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垂直墜落、縹色、鹹麵包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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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2-23
  珀爾典太空站在今日正式竣工。

  由各國宇宙航空院的上層機關兼國際組織的地球太空總署主導,結合地球所有國家的技術、人才與鉅額資金,耗費將近半個世紀的工程終於順利興建完成。世界各地的電視節目、新聞和報紙都在大幅報導這項振奮人心的消息,隨時隨地都可以看到透過第七代哈伯宇宙望遠鏡所拍攝、由數個巨大立方體聯結構成的太空站照片。

  不同於建立在月面的維多利亞基地,珀爾典太空站位於距離地球約兩光年的歐特雲團,也是第一個建立在太陽系邊界的第十三代半自動化太空站。

  計畫提出當初被許多專家學者批評為「不可能辦到的浪費之舉」。

  太空總署卻是執意推動這項計畫,最大理由是目前的宇航技術無法突破「光速」,超過光速的航行有著無數困難,即使結合地球與阿米卡星的技術也難以在數百年內得到突破。

  換言之,在數百年內,地球和阿米卡星的居民都無法踏上對方的星球。

  折衷方案有二,分別是「人工蟲洞的短距離活體傳送研究」與「興建無數座的太空站」。如果兩項計畫皆順利進行,人類將可經由太空站內的人工蟲洞裝置進行跳躍航行,抵達阿米卡星;如果其中一項失敗,至少前者有機會傳送文字以外的音檔、圖片、影片到阿米卡星;後者的無數太空站則會成為補給基地,鋪設出一條連接著地球與阿米卡星的遠大航路。

  很遺憾的,人工蟲洞的活體傳送研究遲遲沒有進展。

  珀爾典太空站則是「遠大航路」第一座順利建成的太空站。

  根據公開發表的計畫書,珀爾典太空站將會持續擴建,打造成人類足以永久居住的環境。

  作為地球現今最前線的宇宙基地,人類將從那裡航向太陽系以外的其他宙域,最終抵達阿米卡星,不過那些都是與現今的我們無關,太過、太過遙遠的話題……



  今早,瀧本教授輕描淡寫地表示有一位來自德國的友人會來學校,希望我們幫忙招待。相當突然,然而也不是第一次了,不料實際見到面才發現那位友人是外星歷史學者的貝倫克・德拉賽納。

  瀧本教授與德拉賽納教授相談甚歡,話題不知不覺間變成在全校師生面前發表一場演講,導致千芳學姊和我立刻放下手邊所有工作,忙了大半天才好不容易做好準備。

  由於是突如其來的活動,學校方面靠著瀧本教授拿到了大禮堂的使用許可,然而貝倫克・德拉賽納可是與教授同處業界頂端的知名學者,受邀擔任過各大研討會的講者,如果聽眾寥寥可數,場面會很難看。我們只好動用研究室經費訂購附近麵包店的餐盒,預計以免費午餐吸引大學生們。

  事前準備了三百個餐盒,結果足以容納千人的大禮堂座無虛席。

  學生們無分科系都對阿米卡星抱持著興趣,這點讓我感到莫名的安心,在大禮堂門口引導人群的同時不停致歉免費餐盒已經發完了。

  等到貝倫克・德拉賽納開始演講,我和千芳學姊才好不容易能夠喘口氣。我們拿著千芳學姊一開始明智先留起來的兩個餐盒移動到樓梯間,肩並著肩席地而坐,吃著遲來的早午餐。

  隔著一道牆就是大禮堂,不過隔音做得很完善。樓梯間安靜得只有彼此的呼吸聲。

  餐盒是幾塊麵包和鋁箔包的柳橙汁。

  千芳學姊理所當然地將蔥花麵包放到我的餐盒,同時拿走紅豆麵包。

  這個是我們從小的默契。

  千芳學姊在被國小時曾經被老師以「不準挑食」為理由,罰站在桌子旁邊,直到將營養午餐的蔥花麵包全部吃完才准坐下,那之後,她就徹底討厭起鹹麵包。即使只吃一小口也會立刻吐出來的程度。

