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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SF題材

本章節 7928 字
更新於: 2023-02-21
  這孩子,會死。

  得出結論的他顫抖不已。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為何找不到傷口?

  眼前的景象令男人十分不解,汗水從額頭滑落,浸濕了滴答作響的手錶錶面。

  身後的自動門應聲開啟,一名穿著手術服和口罩的矮小女性走了進來,身高只到男人的肩膀,那一頭烏黑秀髮倒映著微弱的燈光。

  「梶野醫生⋯⋯!」男人的雙眼瞬間瞪大,彷彿見到救星一般。

  「東榊,狀態回報。」她語帶疲倦地說,從胸前的口袋拿出眼鏡戴上,仔細檢視螢幕的數據。

  「我按照手冊上說的去實施急救,但完全沒效果⋯⋯我、我不曉得該怎麼做⋯⋯」

  「心率太慢了。」梶野一一對比資料,接著看向徬徨不安的東榊,摘下眼鏡問道:「病患做過斷層掃描了嗎?」

  「呃,我⋯⋯」

  察覺東榊欲言又止的反應,梶野捏住鼻樑搖了搖頭,用食指輕輕碰觸眼鏡外框。下一秒,鏡片投射出某種淡藍色光束,快速掃描擔架上昏迷不醒的女孩。

  過了一會兒。

  「找到了。」梶野搭住東榊的手,讓兩者建立起視覺連結,細心地引導他檢視病患的體內。東榊顧不及臉紅害臊,很快發覺異狀。

  「這個,難不成⋯⋯是人工器官?」

  「準確來說是人工耳蝸,亦稱為電子耳,是一種植入式聽覺輔助設備,讓重度失聰的病人產生聲音知覺。」梶野一邊解釋一邊戴上乳膠手套。

  與其它聽覺輔助設備不同,人工耳蝸的原理並非放大聲音,而是對位於耳蝸內、功能尚完好的聽覺神經施加脈衝電刺激。植入部分由信號接收及解碼模塊、刺激電極陣列組成。

  「看來是電子耳的系統陷入短路,癱瘓了大腦,儘管那機率微乎其微⋯⋯要是現在強硬取出或重啟系統,可能會造成更大的傷害。」

  「系統裡沒有她的移植紀錄。我們要如何跟課長解釋?」東榊問。

  「那個之後再考慮,先救人要緊。」梶野左右伸展筋骨,伸手要求東榊把手術刀交給她。

  上次也是這樣,由於自己的疏忽導致情況惡化,還要交由同事收拾爛攤子。東榊只能默不作聲,吞下那股不值一提的罪惡感。

  梶野熟練的消毒刀子,做深呼吸,緩緩劃開耳朵後方的肌膚,露出肌肉和血管,很快便找到故障的人工耳蝸。

  就這樣忙碌了一番,梶野的動作忽然停止,眼神顯得有些凝重。在一旁輔助的東榊立刻察覺到了什麼。

  梶野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然後做出決定。

  「⋯⋯我們需要跟家屬談談,馬上。」

  ❖

  「我不允許!」

  「佐藤先生,請冷靜一下,我們只是想拯救你的女兒⋯⋯」

  「拯救?把人變成那副鬼德性也叫拯救?」

  額頭冒青筋的中年男子激動地對著梶野噴口水。

  「給我想別的方法!老子在市政廳的地位很大,如果她發生什麼三長兩短,絕對會讓你們關門大吉!」

  男子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梶野只能不斷鞠躬。然而這些舉動都無法平復對方的情緒。

  站在一旁的東榊不敢吭聲,身為新進員工他想出面幫忙,卻又擔心把事情搞砸,就這樣愣在原地。

  「非常抱歉,你的女兒經歷了一場很嚴重的車禍,隨時會進入腦死狀態⋯⋯如果想保住她的性命,『菌化』是唯一的方法。」即使低著頭,梶野依然俐落地說明著,漆黑瀏海遮蓋住她的面容。

