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藏於記述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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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07
另一邊,先一步離開的白鳥不曉得、也不在乎幾位學弟妹正對他議論紛紛,也確實如喬依妲認為的,這樣的自主訓練,他確實沒興趣參加。
他不需要用這種方式替自己找練習對手,最多只是會過來觀察一下,看看有沒有好苗子能拉進護衛隊罷了。
護衛隊必須夠強,才能守護這所學園,作為護衛隊隊長的他,雖然偶爾──或者說大多時候──都會將細碎的雜務交由副手們處理,但要說他不熟悉那些工作,未免太不把他百年的資歷放在眼裡了。
他當然會,也頗熟練,只是就算是他,偶爾也會想在幾乎一成不變的工作內容上偷個懶而已。
不過話雖如此,也不代表白鳥會在看見好苗子時就親自下場。實際交手、選拔成員,護衛隊都有另外安排的人手去做這些事,本就不需要身為隊長的他親力親為。
今日出現在訓練場,邀戰東方,整件事不過是「白鳥.斯克德」的個人行為罷了。
至於這事會不會傳出去,會引來多少好奇,對白鳥來說,那並不是什麼需要在意的大事,順其自然就好。
離開訓練場,白鳥回到了護衛隊位於校舍的辦公室。護衛隊長在這裡有一間分配使用的小房間,來辦公室時白鳥通常會待在這裡,隊員們有事也會來這裡找他。只不過這個學年開始,會跑進他辦公室的,又多了一個人而已。
想到那個人,白鳥隱隱有些感慨。我行我素,又不會輕易動搖,「她」是希羅達不太知道怎麼應對的類型,白鳥是在知道後自願接手關照的,不然也不至於跑去當一個一年級生的保母。
至於兩人間那些淵源,或許正是夏琋不排斥他的原因。不過對白鳥來說,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邊思考,白鳥伸手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只要是能幫上希羅達的,力所能及的範圍他都會去做。至於前因後果──要他自己說的話,他的故事很無聊,只不過是一個死腦筋的人,對於認定的事,固執地選擇一條路走到底罷了。
「……妳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一開門,看見房間裡的景象時,白鳥眉一挑,有些無奈地問道。
這傢伙,倒是挺不把自己當外人的。白鳥看著桌上夏琋逕自弄好的茶和點心,心下如此腹誹,當然,桌上不會有他的,夏琋的性子他早就差不多摸清了。
此時正坐在房內的沙發上,夏琋悠然自得地翻著手上的書,旁邊桌上擺著茶壺、裝滿的茶杯和一盤餅乾,愜意滿分。
早在白鳥開門時就注意到他回來了,夏琋還是慢條斯理地讀完這一頁才放下書。抬眸的少女依舊面無表情,她當然有聽見白鳥的問句,於是一如既往簡潔地回答了問題。
「真慢。」
白鳥難得不顧形象地翻了個白眼。
反正夏琋也不會把這事拿出去說,孤僻的性子大概也沒有交流對象,她的行事作風向來是低調低調再低調,到現在,連常自由進出護衛隊長辦公室這件事,都只有作為白鳥副手的爍緋和黎亞知道而已。
收到白鳥嫌棄似的回應,夏琋不痛不癢,表情完全沒變。逕自坐下的白鳥沒問夏琋來做什麼,反正有事她自己會表態,至於沒事跑來坐坐,有鑑於她曾經這麼做過,也不是不可能。
但今天不會,不然她就不會說「真慢」了。如果沒事,她管房間的主人何時回來做什麼呢?
果不其然,在他坐下之後,少女已經輕巧地起身。她的動作就像貓一樣,腳步輕靈而無聲,來到了白鳥的辦公桌前,她將手裡端著的書擺到了白鳥的桌上。
──璦爾溫舊貴族史。
白鳥輕瞇起了眼。
「這本書、龍之家的正史、夜貓之家的紀錄。」夏琋望著他,那雙月色的眼眸清澈,不閃也不避,就如她罕有的長問題般直接而不加掩飾,「細節,都不一樣。」
「……妳對歷史感興趣,所以來查圖書館裡的紀錄了?」
「不。」夏琋否定的乾脆,「好奇的,是你。」
白鳥一愣,隨後輕笑出了聲。
他先前才想過,夏琋不排斥與他交流,正是因為他們身上所流血脈的淵源,但他倒是沒想到,即便那些過往已與身在潘德拉的他們無關,夏琋還會在意這些,甚至透過潘德拉獨立於世界之外的角度,去重新研究這段對璦爾溫影響重大的歷史。
白鳥保持著從容不迫般的微笑,「那我或許該說……能讓相隔百年的『尤里諾斯德』如此掛懷,是我作為『斯克德』的榮幸囉?」
他與夏琋所來自的世界,其名為「璦爾溫」,那是個人與神靈不可分割的世界。
大部分擁有一定名氣與權力的家族,背後都一定有著一名對應的守護神祇。留有家族血脈、且被守護神靈承認的人,都能夠使用祂的部分力量,而這些特殊的守護之力,是影響各家族實力的主要原因之一。
人們接受著神靈的庇護,神靈則靠著人們的信仰壯大自身、擴散影響力,這樣互惠互利的關係引領著璦爾溫度過了數百年的時光。而在這時光的洪流裡,家族之間的衝突與所導致的興衰蛻變,一直都是璦爾溫歷史中不可分割與忽視的一環。
如今的第一家族,龍之家「艾克萊德」。
已然沒落、淪為罪人而絕跡的飛鳥之家「斯克德」。
曾與飛鳥並行而一同沒落的蝶之家「迪亞特林」。
以及如今依舊效忠於龍之家的夜貓之家「尤里諾斯德」。
白鳥曾與表示過好奇的爍緋玩笑般地說過,有空可以給他講一堂璦爾溫的舊貴族史。而能講述這些,除了他正是那段歷史中的一員外,也是因為在來到潘德拉後,他透過這個世界之外的觀測紀錄方,重新詳讀了那一段歷史。
──原來,這裡的人是這麼看待他們的嗎?
