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只是不想放棄

　　沒有人對此提出反對。
　　聚在這裡的不是管理要事的長老，便是親臨戰場的戰士，他們是最清楚當前局勢的人，比誰都深刻明白他們已別無選擇。
　　就算神子承諾過需要時會提供援助，但長年觀察下來，神子所謂的援助不過是用同樣的方式解決問題。他願意將所有尋求幫助的人納入保護，卻是以永遠失去家園、成為常日城的一員為代價。
　　上一個選擇遷入常日城的埃魯特聚集地不過是在十年前，他們也曾堅持過，卻在彷彿看不見希望的漫長對抗中逐漸疲倦，最後放棄了堅守許久的一切，走上了一同追隨神子的道路。
　　『常日城以外的區域越來越難以生存，這就是現況，再繼續堅持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
　　『意義？』普羅爾的首領看了看四周，『這裡的一切就是意義。』
　　『真傻。』前來普羅爾告別的埃魯特使者嘆了一口氣，卻仍是由衷地道：『祝你們好運。』
　　而事到如今，普羅爾也站在了當年埃魯特面臨的分歧路上。死亡或是尋求神子的幫助加入常日城，但兩個選擇，他們都不想選。
　　普羅爾聚集地是他們的一切，是他們堅守至今的意義。不願放棄的他們還想要用力掙扎，既然神子建立的常日城導致了如今失衡的局面，他們唯有賭上性命去將之改變。
　　「想要刺殺神子的話，我們的時間有限。」
　　里拉最先開口，作為管理倉庫資源的長老，他手下有一隊負責進行交易的人。聚集地部分缺乏的物資還是得依賴交易解決，這也是普羅爾與常日城唯一的交流。
　　對於常日城與神子的現狀，他是在場最清楚的人，自然擔下了替大家整理前提的責任。正式開始討論前，大家得先有充足詳盡的認知。
　　「總是待在神殿裡的神子很少露面，我跑了十年交易都沒見過神子。我曾跟城裡的人打聽過，神子只在兩種日子裡外出，一個是『喚光儀式』，另一個則是『神降之日』。」
　　神子坐鎮於常日城內，但真正讓魔物無法踏入城內的，是每三個月舉行一次的喚光儀式。據說在儀式上，神子會為城中的人們喚來守護常日城的光明，但同時也是這一次又一次的儀式導致了森林如今的失衡。
　　「按喚光儀式對常日城的重要性來看，那時的戒備肯定是最嚴的，我們不會有機會。能刺殺神子的只有一年一度的神降之日──也就是神子的生日。」
　　神降之日是神子降臨世間的日子，為紀念並感謝神子，每年常日城都會慶祝這一天。目的是交易的里拉通常會避開那天進城，歡快慶祝的城鎮不適合進行買賣，有些商家販子會在那天休息，更何況，城裡人也不會因為神子生日，就把賣給他的日用品算便宜一點。
　　「下次神降之日是什麼時候？」首領問。
　　里拉算了算，「七天後。這可真不知是好消息還壞消息。」
　　今年的神降之日即將到來，而若錯過，他們沒把握下個神降之日到來時普羅爾還在不在。但僅剩七天，對一個重要的刺殺行動來說，準備時間可說是少的有些吃緊了。
　　首領沉吟，「七天嗎？那我們得加快動作了。」
　　「我認為，選在神降之日行動還是挺有機會的。」里拉接著提出了個人看法，他可沒因為時間緊迫而消沉，這裡的所有人也都沒有，「神子會走上街道接受人們的祝福，城裡人那麼多，我們混在裡面接近神子也不容易被發現，只要能走到神子面前與他對話，就有機會發動襲擊。」
　　「但就算能接近神子，我們還是只有一次機會。」一位戰士提出了看法，「武器只能帶人群裡容易隱藏的短兵器，或是改從高處用弓箭射殺，但這更需要考慮當時的狀況和位置，動手的人更不能射偏。」
　　「先不提方法，誰要負責刺殺神子？」
　　最重要的問題倏地被扔上檯面，事關重大，一時沒人開口提議。這不是隨便派誰就能成的，必須謹慎冷靜，必須擁有堅定不移的決心，必須夠強，能承擔壓力還要不怕死。各自思索的沉默持續了幾秒，一聲冷冽而平靜的嗓音率先打破了沉默。
　　「讓我去吧。」
　　里拉扭頭看向身旁的久川，張了張口，卻仍是強行壓下了想說的話。
　　他當然知道，面對人選問題時大家會給不出答案，正是因為刺殺的後果牽連甚廣，動手的人得背負超乎想像的壓力，甚至不論成敗，都肯定無法全身而退。