  東榊瞄了一眼躺在擔架上的患者,看起來頂多八、九歲,穿著一身染血的潔白洋裝。目前意識不清,需要進行緊急手術。

  「少囉嗦,叫院長出來!我受夠跟妳這個臭婆娘白費唇舌了!」男子粗魯地推開面前的梶野,環顧走廊和手術室。

  他的視線很自然地停留在東榊身上。

  「喂,你也是這裡的職員吧?不要站在旁邊看戲,快點治好我的女兒!明天就是她的畢業典禮啊!」男子靠近不知所措的東榊,絲毫不顧旁人勸阻,一把揪住他的領子。

  「我、我只是臨時工⋯⋯」東榊感覺有些呼吸困難。

  「什麼?像你這種人為啥會被僱用⋯⋯等等,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男子似乎注意到了什麼,雙眼瞇成一條線盯著東榊瞧,突然有人從身後點了點他的肩膀。

  「每次都要鬧這齣,到底煩不煩啊?」

  東榊先是聽見一聲抱怨,眼前的畫面改變。

  抓住自己的男子瞬間被撂倒,身體重重貼在地板上,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一切都發生的太迅速了。

  這傢伙剛才滑倒嗎?還是被其他人制伏?

  還沒等東榊搞清楚現況,只見梶野一改方才的平靜姿態,使勁扭轉對方的手腕,讓嘗試抵抗的男子放聲慘叫。

  太帥了吧。

  東榊看得出神,梶野則是用無比冰冷的語氣說:

  「我是個有職業道德的醫生,所以不會對你女兒見死不救,但這地方可不是有錢人家可以耍任性的地方,即使拒絕接收患者也不會被提告,因為沒人敢出面作證。今後不準碰我的員工一根寒毛,聽懂沒?」說完,梶野鬆開手,沒打算繼續浪費時間搭理在地上呻吟的男子,也沒將他的碎碎念聽在耳裡,命令東榊將擔架推進手術室。

  ❖

  在一個由無機質燈光照亮的房間裡,「菌化」的工作一如往常地進行著。

  穿著白袍、戴口罩的護士們熟練地將患者抬到擔架上,接著抽取血液、檢驗,確定一切無誤後,割開肌膚將某個東西埋進去,最後縫合,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宛如機械一般。

  「孢子植入完成。」負責操刀的梶野說。

  房間另一頭的家屬默默看著,根本沒心情讚嘆醫術的精良,相反的,每個人都面如死灰,像是在見證一場喪禮。

  東榊進來這個地方已經兩個多月了,每次目睹手術都會覺得手臂隱隱刺痛,埋藏在傷疤底下的深處。隨著時間過去,他幾乎能體會到那些與自己有相同經歷的可憐蟲的情感,既害怕又困惑。

  手術迎來尾聲,女孩緩緩睜開雙眼,很難想像半小時前她的大腦才被電子耳燒壞,照理說應該變成植物人才對。

  「爸爸⋯⋯?」

  女孩想把身體從擔架上撐起來,然而手腳都被橡膠繩綁住、動彈不得,她不記得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醫院。

  「你先出去等吧,東榊。這裡沒你的事了。」梶野說,然後點頭允許家屬進來,他們靠近滿臉困惑的女孩,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女孩隨即崩潰痛哭。

  由於中間有一層隔音玻璃,東榊只能透過讀唇語勉強猜到她在說什麼。

  東榊不怪她,正常人根本無法接受這種事,何況是年紀這麼小的孩子。

  女孩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一旁的護士立刻將針頭戳進她的上臂,隨著藥物進入血液,女孩再度沉沉睡去。

