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腦的碎片

「請你訂正，艾菲下士。我個人認為自己的性格並不虛假。」

「但你是機器人。」

AI機器人的感情都是虛假的，個性不過是工廠賦予人工智慧的設定。

「可是，我搭載的α系統集結了目前最先進的RLHF技術，可以透過深度學習和即時回饋功能生成對象喜愛的性格──」

什麼意思啊？是指她海爾迦喜歡這種自來熟的輕浮男？預測分析出現bug了吧？

「打住，我不是學者，你講的我聽不懂亦沒興趣知道。」

沿途，雙方一直重覆類似的無意義對話。

但是總的來說，是斯奈德探員一頭熱，艾菲冷淡以對。拖到最後斯奈德詞窮了，資料庫內再掏不出可以展開對答的話頭，於是人類艾菲取得勝利。

但她完全沒有暢快淋漓的舒服感。

通向問訊室的走廊是清一色的白牆和白熾燈管，看和摸起來都是冷冰冰的。近腰位置點綴了兩行排行整齊、實質毫無用處的銀色扶手。往來的人類警官十有八九頂上深淺不一的黑眼圈，唯獨俊男美女的機器人刑警們，每一位瞧著都很神清氣爽。

艾菲輸入密碼，走入其中一間空置的問訊室。沉默的斯奈德亦步亦趨。

雙面鏡外躺在床上的是次案件的重要嫌疑人，醫護機器人早在五分鐘前為他施打鎮定劑。昏昏沉沉的疑犯頭頂上毛髮已經被剃去，木筷粗的三根黑色連接線插入他的腦機接口，另一端則連接刑偵局的平板電腦。

「請求共享數據。」艾菲講出口令，電腦系統隨即展開運作流程。

【識別身分......聲紋吻合 請選擇服務】

艾菲按下平面上的某鍵。

【已確認 正在搜尋相關紀錄......】

面對無所事事的某機器人，她故意置之不理。斯奈德忽然怡然自得地翻查嫌疑犯先前錄取的口供。

【請輸入搜尋範圍......已確認】

【正在生成記憶圖像 請稍候......】

【圖像已生成 請打開連接埠 系統會傳送加密PDF檔至閣下的電子腦C盤 根據《保密法》A項第二十八條 未經署長級官員許可切勿把資料帶離問訊室或作對外公開 感謝你誠摯的合作】

圖像檔已成功下載。艾菲打開後匆匆溜了一眼，翻出好久不用的一個投影儀，先拍走外殼的灰塵，手指再按上玻璃面板，通過指紋認證後，彷如煙花一樣的璀璨影像好似水銀瀉地般佔據每一寸空間。

瑣碎、凌亂、而且毫無邏輯──卻有種攝人心魄的藝術之美。

機器人發出誠摯的感嘆，一旁的艾菲無聊得打起呵欠。

「第一次見到這個嗎？大腦切片。」

斯奈德不解歪頭：「我以為它的正式名稱是【Zoo】。」

所以她才討厭一板一眼的人工智慧。

「所以你很清楚它的運作原理吧？從粒子動物園(The Particle Zoo)中獲取靈感，【Memoria(一種侵入式的醫療機械裝置)】會掃瞄人類的大腦，抽取並複製所有電子信號，再以二維圖像的方式呈現出來。通過這些可視化的碎片，我們可以讀取人的思維、記憶、以及內心的感情。」

這就是不懂人心的機械為了解剖人類內在而利用的手段。

「而我們的工作就是檢視這些思維碎片，找出潛藏的線索，然後判斷這個人此刻是不是或者將來會不會成為罪犯。所以說，這不是很像外科醫生檢查人類大腦的切片嗎？」

「除了最後一句比喻。」斯奈德維持微笑的表情，眨一眨眼，教人摸不清楚底細：「我的數據庫在昨日已更新了相應的條目。但眼前的景像跟我在資料中讀到的不一樣，細節豐富得多。」

「那是因為一般的【探索官】只能以年為單位，重覆生成資訊含量有限的碎片。」

但根據AI學者和人類腦科學家的共同研究，重覆【探索】會對人類大腦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因此針對同一個人的【探索】次數是有上限的，並且每次展開行動前都要預先取得警界高層的許可。

