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垂直墜落、縹色、鹹麵包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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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3-02
我在填寫排班表的時候都以大夜班優先,薪水較高,而且基本上沒有客人,通常只要站在櫃檯後面發呆即可,偶爾也會和沃爾萊特輪流到員工休息室補眠。店長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最近連續刷掉了好幾位過來面試的人,店內處於慢性的人手不足,排班也無法盡如人意。
今天的打工就是晚班,從下午三點到半夜十一點。
菸櫃上方的電視平時會輪流播放著新產品的廣告,今天卻是新聞台。
我到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沒有過問。
不出所料,新聞都在播報珀爾典太空站的消息。縱使試圖忽略,熟悉的名詞也會斷斷續續傳入耳中。
無線電波在真空的傳播速度與光速相差無幾,每秒約是三十萬公里。
換言之,從宇宙各處傳回地球的訊息會出現延遲。
月球約一秒、火星約十五分鐘、土星約九十分鐘。
珀爾典太空站位於兩光年外的歐特雲團,沒有透過星際間通訊設備的訊息需要兩年才能夠傳回地球。
由於延遲時間過長,難以進行遠端操控,太空站內的所有機器人都裝載了最新版本的人工智慧,足以自行搭建、維修系統,令其持續運作,並且朝向地球持續傳送各式各樣的資料。
趁著沒有客人的空檔,我不禁轉身抬頭。
電視正好播放著來自珀爾典太空站的影片。畫質與角度實在難以稱為良好,充滿雜訊,然而大部分的媒體與學者都刻意避免提及那些是兩年前的影片。
地球的人們看著兩年前的畫面,感到歡欣鼓舞、雀躍不已。那確實是人類史上前所未見的壯舉,不過考慮到最壞的情況,珀爾典太空站有可能與彗星、流星體發生擦撞,損壞至無法修復的程度。
假設真是如此,待在地球的學者、工程師與人們也必須等到兩年後才會知曉。
再度意識到這件事實的瞬間讓我感到萬般焦躁。
一直以來頻繁的信件交流讓我產生某種錯覺,以為愛比蓋兒只是待在一個「稍微遙遠」的場所,珀爾典太空站的所有消息卻都提醒著兩光年的距離究竟有多麼遙遠。
而我與愛比蓋兒之間有著一百光年的距離。
隨著時刻入夜,客人的數量逐漸變少。店內再度縈繞著寂靜。
沃爾萊特重新補齊了飲料,走回櫃檯時抬頭瞥了一眼。
「最近幾天一直都是那個的新聞。」
我過了好幾秒才意識到「那個」是指珀爾典太空站。
「畢竟是人類史上的壯舉。」
「那是真的嗎?」
「什麼意思?」我不解反問。
沃爾萊特雙手抱胸,思索著揀選詞彙。
「我知道地球附近的宇宙有好幾座太空站,有些載人、有些沒有載人,也有在無重力狀態才能夠進行的藥物研究,那些都確實存在,不過那座最新的位於太陽系邊界吧?連人類都沒有去過那麼遠的地方。」
「所以才會先派遣無人太空站過去。」
「有不少人覺得『外星』是各國政府聯合起來撒下的彌天大謊,根本沒有什麼阿米卡星也沒有什麼蟲洞通訊裝置,只是為了得到鉅額的經費。」
「那種陰謀論根本站不住腳。」我搖頭說:「阿米卡星的相關翻譯書籍已經有數百萬本,月面基地的星際間通訊設備每天都接收到天文數字般的信件,不可能造假。」
沃爾萊特露出一個無法釋懷的奇怪表情,繼續看著電視螢幕。