  「各位辛苦了。」梶野脫下乳膠手套,「病人狀況穩定,家屬也簽署了菌化的同意書。今晚不會有其他工作了,好好休息吧。」

  不愧是梶野小姐,無論什麼時候都有辦法維持冷靜。

  看見同事從門後走出來,東榊想上前搭話,卻被一個高大的背影擋住去路。

  對方穿著廉價西裝,身上有不怎麼好聞的古龍水味。

  是警察。

  「妳就是梶野醫生吧?」留著武士頭的男子從懷裡拿出證件,「我是刑事搜查局的幡田警官,根據國際菌化法第二十七條,我們有權向妳提問任何問題。」

  「請便。」

  「我就長話短說了,為什麼要替那孩子『菌化』?」

  「病人遭遇很嚴重的車禍,腦部被電流灼傷,送來我們這裡的時候已經接近腦死狀態,只有孢子能救她一命。」

  位於下城區的這家醫院經常遇到缺電問題,走廊上的燈光一閃一閃,斑駁的牆壁顯現建築物的年紀,角落放著許多盆栽。

  「要是手術害她變成那副德性怎麼辦?」警官指著其中一個盆栽裡的畸形菌菇。

  「酒駕是她父親的錯,別怪到我們頭上。」

  「妳⋯⋯」

  面對梶野事不關己的態度,幡田警官握緊拳頭,但考慮到現場有不少人在看著,他勉強維持住職業禮節。

  東榊提心吊膽地看著兩人,緊繃的氛圍讓他喘不過氣。一邊是身穿西裝的警察,另一邊是他的同事梶野。他們現在都隸屬於真菌轉化研究院,簡稱轉化院,姑且算是政府的職員。

  所謂「菌化」,顧名思義就是將人轉化成真菌的技術。

  將孢子埋進人體內,它會吸收養分逐漸成長茁壯,同時治好宿主的所有疾病傷勢,甚至連癌細胞都能清除乾淨。

  接受手術的人,經過一段時間後會轉化成各式各樣的真菌──它們吸收有毒物質,替這個飽受汙染的世界換來苟延殘喘的機會。

  「做這種事不會良心不安嗎?」

  「良心啊⋯⋯」

  梶野望向最大的玻璃櫃子,裡面有株直挺挺的黃色真菌,三個月前這傢伙還是一位前途光明的律師,直到他被捲入一場槍擊案,梶野把那顆孢子埋進他的身體。

  「我們的目的是延續患者的生命,就算什麼都不做,將死之人也不會奇蹟般的復活。這是最仁慈的做法。」

  「把活生生的人類變成連意識都沒有的鬼東西,根本不叫仁慈。」

  「隨便你怎麼想吧。」

  顯然這位警官是反對派的,跟他說什麼都無濟於事。

  「祝你有個愉快的夜晚。那麼,我先告辭了。」梶野聳了聳肩,然後鞠躬告辭,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幡田警官愣了愣,表情像是看見什麼難以置信的東西,只能眼睜睜目送那個矮小身影遠去,口中喃喃自語道:「果然⋯⋯轉化院的全是神經病。」

  這句話飄進東榊的耳中。

  得知世界上有那麼多人瞧不起梶野,甚至到了厭惡至極的地步,他的心情很複雜。話雖如此,梶野似乎也沒打算去改變什麼,就這樣放任仇恨不斷累積。

  對轉化院員工而言,幫人菌化是例行公事,每天要接觸那麼多病例勢必會對心理產生影響,唯有將內心封閉才能走下去。

  這時,幾名護士將女孩用輪椅推出來,交給哭哭啼啼的家屬。

  距離這孩子完全變成真菌大概還有半年的時間。

  「簡直瘋了,這個世界⋯⋯」

  東榊聽見一旁的老護士小聲說著。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少,人們需要「菌化」技術來維持社會的基礎運作。

  過度理想化的傢伙不在少數,更不是每個人都支持菌化。

  不過,總得有人去幹那些骯髒活,東榊明白這個殘酷的事實。

  梶野詩海──他的青梅竹馬正是其中一員。

  ❖

  「好耶!這次居然有五十分!」

  將皺巴巴的考卷攤開來放在路燈下,男孩激動地大喊,整個人跳到半空中。

  寒冷得幾乎刺人的風掃過他的臉頰,但絲毫不減那份喜悅之情。

  「明明還是不及格⋯⋯」一旁的女孩皺眉吐槽道。

  「唉呦,妳不懂啦,我以前從來沒考超過十分,數學一直是我的弱點。」

  「虧我每天晚上幫你複習,感覺好像在做白工。」女孩伸手搓弄著辮子,無奈地嘆了口氣。

  男孩沒注意到朋友的微妙表情,將考卷隨手塞進破舊的書包。「接下來要去哪裡慶祝呢?遊樂場?還是公園?」

  「今天不行。」

  「別那麼掃興嘛,回家有啥好玩的?不如待在外頭探險。明天一起去看電影怎麼樣?」

  「明天也不行。」

  女孩垂下眼簾,彷彿在刻意拉開彼此的距離。

  「我們以後⋯⋯可能不會再像這樣見面了。」

  「誒?」女孩突兀的回答讓男孩愣在原地。「為、為什麼?」

  「你自己動腦想一想,我們已經四年級了,再過不久就要升國中、高中,會有許多重要的考試,不提前溫習會跟不上別人。」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女孩緊緊握住裙子,腦海中回想起母親最常掛在嘴邊的話。