此即是機械的慈悲。

「但我是從母胎開始截取對方完整的記憶，這樣省事得多。」

「『了解一個人的過去，便能夠預測對方的未來』，下士你果然是個天才。」

「恭維我也沒用。」

「這樣，我們要從哪兒開始呢？」不經意間，斯奈德挨得很近。「Zoo的排列似乎雜亂無章。」

「因為目前的科技未進化到可以自動排列一個人的生平。」

好比一個內藏精密裝置的玻璃盒子，站在高樓大廈的頂端往下一拋，落地時「碰隆」一聲隨即粉碎──嫌疑犯的回憶和心理活動明明近在眼前，但每一片都不完整，亦無法歸納出其中的喜怒哀樂。因此，探索官的首要任務是要先為已發生的事件羅列順序，再行判斷其心理活動是否合乎邏輯。

「難怪AI無法勝任這份工作，」斯奈德說。「因此它們不理解人心。」

「請不要騷擾我工作。」

艾菲決定專注於自己的職務。有個地方她很在意，一時間卻找不出違和感的出處。

【提醒：目前CPU使用率上升至82.6%，建議關閉非必要的應用程序以節省磁碟機運行空間】

電子腦的系統通知很煩人，艾菲自作主張屏蔽了提醒，因此沒有注意到斯奈德開始模仿她的行為，蹲下來沿著牆壁檢查碎片。

「艾菲下士。」

「都說別騷擾我。」

「請問這是嫌疑人高家樂的女朋友嗎？」斯奈德指向牆面上的一個銅髮女人。

啊，這個嗎。「那是【干擾信號】，所有非事實、純屬個人腦補妄想的心像記憶。大部分人腦都會儲存這類電子垃圾，心理學家或許對此很感興趣，但作為探索官，要慎防掉入此類型的陷阱，」

「『別被人類牽著鼻子走，因為虛構的謊言會影響調查進度』──這是搜索課的金科玉律對吧？」

「......準備得很充分嗎。」

除了機生物，有哪一個白痴會將警察手冊的每一列條文完整背出來噁心人類？

他真的是AI嗎？表現也太擬人化了。

艾菲白了斯奈德一眼，開始剔除所有不相關的紀錄──「煙花」的彩度稍微下降，個人的電子腦卻因為瀕臨過載而溫度提升，艾菲只好關了幾個不重要的程序，比如表情控制系統。

「你看起來很疲倦，需要再喝一杯咖啡提神嗎？」

「請不要浪費時間。」

(囉嗦，可否別假裝關心我？令人煩厭的機生物。)

「斯奈德探員，為什麼你在意這個女人？」

「下士，你有讀過口供吧？」廢話，當然有。「嫌疑犯承認自己透過交友apps認識潛在被害人，並且對她的頭髮顏色異常感興趣。」

「正因為這份過度的執著令潛在被害人感到不安，才選擇向刑偵局預先告發罪行。」

「沒錯，犯人的理想戀愛對象是具有銅色頭髮的美麗人類女性。而根據其成長環境推算，系統預判嫌疑人在得知潛在被害人長相遠低於平均值、黑頭髮、並且多次有意隱瞞自己真實個資後會失控暴走，以致作出傷害其他人類的行為。」

「所以預防犯罪就是我們搜索課的工作。」

「這樣不是很奇怪嗎？」斯奈德笑道，「這個apps我也有用。」

(你一個機器人，用什麼人類才使用的交友apps啊......？)

他接著說：「申請會員時需要輸入詳細的個人資料，後續再由系統進行匹配性配對。」

「很多同類型apps都是這樣運作。萬能的分析機器人難道不知道嗎？」

「唉啊，按照出廠年齡而言，我還是個孩子呢！」斯奈德開起玩笑，無奈對方冰著臉不領情。「剛才我聯絡了對方的AI客服，確認嫌疑人的確有在申請資料的備注欄填上『只接受銅色頭髮的人類異性聯絡』，而且系統自帳號開通日起，所有發送給嫌疑人的正規推薦，全部都是吻合其外觀要求的12至15歲少女。」

與客服的對話截圖，以及高家樂的電子服務申請單都被斯奈德的手提外置終端投射於牆壁上，為絢爛的煙花外添一抹不合群的冷色。

她說：「那就奇怪了。根據嫌疑犯的Zoo，潛在被害人是apps推薦給他最匹配的對象。」

但是──

「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AI絕對正確，而且從不出錯。」

艾菲眺望斯奈德的臉，說出上述這句定論的他，不帶任何質疑。

「所以完美的機生物，怎可能會主動引誘人類犯罪呢？艾菲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