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二)

「動機呢？你們想說是我因愛生恨？」

真嘴硬。「進入海象傳送前，你是『新視野』的系統維護工程師。巧的是這間公司在五年前宣告破產，理由是程式開發部的職員對外洩露公司機密，以致於開發中的企劃流產，該名肇事職員在事發後的兩星期選擇服藥自殺。」

「三個月後，海象傳送推出以此項技術為藍本的醫療檢測引擎『X-Doctor』，時間剛好是你從舊公司離職、轉投新公司之後──我就坦白說吧，『經濟犯罪課』懷疑你才是盜取商業機密的幕後黑手。」

「別凶我！這件事情的追溯期已過，」

「但教唆自殺案可不。」艾菲交叉十指冷笑，「記憶是不會騙人的。幸虧有你的Zoo，我的同事才能在該名男子的宿舍床腳發現你的口紅痕跡──你嘴唇塗的，一直都是香奈兒公司六年前復刻的COCO Flash 91吧？」

「使用這款唇膏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個──」

「但被他在IG標注是女朋友的只有你。嘛，感覺你還蠻上進的啊？」

那抹豔麗的嘴唇被女人咬出血珠，粉白的臉變得比白蠟更白。

「審訊開始前，夏洛克秘書不是曾經要求你進行一次心理測試嗎？」

斯奈德的表情，突然變得認真又冷漠。

「這是出自我們的安排。對此AI的分析結果已經有了。它認為活士花小姐是個野性、積極、不甘於平庸而且具有超凡野心的人類女性。對於權勢和地位莫名熱衷，不排除有成為情婦的可能......雖然我個人認為最後一節的推測有點兒失准，但你的人生經歷似乎佐證了前半段的可信性。」

艾菲覺得崔姬‧活士花簡直像古老反派千金小說中的原惡役，總是肆無忌憚地搶走別人的功勞。

「簡單說，你並非憑藉自己的實力，而是依靠不正當的手段取得上升的階梯。」

斯奈德的揭穿置於她無疑是沉重的一擊：以為自己能長長久久將男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此刻偏撞上鐵板一塊。

「雖然無法對死者進行【探索】，但我們還有高堡‧李這位活證人。」艾菲故意強調。「而且你的部門主管也承認了：當初就是他跟你說，只要你能提供競爭對手新開發項目的情報，他可以安排你轉職進入海象傳送的開發部工作。莫利總裁對此非常震驚。換言之你已經無路可逃。餘下的，就是瞧你想以什麼罪名入獄。」

斯奈德接著說：「商業欺詐罪的刑期是七年，婚外性交罪是三個月，但是篡改AI核心代碼的懲罰，將會是終生監禁或者死刑。」

他的語氣驀地一冷。

「只不過，若然活士花小姐是因為受人唆擺才犯下此等重罪，我和艾菲下士或許可以嘗試為你向法官求情。」

「真的？我不會被行刑機器人即時處死？」

她驚慌地握緊機器人雙手。斯奈德雖然沒有拒絕，但任誰也看得出他的眼神裡根本不存在溫度。

「視乎你願不願意講出真相。」

活士花的身體緩緩後傾。

「所以【Linda】在哪？」

「我不知道......」

(到了這種時候，還要繼續逃避嗎？)

「活士花小姐，我真心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處境。」

「我沒撒謊，因為我真的不知道！」

門外的醫護機器人檢測到有人情緒激動，擅自闖入室內往嫌疑人臉上噴灑安寧噴霧。活士花頓時變得眼神散渙，彷彿陷入半睡半醒的催眠狀態。

然後，圓滾滾的柱體機器人以合成聲線一字一眼細摳：「海爾迦‧艾菲警官，根據AI議會制訂的法例，所有嫌疑人在斷罪前均享有無罪推定之保障。審訊期間應保持理性、公平、文明三大原則，禁止向嫌疑人使用言語或肢體暴力。倘若再有類似情況發生，我會向有關單位進行舉報。」