「說是這麼說啦,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關於外星的人事物,過了將近一百年卻連張照片也沒有,完全不曉得外星人究竟長什麼樣子,產生這樣的謠言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你也說了那是謠言!」
我說完才驚覺這句大吼響在店內,刺得耳朵發疼。
沃爾萊特一楞,急忙揮手澄清。
「當然啦,我相信予謙哥。」
我急促呼吸,對於自己的反應這麼激烈也感到訝異,片刻才理解到那是因為阿米卡星的存在受到懷疑,不啻於連帶否定了我與愛比蓋兒的交流。
待在地球的我能夠做的事情只有閱讀從一百光年以外寄來的信件,即使讀過數千個、數萬個文字也難以切身感受到愛比蓋兒身邊那些再尋常不過的事物。我清楚知道,卻也只能這麼做。
這是維繫我們這份關係的唯一手段。
我嘗試露出笑容,不過顯然不太成功,片刻才開口解釋:
「據說百多年前的科技沒有這麼發達,透過網路傳送資料時,一張低解析度的圖檔也得花費十幾分鐘才會順利顯示出來。這方面不是我的專業,細節方面可能有錯,不過人工蟲洞也面臨著類似的難題,文字以外的檔案都難以順利傳送……只有文字也限制在一封信5KB的上限。」
「原來是這樣子。」
「抱歉,剛剛有點激動了。」
「請予謙哥不用道歉啦!那是我的錯,外行人還講得一副很瞭解的模樣。」
沃爾萊特彎腰道歉。
我在感到尷尬的同時也隨之意識到這件事情確實與他無關。
維多利亞月面基地即將迎來五十周年的紀念日、珀爾典太空站竣工、宇宙航空院在離島建立了最新的大型發射中心、半永動宇宙船引擎出現技術性突破、阿米卡官方語檢定考試的報名人數來到歷年最高、第一套阿米卡星編年史正式發售。
這些事情都與沃爾萊特無關。
他在大學畢業後會成為建築師,無論繼續待在這座城市或回去加拿大,大概都不會接觸到阿米卡星的相關事物了。那些將被記錄在歷史的重大事件只是眾多新聞的一小部分,不會影響到沃爾萊特的日常生活。
若不是有一位外星語文專業的同事,他可能連珀爾典太空站位於太陽系邊界也不曉得吧。
不只有沃爾萊特,大部分的人們都是這樣子。
繼續這個話題沒有意義。
店裡沒有其他客人,卻是不時有行人經過店門口。自動門一直開開關關的。
我離開櫃檯,想要整理麵包的架子,在經過放著甜品的冷藏櫃時下意識地止步,側頭看了好幾秒才注意到沒有看見幽浮巧克力蛋糕。那個位置換成了新發售的檸檬塔。
胸口閃過若有似無的刺痛。
原本以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不過當我回到櫃檯,沃爾萊特就再度開口:
「予謙哥會想要上去宇宙嗎?」
「這個……小時候多少有想過啦。」
「現在也可以吧。」
「月球旅行很貴的。」
「如果作為專業人員被派遣上去,不用花錢吧。」
「我可不是宇航士,只是比較瞭解阿米卡官方語的研究生。」
「那樣依然很厲害啊,同樣在研究相關領域,總該有機會前往宇宙。不只有用勝利女神命名的月面基地,說不定也有機會前往太空站。」
沃爾萊特比了比電視螢幕。
為了避免又起爭執,我沒有解釋「維多利亞」的語源有「征服」之意,以此命名月面基地並不表示勝利,而是表示人類正式征服了這個過去千百年來都只能夠仰望的灰色大地;也沒有解釋在接下來的數十年,地球太空總署都沒有派遣人員前往珀爾典太空站的計畫,因為來回至少需要四年的時間。
目前滯留宇宙的最久紀錄是十三年又五天,不過那位宇航士待在月面基地。
如果使用更嚴格的標準,純論「沒有重力的宇宙空間」,最久紀錄是六年又二十一天,不過那也是待在繞月運行的實驗室太空站「墨勒忒」,有任何意外可以在短時間內返回地球或月面基地,資源充足,無法與前往珀爾典太空站的旅途相提並論。
