐此時湧現相異的神情。兩人在膳廳交錯的眼神剎那竄入伊周的心扉,他勉強的笑了笑,「這件事我自有分寸,謝謝您的提醒。」



千代和齋信將習藝之時訂在子、辰與申日的傍晚,每逢指定之時,齋信便會從千代特為他開啟的隱蔽隔扇,悄悄進到梅壺。

故在學藝初期,同千代居於梅壺的女官們無人察知,遠在天邊的齋信實則近在眼前。

至於躲在千代房裡的齋信,亦得以俟聽少納言與其餘女官的言談。那如氣流浮動的隱約聲響,多少也成為他難以示人的愛欲慰藉吧。

說到習樂,待熟悉琵琶的指法與撥子的撥攏後,齋信認為還是得擁有自己專用的琵琶方能專精。

不過這倒教千代有些困擾,要擁有自己的琵琶,鐵定得向二條宮求請。雖說這件事實屬小事一樁,二條宮方面絕對會逕自答應,可這不就代表得向外人宣揚自己正求琵琶之道?

如此一來齋信的事就有機緣不當的曝光風險。因此,張羅琵琶的人選得須二人皆信得過者擔當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