艾菲終於知道秘書機器人何以堅持要把它留在現場──用來牽制她的手段是吧？

要是早能夠把人帶回局內審問，那便會省卻了很多麻煩。

醫護機器人發出「嚏嚏」的滾輪聲迅速後退。斯奈德饒有趣味地目送它，然後彎頭問她：「艾菲下士，需要我接手進行偵訊嗎？」

「不用。」

自己可不想在機生物面前喪失刑警的尊嚴。

(但如果連語氣也可以透過電子腦控制就好了。)

「活士花小姐，是否有人曾經協助你對【Linda】進行改造？」

活士花的瞳孔驀地收縮。斯奈德先一步捕捉到反應，於是主動出手安撫。

「崔姬小姐，你是不是知道那是誰？」

「是Linda。」她顫抖著語氣：「她自稱是Linda，但我不相信她是那個蠢女人……總之，某天我收到一個電郵，裡面有空白的邀請二維碼和一則加密信息。我按照信息上的指示撥打衛星電話號碼，然後那個人說──」

「請等一下，跟你通話的是男是女？」

「我聽不出來，或許是用了變聲器吧？」

「那你怎肯定給你寄包裹的是女人？」

美女半翻白眼：「拜託，艾菲警官。男人和女人講話完全不一樣好嗎？」

「......請你繼續。」

「在電話中那個人說，她寄了一個包裹到我家，叫我下班後記得去取......助手機器人拿給我看，上面沒有寄件人地址，但包裹裡有一張便條，上面寫著『我知道你的秘密，如果你不想被李發現閣下的畫皮，那必須依照我講的去做。』」

「你就沒想過這可能是惡作劇嗎？」艾菲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性。

「她知道我前公司的事。」活士花忽然冷笑，「警官，反正你也瞧過我的記憶，應該知道教唆自殺的事是不是真的吧？」

艾菲不答腔，她沒愚笨得容許一個商業欺詐犯奪走話題的主導權。

於是斯奈德站出來打圓場：「然後她以這件事情威脅你嗎？」

活士花想要根煙。斯奈德遞給她之餘還親切地為她點火。她對他黑甜一笑，然後呼出一口濃濃的煙霧。

「她要我破壞李的工作成果。你們知道嗎？假如【Linda】真的按預期標準上市，她會比【Rachael】強多了。【Rachael】慢得像上世紀的Google搜尋引擎，而無論是計算速度、精準度還是交流更人性化這方面，【Linda】的表現都相當優秀。」

「我和艾菲下士有讀過李撰寫的企劃書。我們知道love plus+的賣點是透過好友形式的交流互動，引導領航員向用戶提供個性化的戀愛配對服務以及社交生活支援。一個高度擬人化的AI無疑更適合此類型工作。」

「沒錯，甚至可以預期推出後會大紅大紫。」活士花笑道，「『AI擬人化』是個大趨勢啊！尤其對於買不起機械寵物卻又想要個電腦話伴的底層人類，一個貼心而且便宜的聊天機器人會是個極大的商機。『即使找不到人類伴侶，AI機器人也會教你談情說愛』。」

她直接引用企劃書上的廣告詞。

「所以你要阻止它的誕生。」

活士花放下她翹起的絲襪美腿，深深地迎視艾菲雙眼：「因為出軌的關係，我比任何人更早接觸【Linda】，因此更清楚她的價值。年底，我們的副主管要退休了，公司打算在開發部的員工中挑選一個晉升上去。」

可想而知，李的呼聲本應是最高的──假如異常AI和妻子的事沒有被揭發。

「那個男人啊，明明抱住我，卻又念念不忘他的妻子。所以為了報復他，我向神秘人說妻子就是他的弱點，他甚至瘋得把妻子二十歲時的人格數據寫進【Linda】的代碼裡進行精神自慰。」

女人毫無悔意。

「一星期後，我又收到她寄來的包裹。便條貼上寫著『把這個USB插進李的公司電腦裡』。」她呵呵兩笑，「之後的事你們都知道了。【Linda】出了異常被廢棄，他只好好急急忙忙捏個新的AI推出去。又因為銷量成績平平，而我在旁邊暗地裡煽風點火，向主管密告他妻子是個反機械派的恐怖份子，至於【Linda】又是根據他妻子本人的形象塑造的AI。高層知道後慌得要死，所以李只好捲鋪蓋走人囉！」