  我們的年級不同,每逢國小、國中與高中的運動會,千芳學姊總會將學校發的麵包餐盒偷偷剩下來,等到放學再塞給我吃掉。

  大學附近麵包店經常在結束營業前將賣剩的麵包數個隨意裝成一袋,半價販售。千芳學姊很喜歡那個,經常刻意覷準時間過去,偏偏不巧,每袋裡面總會有一、兩個鹹麵包。那些

都會成為我的宵夜或早餐。

  「回過神來已經下午了……」

  千芳學姊疲倦嘆息,倚靠著牆壁,彷彿隨時會睡著。

  「事情應該都處理好了?」

  「大概吧……大概。」

  「不要重複兩次啦,很令人不安耶。」

  「反正演講已經開始了,之後要補交什麼文件頂多再多跑幾趟處室,總會有辦法。晚上的餐敘也順利訂到座位了。」

  「有跟店家確認過要包場?」

  「當然,告知這場演講的時候也當面確認過其他教授、副教授的出席意願。」

  「真是可靠,如果出現問題就全權交給你處理了。」

  我不置可否地聳肩,拆開蔥花麵包的塑膠袋,撕了一小塊放入嘴巴。蔥已經硬掉了,咬起來很硬。

  「真是的,我也想要聽貝倫克・德拉賽納的演講。她可是阿米卡星的歷史專家,地球上比她更熟悉這個領域的人不超過三個吧,沒想到教授和她居然是朋友。」

  「教授可是瀧本誠十郎,人脈肯定很廣的。」

  「你幹嘛講得那麼自豪?」

  「我們好歹也是教授唯二的研究生。」

  「說是這麼說啦,每天見面自然會削弱掉不少憧憬和敬佩,很難覺得教授是那麼厲害的人,至少我心目中的貝倫克・德拉賽納不會頂著沒有整理的睡翹亂髮,笑嘻嘻地一邊泡咖啡一邊扔給我們幾千頁需要當天翻完的資料。」

  我苦笑幾聲,沒有接續話題。

  樓梯間的空氣沉悶,需要更加用力地呼吸才能夠讓氧氣進入肺部。

  我們坐得很近,肩膀幾乎相碰的距離。

  「真是便宜了那些其他科系的大學生,他們根本不曉得她有多厲害……我的書架可是有全套著作,原文一套,中文譯本一套。如果昨天知道這個消息就可以帶書給她簽名了。」

  千芳學姊再度抱怨。

  「她出了不少吧?」

  「差不多六、七十本。」

  「那樣倒是還好,不到一百本。」

  「又是那個『一百以內都不算什麼』的偏執理論嗎?說起來,除了瀧本教授那種工作狂,普通人才沒有辦法在短短幾年翻譯完百多本書。」

  千芳學姊不耐煩地微微轉動頸子。髮絲蕩晃。

  我繼續咬著蔥花麵包,隨口說:

  「如果學姊想去聽演講,我會負責接下來的事情。」

  聞言,千芳學姊突然露出複雜難解的表情,好幾秒後才無奈嘆息。

  「禮堂禁止飲食。」

  所以貝倫克・德拉賽納的演講重要度低於午餐嗎?

  腦海浮現這個疑問。我沒有追問下去。

  昨天傍晚,我順利收到了愛比蓋兒的回信。宇宙航空院通信局是政府機關,定時上下班,如果傍晚五點沒有收到新信件就得等到隔天了,因此過去幾天都刻意在研究室待到夜幕低垂才離開,否則會持續檢查信箱,根本沒有辦法專心做其他事情。

  根據回信內容,今年的諾尼雅德順利平息。

  村子沒有任何人受傷。

  懸了好幾天的擔憂頓時煙消雲散,我滿懷期待地等待她的下一封回信。

  當我吃完蔥花麵包才注意到抱怨在不知不覺間停了,偏頭只見千芳學姊發出淺淺鼻息,居然真的倚著牆壁睡著了。

  近距離一看,千芳學姊的側臉輪廓果然很漂亮,睫毛尤其得長。她從不化妝,即使在研究所的面試時也只有上淡妝,這件事情在大學時讓幾位女同學感到不可思議,甚至覺得千芳學姊在說謊。

  「有什麼好騙的!」

  我記得聽過好幾次類似的抱怨。

  午後時分的氣氛確實有些昏昏欲睡。

  我小心拿起千芳學姊擱在大腿上的餐盒,不發出聲音地放到旁邊,不過千芳學姊輕聲夢囈幾句,驚醒似的猛然坐挺身子。我急忙伸手攔住前方以免她往前跌落。

  千芳學姊坐挺身子,困惑地用力眨眼。

  「妳又熬夜了?」我無奈地問。

  「沒有。」

  「剛剛都睡著了。」

  「沒有睡著。」

  千芳學姊蹙眉反駁,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繼續咬著麵包。

  這是她的壞習慣。

  打瞌睡的時候總是辯稱自己沒有睡著,最多只是閉目養神。小時候曾經為此和她吵過很多次,畢竟明明就睡著了。這種時候不禁慶幸我們相差一個年級,沒有機會待在同一個教室,否則大概會吵得更兇吧。