  「為了將來,我要努力學習,其他事物都只是累贅。」

  「累贅⋯⋯妳到底在說什麼啊?詩海⋯⋯」

  我很抱歉。

  女孩轉過身去,徒留滿臉失落的男孩呆站在街燈下。

  每走一步都必須抑制呼吸、強忍著情緒,眼淚才不會掉下來。女孩不懂自己為何如此難過,他只是一個蠢到無可救藥的小子,對未來毫無規劃,陪他聊天僅僅是出於好意罷了。

  就算被班上排擠又怎樣?被當成馬屁精又如何?女孩知道現在所做的犧牲都是有意義的。

  她不需要任何人。

  身在這個爾虞我詐的世界,信任是最致命的東西。

  「我們約好了喔!明天要一起去看好多電影,我會一直等到詩海出現的!」稚嫩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再次刺痛女孩的心。

  這傢伙居然還不放棄啊。

  嘴角苦澀地上揚,女孩頭也不回的邁出步伐,消失在陰影中。

  ❖

  電影結束於男主角在雨天中與戀人相擁的畫面,背景有一顆流星閃過,接著螢幕變黑,「劇終」一詞緩緩浮現。

  「真是部好作品呢。」

  「嗯。」

  「中間的節奏稍微慢了點,但整體來說瑕不掩瑜。下次也能一起來看嗎?」

  「或許吧。」

  眼看場內的觀眾陸續離席,東榊正打算起身,衣袖卻被某人輕輕拉住。

  「電影都播完了,熱狗怎麼連一口都沒碰?服務生準備的很辛苦耶,捧場一下啦。」

  「媽⋯⋯我們應該要回去了。」

  說出這句話,東榊明顯感受到拉扯衣服的力道加重。

  「醫院那邊很擁擠,味道又奇怪,我不想回去。還是跟響哉一起看電影比較輕鬆自在。」

  「醫生說⋯⋯」

  「媽媽我啊,下個月好像要轉院了。」

  「誒?」

  「先別緊張,院長說新的地方有更好的醫療設備,能夠讓媽媽的病情快速康復。」

  東榊目光垂落,望著早已失去溫度的油膩食物,握緊拳頭。

  「他們對每個付不起住院費用的病患都是這套說法。」

  「響哉⋯⋯」

  「那傢伙,又沒拿這個月的錢來嗎?」

  一小段沉默後,東榊聽見隔壁座位傳來輕微的嘆息聲。

  「你也知道你爸的工作性質,我已經請護士聯絡他的秘書,但海外訊號很不穩定⋯⋯」

  「我們該回去了。」

  「咦?等、等等啊,響哉⋯⋯」

  踏出播映廳來到大街上的瞬間,眼睛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畢竟是正中午。

  東榊牽著那隻蒼白又瘦弱的手,小心翼翼地扶對方坐上輪椅。現在正值交通巔峰期,他刻意避開市區的人潮,擔心老媽受不了這可怕的暑氣,搭車返回醫院。

  在櫃台簽完報到表,他們必須等待值班的護士到來,話題依然環繞著那部電影。

  「你覺得結局怎麼樣?」

  東榊背對著老媽,聳了聳肩。

  「還行吧。」他瞄了眼手錶,決定趁空檔去自動販賣機買飲料。

  投入硬幣,選擇最便宜的罐裝咖啡,緩緩走到旁邊的長椅坐下。

  「媽媽我啊,明明一大把歲數了,卻經常被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感動,甚至一不小心就哭出來了。希望沒吵到其他觀眾。」

  「放心,認真看的人大概沒幾個。」

  「結尾時的流星劃過天際簡直絕了。」

  「當真?不覺得特效很假嗎?演員又都是素人,演技尷尬、台詞生硬,白白浪費了兩個小時。」

  在她面前沒必要撒謊,尤其是這種時刻,東榊像以往一樣心不在焉的分享著觀後感。

  「撇除技術層面的問題,最讓我受不了的是那個飾演女主角的女生,連視線都不敢跟男主角對上,設定上來說他們是青梅竹馬,完全無法使人信服這段羈絆,找一隻狗來演還比較精彩。」