「所以你一早知道USB的內容是電腦病毒。」

「沒錯。」

「但你怎知道李的妻子是人類原生主義的支持者？」

「是電話中的Linda講的。」

「除了你之外，還有人知道此事嗎？」

「我怎知道！妒嫉李的又不止我一個，但現在一票子高層應該都知道了，莫利總裁難道沒有跟兩位說嗎？」

「莫利先生當然有事前知會我們。只是從犯人口中取得的直接證供，在法庭上會成為有力的檢控證據。」

不愧是次世代機器人，斯奈德一席話戳破她僅餘的自尊，逼使活士花重新認清自己的罪人身分。

「……斯奈德先生你完全不像是機器人。」

「感謝你的稱讚，目前我正以貼近人類為目標。」

(白痴！她才沒在讚你。)

目睹他笑容可掬的態度，艾菲心底沒由來感到氣悶。

但她依舊維持平靜的語氣詢問：「你認為這個神秘人會是你認識的人嗎？比如說部門的同事，或是你曾經陷害過的情人──」

活士花不滿地瞇起丹鳳眼。

「不知道，我跟她也只是接觸了兩次而已。」幾秒後，她微啟櫻唇：「......不過我覺得，她有可能是公司內部的人。」

「理由是？」

纖纖玉指指上天花板，一段低昂的男低音忽然從指尖的盡頭傾瀉而下，不安的背景鐘響如同幽靈的囈語，聽得艾菲渾身發毛。

「第13號交響曲『Fears』，蕭斯塔科維契的作品。會用恐懼當作報時鐘聲的企業應該絕無僅有吧？」活士花竊幸自己扳回一城。「雖然很朦朧，但與那個人通話的時候，我聽見她身處的地方正在播放這段音樂──演奏的方式跟我們公司的鐘聲一模一樣。」

艾菲在平板電腦翻出活士花的那段記憶。兩段歌聲重疊，無論聽多少次都覺得毛骨悚然。

「關於【Linda】的事，我只知道這麼多。」她捻熄了煙蒂。「假如有人能夠幫助AI逃出囚籠，或是協助她隱藏在apps存在的漏洞中四處害人，你們不認為這個神秘人會比我更可疑嗎？她不但知道我們公司的內部情報，同時擁有覆寫核心代碼的能力。」

至此，艾菲直覺無法再從犯人口中問出更多的情報。

「所以斯奈德先生，我是被利用了！請你一定幫我。」

少女的手肘故意橫在二人中間。

「我和斯奈德探員會考慮從這個方向著手進行調查，感謝你的配合。」

反應機敏的斯奈德則裝模作樣地為艾菲拉開椅子。

「等等！警官！既然我都坦白了，那麼求情的事──」

艾菲冷冷地回身一瞥：「根據法律，你至少干犯了三項嚴重罪行。我會把案件同時轉交『經濟犯罪課』和『重案一課』，之後法庭要怎麼處理，那就要看你認罪的誠意和AI法官的判斷。」

活士花恍然大悟。

「你敢欺騙我？！你這個賤──」

之後的叫囂，艾菲再沒有聽見。因為醫護機器人給活士花施打麻醉藥。擦身而過的一行人離開會議室。

「探員，你覺得可信程度有多高？」

「我認為神秘人的線索值得追查。」

所以針對此事，活士花沒有表現出明顯的說謊反應是吧？

這倒能解釋為什麼她沒有相應的黑客技術，卻能夠改寫象徵AI靈魂的核心代碼。

「我們要再跟阿爾福斯‧莫利聊聊。」

艾菲逕自走向升降機的方向，斯奈德卻沒有分道揚鑣的打算：「有件事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艾菲下士要刻意誤導崔姬‧活士花？高堡‧李的記憶中根本沒有她的存在。」

「這就是疑點啊，探員。」艾菲斜向上凝視機器人，「豢養人類是因為他們習慣撒謊，但謊言有時候會引導出真相。李一定還有事情隱瞞我們。」

「你是覺得為了保護心愛的妻子，高堡先生違法刪改自己的記憶？」

「又或許還有其他保護的對象。」

艾菲突然指向斯奈德的外置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