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備考

吳秉宏一派輕鬆地斜著身撇頭，坐在大翹椅腳的位置上踢踩桌腳，吊兒郎當地搖晃，激情憤慨時還會亢奮地多踹幾下，一副仍不知曉大難臨頭的嘻嘻哈哈，映入潘延婷眼簾，超級可恨。她死命直瞪，意圖用眼神將對方如抹布般擰絞千百萬次後，手騰空蓄力──使勁拍打桌子，「講過幾百次不要撞我椅子！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呃啊哭爸──」差點嚇出膽囊的吳秉宏氣急敗壞，「什麼啦──」
「你是挩窗沒看到這條線是不是！桌子踢踢踢是在踢啥潲啦！」潘延婷邊咆哮，邊暴跳如雷地用力調整對方桌椅，推移聲穿梭在喧嘩中甚是突兀，引起周邊幾個人的注意，「對這條線啦！」
「吼──好啦──」吳秉宏攙扶差點倒擔的桌子，不情不願地佯裝是自己調整完成，「按呢毋著好矣！」
潘延婷置若罔聞，看也不看地繼續埋頭苦讀。

「捏捏捏捏捏──」吳秉宏在潘延婷身後咕噥，擺出誇張醜陋的表情模仿前座的刁難。
起身跨過椅面反坐，向與口角毫無瓜葛的劉辰翰自顧自地抱怨起來。

「你看！又在找我麻煩！」
「自己坐太後面還在那邊雞雞歪歪！」
「之前坐我前面的哪有像她這樣捏捏捏捏捏──煩不煩啊！」

「我跟你講啦，伊乎，著是看我袂爽啦！」
「一直針對我餒！啊無共吵著也要看我不爽撟個兩句！」
吳秉宏一定以為他的牢騷很小聲，當事人一定沒有聽見，劉辰翰越過吳秉宏活靈活現的肢體，瞧見女生的肩膀似是微微顫抖。他舉起手，讓自己提醒適可而止的暗示進入對方視線內，但吳秉宏非但沒意會過來，甚至開始天花亂墜，連一些明明只是臆測，都被他描述得栩栩如生，彷彿歷歷在目，劉辰翰漸漸變得遲疑。

他辨識不出那道沒有反應的背影，是不是她其實沒有聽見。

「別人講話她都沒怎樣，我一講話就罵人欸！痟婆──」
不輕不重落在自己桌上的兩次敲擊，聲聲響進吳秉宏耳裡。猶如肆意進入亂葬崗探險還鬼吼鬼叫，在寂靜沉降後，魑魅魍魎戰慄地鬼哭神號，終是要得到報應。

「誰咧看你袂爽？」

吳秉宏戰戰兢兢地轉過頭，「蛤？」對著潘延婷冷漠藐視他的表情，選擇裝死，「我有說什麼嗎？」

「說我跟痟婆一樣只罵你啊。」
「欸……我哪有說啊妳不要自己對號入座餒……」吳秉宏嘗試賊喊捉賊，心虛地混淆視聽，瞳孔慌亂地瞄著潘延婷。

「你沒說錯啊。」
「蛤？」
「我看你不爽啊。」

潘延婷淡然數落吳秉宏人格上的缺失，「你講話白目、做事白目，整個人都很白目，我討厭你只是剛好而已啊。」
「搞不好也有很多人討厭你咧。」

「欸……」
「呔會著愛按呢刺耙耙……」

須臾間被戳刺心中軟肋，自己又無意間把話講得過火，潘延婷下不了台階地沉默僵持。

「你若驚考袂好，可以來問我們這個大帥哥啊！」吳秉宏神態自若地把話接了下去。

六神無主中撲上浮木，潘延婷見吳秉宏伸長手臂，一把勾住他後座的劉辰翰，誇耀得有如自身功績，「逐遍攏前三名餒！人緣投閣巧！」受害者則一臉莫名其妙，有口難言，潘延婷飄移視線，「……不用了。」轉身假裝無事。

「哎呦！妳不就是覺得我吵到妳讀書，啊妳來給我們劉翰教，考試就沒問題了啦！」快被勒得喘不過氣，劉辰翰將桌上的課外讀物推進抽屜，在潘延婷再度面對時跟著附和：「嗯我可以教妳。」

潘延婷終於不再像張牙舞爪的刺蝟，轉而從書包抽出挾帶小考考卷的數學講義，帶著文具書籍，走到劉辰翰的座位附近。既然都要問了，就心肺復甦一下已經冷冰冰的數學，看能不能死而復生吧。

指引潘延婷借用劉辰翰左邊的座椅，吳秉宏彷彿招待客人來到自家的東道主，「黃冠豪位子借一下喔！」
「坐！」主人跑到老遠幾排開讀書會，頭也沒抬地隨便答應。潘延婷正襟危坐，翻閱講義後雙手畢恭畢敬得好似呈報，她自認特意挑選的題目難度，提問還算合情合理。