  雖然我至今依然不曉得她如此堅持的理由。

  「看什麼?都說沒睡著了……而且常常熬夜的是你吧?上大夜班的。」

  千芳學姊不悅地反轉矛頭。

  我半舉起手投降。

  千芳學姊繼續低罵了幾句,突然又垮下肩膀,嘆息連連。

  「抱歉,心情有點煩躁。人類史上第一個位於太陽系以外的太空站正式竣工,這麼值得慶祝的日子,我卻為了一場自己聽不到的演講忙得暈頭轉向,連吃個午餐都得坐在樓梯間。」

  「確實是大事件,不過和我們沒有實際關係。」

  我發自內心地這麼說。若不是已經收到了愛比蓋兒報平安的回信,大概根本沒有心思在意珀爾典太空站的消息吧。

  即使阿米卡星更加遙遠,內心卻會湧現親近之情。

  「哪裡沒關係?我們也算當事者。幫忙翻譯過那座太空站的各種機密文件,又是航太工程的特殊建材,又是根本看不懂的複雜算式,一大堆聽都沒聽過的專有名詞,現在想來還是覺得累死了。」

  「那樣依然是無關人士吧。簽過保密協定,不會公開譯者身分,太空總署也是看在瀧本教授的面子才會委託我們。」

  千芳學姊突然皺眉問:「你在生什麼氣?」

  「什麼?」我不解反問。

  「為什麼在生氣?」

  千芳學姊的語氣很肯定。

  我注視那雙彷彿可以看透內心的眼睛,發現她的嘴角沾了紅豆餡。

  沉默在我們之間迴盪。

  緊接著,隔音門悄然開啟。一位將金髮綁成馬尾的男子踏出演講廳,令千芳學姊和我同時望去。那人難掩訝異地抬頭望著直接坐在階梯的我們,很快就刻意露出燦爛笑容,頷首致意才轉身走下樓梯。

  「那是隔壁研究室的學長吧?雷頓教授那間。」

  我問。

  由於瀧本教授的莫大影響力,以及這些年來從未間斷地發表新的論文與譯本,本校的外星語文學院可謂世界頂尖,各國的學者與學生慕名而來。儘管如此,瀧本教授的系主任頭銜只是掛名,並未開課,外星相關領域的教授、研究生都待在校園中央的新教學大樓,也在那邊授課。實際上距離老屋約十多分鐘,不過千芳學姊和我都習慣用「隔壁」稱呼。

  等待片刻沒有得到回答,我又追問:

  「妳認識嗎?」

  「大概打算追我吧。」

  千芳學姊用單手撐住臉頰,像是在敘述一件稀鬆平常的瑣事。

  「前陣子在總務處遇到的時候被要了聯絡方式,每隔幾天就傳訊息過來,說是幸運訂到很難訂位的高級餐廳,又說手上有星際天文展的公關票。很煩歸很煩,至少距離感掌握得還不錯,不會討厭到直接封鎖。」

  「確實,剛剛也沒有過來搭話。」

  「應該很擅長搭訕吧。」

  千芳學姊事不關己地聳肩。

  我不由自主地端正坐姿,謹慎地問:「學姊沒有考慮交男朋友嗎?晚上的餐敘應該會再見到面……」

  「予謙,要不是看在下午還有很多事情要你忙,我現在就揍人了。」

  千芳學姊的嗓音很平靜。如同她在國中二年級暑假的傍晚公園、在高中一年級某天放學的街道、以及高中三年級的畢業典禮向我告白的時候一樣。

  平靜、輕描淡寫且像是早就知道結果。

  我三次的回答都相同,表示自己有一位深愛的戀人。

  千芳學姊總是「嗯」了一聲就結束,如同往常地繼續相處。

  「不管你實際想要說什麼,剛才的態度都很惹人厭。」

  「抱歉。」

  「道歉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千芳學姊淡淡地說。

  我無話可說,沉默瞪著皮鞋鞋尖的地板紋路。

  千芳學姊不疾不徐地將剩下的柳橙汁喝完,壓平鋁箔包,再將麵包的塑膠袋依序摺好,收入餐盒後才俐落站起身子。

  基於某種奇妙的連帶感,我也趕忙起身。

  「我還是想聽貝倫克・德拉賽納的演講。陪我進去。」

  千芳學姊假裝剛才那段對話不曾存在似的,露出微笑,走向隔音門。

  我同樣選擇這麼做,拿起兩個空餐盒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