　　所以沒人能提議由誰擔下這個責任，提議讓誰去背負這樣的壓力。但里拉也知道眾人心裡認可的人選是誰，甚至自己首先想到的也是他。
　　論實力，他殺死的魔物不計其數；論性格，他足夠沉穩冷靜；而決心……他想守護普羅爾的心情，絕對不輸聚集地裡任何一個人，一如每次魔物來襲時，他總是衝在最前線，毫不畏懼。
　　最重要的是，他能扛起這樣的壓力，且義不容辭。
　　所以久川在此時主動開口，里拉早有預料，只是出於私交，讓他在真正聽見時有那麼一瞬間想說點什麼。
　　成了集會所裡人們視線的交點，久川沒有動搖。他在大家眼裡看見了各種思緒，有信任也有擔憂，於是他以又一次的答覆作為回應。
　　「讓我去吧。我會盡力的。」
　　「……那麼，久川，就交給你了。」
　　首領頷首，正式敲定了刺殺行動的執行人選。
　　接下來，眾人對常日城的局面略做討論後便先行散會，各自回去思考細節。畢竟才剛結束戰鬥沒多久，大家早就相當疲憊，只是沒有在集會所裡明確表現出來而已。
　　夜已深，久川跟著里拉前後出了集會所。居住區位在聚集地深處，離集會所有一小段距離，兩人並肩行走，久川滿腦子思考的都是剛才會議上討論的內容。
　　「……所以，久川，你真的要去？」
　　欲言又止了大半段路，在接近居住區時，里拉終於開口。思緒驟然被問題打斷，久川回頭，而後回應，「嗯。」
　　神情糾結的里拉嘆出了口煩躁的氣，「……先不說去了肯定回不來，你真明白這麼做會導致什麼結果吧？」
　　就算久川一直都比同齡人成熟冷靜，甚至偶爾還有些冷酷決絕，但真要讓年輕人來背負這個重擔嗎？
　　里拉幾乎是看著他長大的，就算總是面無表情，話也不多，但久川始終是個外冷內熱的人，更多時候都是以行動表明自己的立場與想法，不說，只做。
　　集會所裡，他看似完全不受決定背後的壓力影響，但里拉還想問一問他，他不希望久川為了普羅爾而勉強自己，他不希望此刻堅決答應的久川，在實際執行的途中因意識到選擇背後代價的重量而痛苦。
　　他試著想再說些什麼，卻先一步聽見了久川的答覆。
　　「神子死了，失去保護的常日城就會被魔物攻擊。」久川很清楚里拉想說的是什麼，挑明的他似是毫無顧忌，證明著自己無須被擔心，「但如果要為了他們放棄普羅爾，我做不到。」
　　若不是非不得已，他們也不想與常日城為敵，否則也不會直到今天才討論這件事。刺殺神子並不容易，顛覆現狀的後果也相當沉重，甚至即使成功，他們也不敢肯定對普羅爾懷抱怨恨的常日城會怎麼做。
　　但他們只是不想放棄。
　　所以，無論代價有多艱難而沉重，他們都唯有將其背負，而後拚死一搏。
　　得到答覆的里拉沒能再說什麼。久川的想法已經表達的很清楚了，他會堅決到底地拿自己的命，背負著所有將受牽連的可能性，去賭整個普羅爾聚集地的未來。
　　里拉低罵了幾句髒話。從他的兄長到此刻的久川，不管發生多少次，看著熟悉的人們為了守護家園重傷甚至喪命，他還是覺得心裡堵的慌。
　　如果森林的局面沒有失衡，如果他們沒有被迫做出這樣的選擇，就只為守住心底不可退讓的底線，那該有多好？
　　他甚至忍不住想，倘若兩百年前，神子從未降世──
　　久川忽然停下了腳步，里拉愣了愣，下意識跟著停了下來。回過身，便見久川認真望著他，神情帶著毫無動搖的堅定。
　　「里拉，這是我的選擇。」
　　是他心甘情願做出的選擇。
　　所以，不需要擔心他，也不必為了他難過。
　　里拉沉默了足足半分鐘，久川沒有催促他，直到里拉忽然重重呼出一口氣，伸出手，猛地大力拍了拍久川的肩膀。
　　「你這小子，該說不愧是老哥教出來的嗎……」他咕噥著道，一番話像是在說給他聽，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嘖，有什麼事一定要來跟我說啊，別一個人承擔。今天這個決定……這是整個普羅爾的決定，我們可是一家人，我們會一起承擔──管他是神子還是常日城，只要是攔在我們面前的，通通放馬過來吧！」
　　里拉的語氣恢復了平時的罵罵咧咧，他又大力拍了久川兩下，扭頭大步就走。
　　「走吧！回去睡覺！明天再來想想該怎麼刺殺該死的神子！」
　　久川勾了勾嘴角，細不可察的笑意一閃而過。他淡淡應了一聲，邁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