在寒冷空氣逐漸沉積的便利商店,我只是苦笑搖頭。
「很難啦。」
「有機會的話其實挺想去阿米卡星看看的。」沃爾萊特感慨地說。
相處了這些年,我知道沃爾萊特不會出言諷刺。這句話只是不假思索的隨口閒聊。
我可以理解,胸口的刺痛卻是驟然加劇。
各種負面情緒幾乎要將自己淹沒。
「目前最新的宇宙船只能夠勉強以光速前進,無法超過光速,最少需要花費一百年才會航至阿米卡星,尚未抵達目的地,壽命就會先到盡頭了。」
我努力用著輕鬆的語氣,希望不會被看出異狀。
「沒有什麼解決辦法嗎?像是把身體冷凍起來之類的。」
「很遺憾的,阿米卡星的技術力與地球相差無幾,沒有辦法復甦被徹底冷凍的身體機能,而且考慮到現實層面,無人操作的宇宙船要順利航至阿米卡星非常困難,一旦發生船體擦撞或系統故障,把身體冷凍起來也是會喪命。」
「原來如此。」
沃爾萊特似懂非懂地點頭。
「你有想過前往宇宙嗎?」我反問。
沃爾萊特突然繃緊肩膀,片刻才尷尬承認:「我有懼高症。」
「居然是這樣嗎?」
我大感訝異。
沃爾萊特難為情地摸著脖子。
「站在三樓窗戶旁邊就是極限了,更高的地方光是想像掉下去的情況就會雙腳發軟。小時候作的噩夢基本上都是從高處墜落。」
「過來留學的時候呢?」
「搭船過來的,多花了好幾週。」
「真是意外。」
「很多人都這麼說。」
這個或許是沃爾萊特幾乎不曾主動提到宇宙的理由吧,畢竟是討厭的事物。
認識了好幾年,同時值大夜班的時候經常聊天,依然會發現未曾知曉卻從很早以前就是如此的另一面。方才的怒意已經平息,我卻再度感受到混雜著焦躁與無奈的情緒。
這個時候,自動門唰地敞開。
千芳學姊圍著那條紅色圍巾,將雙手插在大衣口袋,快步踏入店內。
「歡迎光臨!」
「歡、歡迎光臨。」
我慢了半拍才開口。
千芳學姊沒有回應,冷淡瞥了一眼就經過櫃檯,走到冷飲櫃。
千芳學姊並不是第一次過來這間便利商店,然而她屬於生活中不需要便利商店消費的類型,對於各種新產品的麵包、甜點都興致缺缺,不會買熟食,如果需要影印、掃描也都直接使用研究室的設備。
「予謙哥,那是學校總是跟你走在一起的那位學姊對吧?」
沃爾萊特刻意壓低嗓音。
我不置可否地聳肩,難以揣測她的意圖。
千芳學姊似乎想要消磨時間,悠哉逛過每個商品架,俯身閱讀活動宣傳的標籤卡與價格牌,抽出沒有封膜的雜誌隨意翻閱,等到繞了一圈又回到冷飲櫃,拿起一瓶礦泉水走到櫃檯結帳。
「這項商品有第二件優惠,請問需要嗎?」
千芳學姊抬頭望向播放著珀爾典太空站新聞的電視,好幾秒後才搖搖頭。
「請問需要統編或載具嗎?」
千芳學姊再度搖頭。
我掃描商品條碼,收下剛好的零錢,遞出發票。思索著為什麼她會特別過來這裡,卻毫無頭緒。
結完帳之後,千芳學姊依然站在櫃檯旁邊。
「明天不想去研究室,幫我請假。」
「……感冒了嗎?」
「有點懶懶的。」
「我覺得那個應該無法成為請假的事由。」
「那麼就當作感冒吧。」千芳學姊不耐煩地咂嘴。
「我知道了。」
千芳學姊面無表情看了我好一會兒,接著向沃爾萊特點頭致意就踏出便利商店。
等到自動們關起,沃爾萊特立刻好奇地問:
「予謙哥,你們真的不是情侶嗎?」
「只是普通的學姊學弟。」
我這麼回答,隔著落地玻璃,看著千芳學姊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街道的人群當中。
✥
結束夜班,我匆匆換回便服,從後門離開便利商店。一瞬間以為千芳學姊會在外面,不過街道空無一人。
我剛開始上大夜班的那段時間,她經常那麼做。
在凌晨時分獨自過來,並不會踏入店內,而是在人行道等我下班,興致高昂地拉著我去吃對於大學生而言稍嫌過早的早餐,接著各自返回租屋處或是一起到學校上課。