那時的他翻著那本才剛發行不久的書,在圖書館裡怔怔發著愣,徹底抽離至局勢之外的視角有多得來不易,他心裡清楚,卻只覺得不真實。
所以現在的他,能理解夏琋最初對他懷抱敵意、並懷疑提防至今的理由。
拿起夏琋放下的那本璦爾溫舊貴族史,他隨手翻開。相隔百年,屬於他的歷史已在書頁上凝結,他從中找出了記述著飛鳥之家的那一頁──那是他的家族,曾經的舊貴族之首,曾與第一家族龍之家分庭抗禮的斯克德。
「我並未見過你們夜貓之家的紀錄,至於龍之家的正史,我倒是偶然見過一些。妳要說它們與這本書的內容不同,那當然是正常的。」
順著夏琋最初提出的問題,白鳥開始解釋。
「龍之家是勝利者,現今的璦爾溫史由他們譜寫,視角當然是偏向龍之家,關於飛鳥之家的細節,龍之家知道的也就那樣了,就算盡力保持一定的客觀,歷史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偏向龍之家。而你們夜貓之家作為依附龍的守護者,自有一套自己的紀錄,關注的點也和龍之家不一樣,加上那是家族內部傳承的內容,在細節上當然可以不加修飾,但那還是夜貓的視角,影子裡的貓和陽光下的龍,視角怎麼可能完全相同呢?」
他微微一笑,「更不用說完全獨立於世界之外的這裡了。這裡的紀錄,大概更接近璦爾溫以觀測歷史為己任,遺世而獨立的人馬之家,但那個家族就算是龍之家也未必見的到,更不用說看見那些紀錄了。」
「不過妳又說,妳好奇的不是那些細節不同的歷史,而是我……」白鳥將視線從書上的文字挪往夏琋,「妳大概已經知道了,我來自於百年前那個還能與龍之家並駕齊驅的飛鳥之家,而非妳認知中還在璦爾溫某個角落掙扎的現今。」
最初不曉得白鳥在潘德拉待了多久,夏琋理所當然以為白鳥和她來自於同個時代,但這任護衛隊長已在職百年的事,她就算只跟圖書館管理員麟彬接觸,要得知也不是什麼難事,更遑論是在夏琋對白鳥的存在提防又困惑的情況下。
「說到這我也有點好奇,對於夜貓來說,當年的飛鳥之家是什麼樣子的?」
「『想領著璦爾溫飛行,卻自負的不願低頭看看身下。』」夏琋回應,這是她相當熟悉的,夜貓之家紀錄裡的斯克德,「『於是和其他高傲的舊貴族一起,被身下以龍為首的人們咬穿了肚腹,落進了泥土裡。』」
「很貼切的說法。」白鳥認同地點了點頭。
夏琋看著顯然毫無芥蒂的白鳥,神情有些狐疑。她對白鳥一直都有疑問,只是習慣讓她選擇獨自調查,但作為有幸與如今沒落的飛鳥交手過的夜貓,她所認知中的飛鳥,絕對不是像白鳥這個樣子──優雅溫和、受人信賴,甚至……作為一名守護者,以被稱作學生之首也不為過的護衛隊長身分,守護著這所學園。
這樣的人,來自於那個自視甚高的飛鳥之家?
向來面無表情的她,在那時候也露出了驚疑的神情,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否誤會了什麼。
但她不問,只是查。之後,她順著白鳥的目光留意到了希羅達,那個外表如年幼孩童,卻是他們院長的人。
從眼神的微妙差異,她意會到這男孩是白鳥最想守護的對象。也就是說,是這男孩改變了不願低頭的飛鳥?
為什麼?
看著白鳥,她真心感到不解。
直到今天,她終於站到了白鳥面前,將一直困擾著自己的疑惑提了出口。
「你曾說你是缺口,但我從未在紀錄中看過『白鳥.斯克德』這個名字。」
那是他們第二次見面時,白鳥面帶微笑親口透漏的,但不管她怎麼回想,都不記得有在紀錄中讀過這個名字。
當年的飛鳥之家從內部被背叛,讓龍之家找到了趁虛而入的破口。白鳥說自己是「缺口」,是指他和那位背叛者有關係,或是說,他是那位背叛者的協助者?
「夜貓當然不會有紀錄,因為在那個時候,我用的不是這個名字與身分,就連飛鳥之家自己都未必聽過『白鳥.斯克德』這個名字。」
白鳥回答的乾脆,將這個在璦爾溫隨著飛鳥一同殞落埋葬的事實,於世界之外,交給了相隔百年的另一人。
「但妳一定知道那個名字,那是飛鳥之家為打破當年僵持的局面,精心打造出來的誘餌。但他們沒想到,『餌』卻在將無辜葬身於龍之家的那一夜,在大庭廣眾下,背叛了飛鳥之家。」
「……」夏琋張了張口,最後,在白鳥隱含肯定的注目下,吐出了那個答案。
「你就是那位背叛者。」她咬字清晰,直望著眼前優雅而倩麗的「她」,「當年飛鳥之家備受寵愛的大小姐,卡塔諾琳.斯克德。」
聞言,白鳥臉上的笑意更甚,帶著一絲柔和的釋然與惆悵。
「答對了。」
「她」輕聲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