「是講，妳就算給他教過也不一定會考得比較好啦哈哈哈哈──」明明已經風平浪靜，吳秉宏硬要無端生事，惟恐天下不亂地耍嘴皮子。

潘延婷按捺不住地原形畢露，拍響吳秉宏興風作浪的巴掌，「你上次第幾名？」

「二七啊！」

「哼──」從鼻孔噴吐輕蔑，潘延婷露出此生最鄙夷的表情，「吊車尾嘛敢提出來展！」

「啊不然妳上次第幾咩？」
「歹勢，二十二喔。」

吳秉宏啞口無言，「若無……我們來插啊！」

「才不要。」
「侯──妳怕輸齁！」
「插又沒什麼好處。」

潘延婷所謂的難題，劉辰翰花不到五秒就看出癥結，但對面兩人的脣槍舌戰如日中天，吵到最高點，他難以介入的手無處安放。

「怎麼會沒有！啊不然……」吳秉宏急於讓打賭成立，信口開河地大開支票，「妳考贏我的話，我跟鄭一聖換位子！」

「蛤什麼──」無辜遭殃的座位主人出聲抗議，潘延婷的眼神卻為之一亮，「我考贏你就換位子吼！」
「對！」
「好！來插！」

「欸我不想換位子啦──」意見怕是又被略過，鄭其聖稍微較真，起身站到成立賭約的兩人背後，「你們打賭關我什麼事啊──」
「哎呦拜託啦！你那個位子不是看黑板會反光嗎？」
「喔對耶！那你要輸喔！」
「欸講啥──」

劉辰翰順利提點完潘延婷並把教科書歸還，同時右手邊感受到難以忽視的靠近，「……你是怎樣？」夏於天神不知鬼不覺搬移黏在屁股下的椅子，坐進張皓軒和劉辰翰座位之間的走道，「嗯？不是阿翰補習班開張了嗎？」
「開個──算了。」
「耶──快點、這題！」

──

張皓軒正為林予昕方才問的一題絞盡腦汁。這題印象中他就會寫啊！現在寫不出來是怎樣？不甘投降於過去的自己，他頂著打結的腦袋憑空硬算，廢紙都被他用橡皮擦擦皺幾回……最後他翻到講義同一頁同一題比對，「哎呦就這樣──」視線聚焦在算式上，他迫不及待朝前方揮手，喚回失神在一旁眾人歡聲雷動的林予昕。

「這──樣，妳看一下，我當初是這樣算──」
「──嗯……喔！我懂了，謝謝。」

反轉顛倒的講義後又解析幾次至通透，才像拔除不順眼的倒刺身心舒暢，張皓軒繼續全神貫注，沉浸在重複計算一道道習題，一遍又一遍。林予昕本該傾注在課業的專心，已經因為剛剛附近的嘻笑怒罵煙消雲散，側坐的身子沒有回正，她的眼神，有意無意地停留在張皓軒臉上，才後知後覺感到有些違和。算不上勤勉好學的張皓軒，很多時候是懶散地得過且過。要不在課堂上哈欠連連，散發索然無味的疲態，要不低頭傳簡訊，兩隻拇指在抽屜間的手機螢幕上飛快遊走──總而言之都不會像現在這副光景。

……

「沒有、這個就這樣啊！她是要問──欸為什麼變成我在教啊？」這場搶救段考的大惡補，夏於天莫名公親變事主，在資優得不知民間疾苦的劉辰翰，無法理解牧童被放牛吃草的粗淺困境，彼此蛤來蛤去雞同鴨講時，作為一介平民，他實在看不下去而伸出援手，結果多了一堆野比大雄圍著他轉。
「謝謝！你教得很好懂耶！」
「吼──夏天好會教餒──啊還有這題！」
「去問阿翰啦──」

右方很是熱鬧歡騰。

但林予昕只在意張皓軒額前的瀏海，似乎有點太長。

他貼在書本上的左手，將那垂落的髮絲梳上頭頂壓住，改由手肘抵在桌面，果然該剪了吧。

……

睫毛好長喔……

可能還比我的長……

……

好漂亮……

「妳是故意要這樣一直盯著我看，害我讀不下去嗎？」

張皓軒抬起的雙眸望進她的眼底，數著一秒鐘。
兩秒鐘。
三秒鐘。
四──「沒……」根本一場人贓俱獲的偷盜，意圖鉤攝心魂的目光可是罪證確鑿，逮捕現行犯罪的張皓軒笑得柔情款款，心花怒放，林予昕對這密意滿盈毫無招架之力，就算辯解也只會越描越黑。她把自己面紅耳赤的困窘藏進講義後面，對方依舊喜孜孜地眉開眼笑，她緩緩從書本探出頭，「你是不是……這次有比較認真，啊還是你段考之前都這樣……」

「對啊！我這次比較認真餒！」張皓軒洋洋得意，好似孩童希冀得到誇獎，對自己這幾個禮拜以來的準備如數家珍，掩蓋不住雀躍地語氣上揚：「我之前不是說要考贏妳嗎？上次期末考沒考贏，所以這次我要考贏啊！」

胸有成竹地滔滔不絕，桌墊上也確實抄寫了滿滿理科的公式筆記，的確有備而來的態勢，「喔。」回正倚靠椅背的身體，林予昕收起已佔用掉她許多時間的物理，從書包抽出歷史課本與對應的筆記本，重新投入至心無旁騖的程度，好像剛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張皓軒感受到氛圍瞬間急轉直下，他用筆尾輕戳林予昕的背，「怎麼了？」
「妳生氣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