我忍不住再度左顧右盼,依然沒有看見熟悉的短髮身影。
「回去了嗎?所以真的只是來捎話請假的?明明直接打在群組也行,教授並不太在意這個……」
我不解地嘟囔,看著呼出的白霧迅速飄散。
今晚的夜空晴朗,只有幾抹半透明的灰色雲絮緩緩飄動。
我陷入某種半發呆的奇妙狀態,維持著抬頭凝視的姿勢,直到肩膀被行人撞了一下才猛然回神,退入旁邊巷弄。
這是在國小養成的習慣。
總會下意識地凝視天空,回過來神才發現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
在比起夜空更上方的遙遠某處就是阿米卡星。
風從兩側大樓樓頂呼嘯吹落,夾帶著刺骨寒意。身體彷彿要被吹倒似的左右搖晃,卻也同時有種朝向天空墜落的錯覺。
我沒有抵抗,接著失去平衡地往旁邊傾倒。肩膀因此重重撞到牆壁。
將視線移回熟悉且昏暗的街景,我突然注意到沃爾萊特從巷口走過。他牽著手的那位女子應該就是「沫沫」吧。兩人的動作親暱,看起來相當幸福。
我繼續待在巷弄深處,多等了好一會兒才出去。
仔細想想,千芳學姊以前也經常那樣牽著我的手。
千芳學姊……當時,我還沒有加上「學姊」的稱呼,總是沒大小地直接喊她的名字。住在同棟公寓的不同層樓,當千芳的爸爸、媽媽知道我家雙親總是工作到深夜,更是熱情邀請我在她們家一起吃晚餐、寫作業,直到睡覺時間才回家。
由於年長一歲,千芳總是以大姊姊自居,結伴上下學的時候堅持要牽著手。
「又是什麼時候不再那麼做了?」
我走回安靜的夜晚街道。
隨著逐漸接近吵雜的鬧區,思緒變得冷靜。大樓的電視牆與路燈樑柱的螢幕播放著廣告,光彩爍動,卻是幾乎看不到珀爾典太空站的消息。不如說,宇宙相關的字眼都鮮少映入視野。
眼睛被閃得有些發疼。
我加快腳步,接著才想起和愛比蓋兒成為筆友之後,自己忙於撰寫信件,又忙於學習阿米卡官方語和英文,時間完全不夠用,也是在那個時候不再頻繁前往千芳學姊家。印象有些模糊,能夠想起的片段都是關於愛比蓋兒的。
原本只是一時好奇的舉動,沒有想到隨便交差了事的信件會被當成寶物對待,這件事情讓我感到非常開心……以及罪惡感,因此持續寄出信件。
在不知不覺間,這件事情成為了理所當然的日常。
我有許多事情想要告訴愛比蓋兒,也期待從她的回信當中得知關於阿米卡星的各種事物。每晚睡前都想著要怎麼將身邊發生的事情、體驗到的情緒化成文字,假日一整天都待在書桌前面,修修改改,萬分期待著回信。
客觀來看,那是費時、費力也必須花費大筆金錢的行為。
愛比蓋兒生活的國家有針對這點給予豐厚補助,我居住的小鎮卻沒有。扣除學校主辦交流活動的幾封信,之後都是自費。那是對於小學生而言過於昂貴的開銷。
雙親不理解為何我要持續寄送信件給愛比蓋兒,即使我自己打工賺取寄信的費用,他們依然經常對此冷嘲熱諷。身邊的老師同學也都是疑惑、不屑、嘲弄的態度。
現在想來,只有千芳一直陪伴在我的身旁。
沒有對於這件事情表示過任何反對意見,陪著我搭車到鄰鎮圖書館借閱阿米卡星球的翻譯書籍,幫忙確認英文的拼字與文法,介紹親戚開設的餐廳讓我打工,也一同到宇宙航空院的通信局寄信。
千芳的成績很好,甚至比我更早通過阿米卡官方語的檢定。
某次,國小老師在課堂斷言「一百光年」是人類不可能跨越的距離,我感到很氣惱也很沮喪,忍不住哭出來了,直到下課時間依然被同學起鬨、圍觀,那個時候,千芳氣呼呼地闖入教室拉著我離開。那是我們第一次翹課。
事後分別被老師和彼此的雙親狠狠罵了一頓,至今依然印象深刻。
「雖然學姊應該是裝病,明天還是找時間繞過去看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