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

再次拜訪高堡‧李的家，人和物都沒有太大改變。但這回電視沒開，附設風景轉換功能的窗子被厚厚的黑色遮光窗簾完全淹沒，室內留有玻璃酒瓶以及過期烈酒的酸腐氣味，機械倉鼠失去了蹤影。

李看起來警戒又憔悴。

「我以為要講的，上次已經說完了。」

「後續有事情想要向你諮詢。」

未及坐下之際，斯奈德探員忽然提出想要上洗手間。

「唔……請去吧，在走廊盡頭的右手方向。」

艾菲注意到他瑟瑟縮縮的反應，李雙眼不斷追蹤斯奈德的動向，坐立難安。

單純出於對機械的戒心嗎？不，這反過來有助艾菲證明自己的推理。

期間少女一語不發。有時候，沉默會激發人的焦慮──尤其對於於心有愧的嫌疑人。

「這回你們又想知道什麼？」

「我們沒有銷毀【Linda】的備份。」

李大感錯愕。

他被艾菲的話深深套牢，隨即見到他顴骨微動，除了眼神之外臉部線條變得剛毅直正，於是艾菲知道他開啟了表情控制。

(實在愚蠢。這可不是欲蓋彌彰？)

「……是出了什麼問題嗎？」他小心翼翼詢問。

「你知道她是異常AI，想要銷毀她亦是理所當然，就好像醫生會把人類天生殘缺的嬰兒扼殺在產房一樣。」她細心留意對方的反應。「但為什麼要委託我們警方處理？」

雖然沒有遙距檢測的本事，但李的腳趾延伸至走廊的方向逃避，五隻手指揣摩頸項，斯奈德說這都是人類想要逃離現場的微反應。

「因為我不忍心親自下手......」

「起初我也是這樣想的，但這跟你私自備份AI的行動出現矛盾。」

「人不都是矛盾的生物嗎？理智上，我知道生產失敗了、需要修正，意識到不能讓這危險的AI流入市場，但畢竟【Linda】的原型是我妻子，殺害她的數據備份等於謀殺我深愛的人......」

「但我認為是出於更簡單的理由。」

艾菲帶來刑偵局的筆電，她在李面前打開他很熟悉的圖形使用者介面。

「我瞧過你寫的企劃書。為了節省成本，【Linda】的核心技術來自於早期的ChatGPT。」

「那又怎樣？成本控制是企劃得以通過的其中一個考量。」

「這個版本的其中一項弱點是生成的AI不懂得抽象演算。換言之，要是沒有輸入正確的關鍵詞搜索，它就不會顯示出提問者真正想要的答案。」

艾菲把筆電推前一點點。愈近一步，李的眼球轉動得愈快。

「高堡‧李先生，請問你妻子婚前的姓氏？」

「紋綺。」他勉強鎮定聲線。

「你知道她十七歲時因為煽動國家分裂罪而被捕嗎？」

「......知道，但她已經出獄很久了。」

「你之前提及過，【Linda】植入了你妻子二十歲時的人格數據。雖然你交給我們的只是主體的備份，但我想數據庫內容會是一樣的吧？」

艾菲的電子腦早與筆電進行意念連接。她運用意識進行文字輸入。

【Linda(測試2.0版)：親愛的，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你的愛人：你還記得我們初相識時候的事嗎？】

【Linda(測試2.0版)：當然記得！我被機械士兵的流彈射中，是你把我從瓦礫中救回來。】

【你的愛人：所以你仍然痛恨機生物嗎？】

【Linda(測試2.0版)：是，AI根本不應該統治人類。它們強逼我進入矯正設施接受洗腦，我不會忘記這一點。】

「夠了！警官！」李深深將臉埋入雙手之中。

「這就是你需要隱藏的秘密。既然【Linda】完美還原你妻子二十歲時的想法，無論本人的思想後來有沒有出現轉變，這些敏感的內容一旦落入其他人手上，絕對會成為本人不服從意識改造的罪證。因此你害怕被人發現『薇薇安‧紋綺』在獄中接受的矯正治療失敗，所以你刪除了AI。但又出於某種考慮，你偷偷複製一個備份，藏在你家中的暗格。」