  「你看的意外仔細呢。」老媽莞爾一笑。

  「我只是不喜歡有人把拍電影這件事當成兒戲。」

  面對咯咯笑的老媽,東榊忍不住咋舌。

  「哈哈,畢竟是大學專題發表會,經費不多算正常,別太挑剔。」

  「難得有幾個小時可以外出呼吸新鮮空氣,我寧願帶妳去看院線作品。」

  話雖這麼說,他其實手頭也很緊,剛才搭車已經把這個月的生活費噴光光,今晚又得吃納豆配白米飯了。

  最近的大學生都這麼貪財嗎?一根熱狗和汽水收那麼多錢,有種被耍了的不悅感。

  「偶爾換一下口味也不錯,何況票是別人送的,拒絕很不好意思。」

  「妳別一聲不吭的收下別人給的東西啊。」

  說真的,東榊無法理解她的想法,跑大老遠去城市另一端去看低成本畢業影片有哪裡好玩?

  偏偏老媽就是那樣的個性,只要給她一疊DVD,基本上就可以耗掉一整天。

  「希望你偶爾也能靜下心來,好好享受生活。」

  東榊長嘆口氣,要是能辦到他也想啊,但他必須不停賺錢,沒有錢就無法在這座城市待下去。

  把喝到一半的咖啡放在腳邊,他下意識地從外套口袋拿出香菸,接著點燃打火機——

  「東榊先生?」

  突然間,一道輕柔的聲音冷不防從身後傳來。

  他嚇了一跳,轉過頭去,原來是負責接送的值班護士,趕緊把香菸跟打火機塞回口袋。

  對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笑著指向牆壁上的某個標語。

  『醫院內禁止吸菸』

  唉,剛剛的舉動果然被看見了。

  拜託不要去跟院方檢舉。

  「兩位,今天回來的比較晚呢。」

  「⋯⋯是啊。」東榊緊張地回覆。

  「有些員工開始擔心東榊先生會不會找不到回來的路。」

  那算什麼,把他當成迷路的小貓嗎?

  「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是我要求再多待一會兒,結果沒注意到時間,請原諒我家的小響。」反倒是老媽先鞠躬。

  「喂⋯⋯」東榊皺起眉。

  都跟她講幾遍了,別在外人面前直接用那個稱呼,有夠彆扭的。

  「嘻嘻,你們母女倆的感情真好。」

  瞧,都害人家笑出來了,就是因為這樣所有人都一致認為東榊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啊啊,好想找個地洞鑽進去⋯⋯不行,房貸跟車子的錢還沒繳完,銀行會派人把他挖出來。

  「整間醫院都知道東榊先生有多麼盡責,就算偶爾會搞不清楚院內規矩,仍然是我們見過最有耐心的親屬。」

  「嘴巴上這麼說,把病患趕出門倒是挺乾脆的⋯⋯好痛!」

  「——?」

  疑似聽見兒子的碎碎念,老媽突然用輪子輾過東榊的腳趾頭,護士見狀露出困惑的表情並將腦袋歪向一邊。

  儘管重病纏身,教訓人的力氣絲毫沒減弱。

  「不,當我沒說吧。」

  為了不引起多餘的注意,最好盡快轉移話題。

  「有什麼地方是我可以幫上忙的嗎?」

  東榊愣了愣,視線看向那位年輕護士。

  「妳說什麼?」

  「那個,我沒有越界的意思⋯⋯強制轉院的事我從前輩那邊聽說了。」

  「消息傳的真快。」

  「畢竟我是這棟樓的值班人員之一。」

  就算她帶著純粹的善意,東榊也回答不上來。家務事怎麼能推給陌生人處理?難道她要幫忙付龐大的醫藥費?還是冒著失業的風險去頂撞院長?