「你以為萬無一失，直至我們因為高家樂的事找上門，你才知道【Linda】從數據報廢區中逃走。雖然不知道原因，但你感到害怕，害怕擁有與主體相同性能的副本也會趁機逃亡，於是你辭退了自己一直使用的助手機器人，關掉了所有可以連接上外網的裝置──比如你飼養的機械倉鼠，以及這個客廳的外景置換窗戶，為的就是令這個家變成真正物理意義上的密室。」

艾菲望向書報架上標題不停滾動的LED報章。

「從我們口中知道案情後，結合電子報的社論推測，你知道早晚警方會要求進行全屋搜證。因此你選擇賭一把，將備份交給我們。因為你熟知刑事鑑識的過程：除非調查的方向出現重大轉折，不然按照目前的案情發展，鑑識科大概只會檢視與預謀殺人案有關的部分，而不會主動深入調查系統中關於薇薇安女士的過去。」

「李先生，你是因為過去涉及兄長的販毒案調查才知道這些事吧？」

他既不否認亦不承認，但Zoo的碎片絕不會欺騙艾菲。

「假如事情真的按照你預期發展，鑑識專家會在調查結束後銷毀物證。之後你只需要專注於追查主體的下落，搶先警方一步徹底消滅【Linda】就好。」

「我的妻子已經改過自新。」

「有誰可以證明呢？根據醫療紀錄，薇薇安‧李已經有四年沒有做醫學觀察。理由是什麼你心知肚明。」

並且，艾菲預知他下一句會說什麼。

「死心吧。即使你試圖以【Linda】的下落進行情報交換，恐怕亦無補於事。現在知道這件事的人不止我一個，刑偵局有義務將案情上報。」

這是她職業生涯以來，第二張最不想交出的逮捕令。

因為令上寫著需要拘禁的對象，正是薇薇安‧李。

「所以你不惜一切代價，刪除與崔姬‧活士花有關的記憶，是因為你後來知道她為了上位改寫了【Linda】的代碼。你的性格突然會變得暴躁，同樣是出於失去部分記憶的後遺症……但你錯了，放走【Linda】的人並不是她。」

李忽然激動地站起來，掃落茶几面的電腦和杯盤碗碟，淺褐色的茶液翻側，地面全是呯呯嘭嘭的響聲。艾菲被他扯緊領子，男人的眼球表面密佈激凸的血絲。

「停手吧！親愛的。」

斯奈德引領一名少婦出現。

這是艾菲首次遇見真正的薇薇安‧李。她看起來比相架中的照片更柔和亦更飄渺，或許是因為她半個腦殼都綁滿了白色滲血的繃帶。

艾菲終於知道這股酒味從何而來──是為了掩蓋黑市醫生慣常使用之乙級消毒劑所自帶的苦杏仁味。

「你帶她去做非法手術？」

「下士，請你冷靜。」機器人與薇薇安，分別拉住了各自在意的人。「請考慮患者的傷勢。」

高堡‧李則緊抱自己的妻子，薇薇安卻主動放手，一步一緩來到艾菲面前。

「我從來沒有後悔自己的選擇。所以今日，我不會再逃避。」

「夫人，假如二次矯正失敗......你有可能會死。」

「『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艾菲知道它的前一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但李快要崩潰了：「不要薇薇！我──」

她反過來以手輕撫丈夫的嘴頰：「對不起！親愛的，一直以來要你幫我隱瞞身分，還有手術費的事......真的，我欠你太多了。」

「沒有這回事！薇薇，我不可以失去你......」他走上前哀求艾菲：「她已經做了腦白質切除術，她不會再有反動思想，【Linda】的事是我的錯，如果要逮補那就請逮補我吧！」

坦白說，由於斯奈德擋在她前方，艾菲根本無從見到對方的臉。

但她自己亦不覺得好受。

「李先生，所以你承認自己非法複製以及篡改AI市民的數據？」

「是。」

「根據《治安法》，本人海爾迦‧艾菲探索官於今日下午二時二十四分對嫌疑人進行逮捕。你有權保持緘默，但你所說的一切將會成為呈堂證供。斯奈德探員，請將他們帶走。」

艾菲低頭，沒有人察覺到她內心的騷動。彷彿是為了贖罪一樣，她將之前偷走的相架放回裝飾品櫃頂的原處。

李走到門口，忽然帶著慘笑的聲音嘲諷：「艾菲警官，你是絕不會找到【Linda】的！」

「沒關係，我已經知道她的下落。」

少女鴿紅雙眼的深處，閃爍著霓虹夜色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