  領著最低薪資再加上有菸癮問題,不會有人想對東榊伸出援手,大家只是表面做做樣子好讓良心過得去。

  東榊討厭無力改變現狀的自己,也討厭隨意踐踏對方心意的自己。

  「感謝妳的好意。」他換上一貫的客套性笑容。「不過,我們沒問題的。」

  「東榊先生,真的很抱歉。」

  「哎呀,有什麼好道歉的?別放在心上。我們幾年前就顧慮到這點,剩下的事保險公司會負責。」

  這當然是謊話,保險費從母親染病開始就停止支付了,理由是這種全新疾病的治療方式存在著爭議,不在他們的保障範圍內。

  保險申請被拒絕的真正原因,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東榊先生果然很拚命呢。」

  「是啊⋯⋯響哉從以前就一直很照顧我這個老人家,希望別累到白髮人送黑髮人才好。」沒有戳破東榊的虛張聲勢,老媽露出溫柔的微笑,伸手撫摸他的臉頰。

  下一秒,她突然捏緊胸口,渾身開始劇烈抽搐。

  「媽!」

  「東榊女士!你們快點來幫忙,我先檢查她的脈搏!」

  護士立刻叫來櫃台的兩位男員工,同時叫東榊退後,三人動作熟練的把輪椅推向最近的急診室,留下表情茫然的東榊和灑了一地的咖啡。

  ◇ ◇ ◇

  三年前,正好是她首次發病的時候。

  這種疾病甚至在醫學界都沒有準確的名稱,只知道跟心臟有關。

  症狀時不時會像這樣發作,但今天的情況特別嚴重,明明好不容易靠大量的藥物控制住了,持續三個月沒復發,所以院方才破例允許東榊帶她出門幾個小時⋯⋯看來一切都是拖延時間罷了。

  東榊不明白平時健健康康的母親、連爬山都跑得比他快的母親,為什麼會在一夜之間倒下。

  她究竟招誰惹誰了?

  一輩子為了這個家辛苦付出,得到的卻是如此下場,唯一的兒子還是不成材的廢物,連高中都畢不了業,只能靠打零工過活。

  東榊遲早得面臨最糟糕的結果。

  「東榊先生。」

  ——所幸不是今天。

  蜷縮在走廊長椅上的東榊感覺到臉頰一陣溫熱,瞬間驚醒。

  「辛苦了。」

  在眼前晃來晃去的是一罐散發蒸氣的熱茶,香味入侵鼻孔,那名值班護士脫下口罩向他打招呼。

  「什麼⋯⋯現在幾點?我居然睡著了嗎?」東榊迅速從長椅爬起來,發現窗外黑漆漆的景色,從喉嚨深處發出低鳴。

  「親屬在醫院休息又不犯法。」

  「我應該沒打呼或流口水吧?」

  護士聽聞愣了愣,再度將熱茶推到東榊面前。

  「我只是要來通知您,東榊女士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囉。」

  得知這項消息,東榊睜大雙眼,總算放下心裡的大石頭,整個人癱軟坐回長椅上。

  「感謝老天,我還以為⋯⋯我要失去她了。」

  「這裡的醫生團隊是全國最厲害的。」

  「我知道,要是能再待一段時間就好了。」

  「不是有保險嗎?」

  啊,差點又說溜嘴。

  「總之,再過幾小時您就能進去探望她了。」護士似乎沒注意到東榊的異樣。

  東榊不敢抬起頭來看她,只是自顧自地攪拌手中的熱茶,淡黃色液體映照著那張看到無比厭煩的臉蛋,比起上禮拜又變得更憔悴了。

  事實上,他在日常生活遇到的所有人,包含上班同事、主治醫生、其他病患等等,都以模糊的輪廓存在於腦海中。

  或許是本來就不擅長辨認人臉,又或者是長期被現實壓的喘不過氣,東榊不知不覺間放棄了理解他人。

  就連母親日漸憔悴的臉都不太敢看。

  今天外出的時候一直刻意避開眼神接觸,也可以說是不願意麵對的垂死掙扎吧。

  「⋯⋯感謝妳花時間陪我媽。」東榊說。

  「那本來就是我的工作。」

  「我知道,但還是想說一聲謝謝,只靠我自己肯定撐不住。」

  聞言,護士別過臉去,同時喝了口茶,「不客氣。」

  和對方道別後,東榊來到一樓的櫃檯準備繳費。

  「這是本期的帳單,請確認然後簽名。」瘦巴巴的職員拿出紙和筆。

  東榊接過帳單,上面的數目依然驚人,幾乎等於他這個月的薪水。

  「我知道轉院的消息讓您倍感壓力,考量到先生的經濟狀況,院方還有提供別種貸款方案⋯⋯」

  「感謝妳的好意,但我付不起利息。」

  考慮到這裡是醫院,東榊不能在這裡宣洩情緒,於是他吸一口沉悶的空氣,然後吐出,鼻腔內滿滿的調白水味。

  除此之外,還壟罩著一股死亡的氣息。

  他需要該死的尼古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