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D2-3:早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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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3-13
彷彿從淺灘上岸,拖曳如絲綢披掛在身上的海水。每踏一步,蔚藍被地心引力扯回沙礫,只留下溼漉漉的她滿身淋漓。林予昕的視線從明亮卻朦朧,直到聚焦,眨了眨眼,嵌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總似曾相似……天花板?

她猛然起身,目光掃描周圍:褶皺的衣物遍布,一路從房門外延伸進房內,一絲不掛的自己……和她最後定睛的,身旁呼呼大睡的張皓軒。

林予昕急忙拉開距離,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殘破的畫面像閃電般幾次刺過她的腦袋,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任何不適。

等一……等一下……

她迫切地試圖釐清情況,卻又不希望有任何一點證據證明: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她忽略兩人赤裸的彆扭,來回在自己與張皓軒之間探查,又遍遍將四周的滿目瘡痍看個仔細,然後才注意到張皓軒比起黝黑,更算得上白淨的肌膚上,蔓延星星點點的紅斑,還有齒痕。

印象逐漸串聯成記憶,步步帶她清晰地回想起來。

「不行啦!」
「為什麼不行……給我……」

──她幾乎要把自己捏個粉碎。

崩潰二字承接不了對她而言,世界的毀滅,絕對不只毀滅。她不敢置信、逃避、逃到無處可逃;面對後感到痛苦、絕望,覺得天崩地裂,她瀕臨歇斯底里,已經歇斯底里,雙手細長的手指深深摳進雙頰,宛如要桶破它,用指甲狠狠撕裂它,要流出血來,要流很多血──

妳為什麼要是Alpha?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妳為什麼流淚?妳為什麼哭?妳怎麼哭了?妳怎麼可以哭?妳憑什麼哭?妳強姦別人了妳憑什麼哭?妳是Alpha就可以強姦別人嗎?妳憑什麼哭?憑什麼?

妳憑什麼?

十幾年的人生,妳轉眼間就毀了。

妳回家就好了。
妳不在就好了。
妳消失就好了。

對,我消失就好了──

「妳醒了喔……」語氣溫軟地低吟,張皓軒一睜開眼,林予昕坐在床上光裸的背影映入眼簾,下意識伸手觸碰那白皙沒有疤痕的後背,整個掌心都貼上了才發現不妥,「啊歹勢碰到──妳怎麼了?」

「欸妳在幹嘛啦──」張皓軒才來得及拉住林予昕,她兩手捧住自己的臉頰,手指差點要戳進自己只流著淚,不像哭泣的雙眼,「妳……」林予昕毫無反應,只是微低著頭,兩眼卻死死盯著不存在物體的空氣,看著這樣的她,張皓軒十分不安,「妳還好嗎……」他輕搖林予昕的肩膀,把頭斜傾,對上她空洞的眼神──

堅如堡壘的萬丈深淵出現破綻頓時破曉,從裂縫中透進曙光。

「對……」林予昕的瞳孔找回明亮,羞恥、難為情,更多的愧疚、難過才得以不由自主傾瀉,「對不……」眉頭深鎖,乘載數不盡後悔的眼淚,像溢頂的水庫終於洩洪,「對不起……對不……起……」

「對……哼……不起……哼哼……我……回……哼……」

要是我回家就好了……
要是我聽你的就好了……
就不會把你弄成這樣……
我為什麼要這麼固執……
對不起……

讓你受傷了……

張皓軒想也沒想地將她摟進懷裡,輕柔拍撫她蜷曲顫抖的身軀,林予昕聽著他的語氣,像是毫無介懷地說著「沒事,我沒事啊!」,就算她想再說些什麼,泣不成聲的她,發出的也都是因抽噎而無法成句的殘詞,而張皓軒不斷地重複,默唸得如咒語般,就像是真的,一遍又一遍。

沒事。
沒事了。

在啜泣漸漸平息,頻率慢慢不再後,「對不起……」她下意識緊靠他,把千言萬語化作這最後一次的歉意表達。

張皓軒並未立即回覆,經過像是思考的一陣子後,「如果妳真的覺得抱歉的話,答應我一件事。」
「以後都只跟我做。」

已冷靜許多,還吸著鼻子的林予昕聞言,不解地意欲抬頭看張皓軒,卻被他緊扣在懷裡,似是不允許拒絕。

「……好。」


*
時間稍微倒退回溯,另一夥人千辛萬苦抵達夏叔叔家,「恁歸暗是攏無睏諾?哪會看起來足忝的款?」夏叔叔一見到三三兩兩,從遠方而至的高中生們劈頭問道。

「啊……阮就透早猶未食咧枵。」來到跟前的夏於天隨口敷衍。

於稻埕和休旅車待在一起的夏叔叔把話當真,馬上不敢怠慢到飢腸轆轆的孩子們,急忙招呼他們進入廚房用餐。一群人魚貫入門,穿過廳堂後,也見到夏嬸嬸在飯廳旁的廚房忙碌。轉盤餐桌上琳瑯滿目,堆疊數量顯然過多的中西式早餐及飲料:蛋餅、漢堡、飯糰、小籠包;紅茶、奶茶、豆漿等等。

夏嬸嬸至別處張羅家務。幾個人揀選早餐後,各自或坐或站在飯廳各處飲食,「這個看起來好吃欸!妳要吃這個嗎──」並未指名道姓,但刻意靠近的肢體能明白說話對象是誰。吳秉宏熱情的態度,只換得潘延婷一個漠然的眼神,她抓著三明治和奶茶,逕自推開廚房深處的通風門,離開室內到外頭用餐,兩人強烈的溫度差讓其他人一時間食不下嚥。鄭其聖緩緩移動位置,走到吳秉宏身邊。

「吼呦……」吳秉宏的哀怨無處發洩,只好開始狼吞虎嚥,在這之間隱約吐出了煩悶,鄭其聖在一旁無聲地安撫。

剛剛,誰都沒有追上潘延婷。

夏於天和鄭其聖在接近潘延婷的瞬間,放棄了搭話的念頭,默默拉開一段距離走在對方身後。過沒多久,吳秉宏和兩人會合,帶著欲哭無淚的表情。他告訴他們,他不小心踩到潘延婷因為過往際遇所產生的地雷,但他又不是故意的,他哪知道啊!結果誰也沒敢當嘗試破冰、緩和氣氛的先鋒。

「我都已經道歉了……」吳秉宏又是無奈、又是不滿地撕咬一口夾肉的漢堡。

鄭其聖懷疑自己聽見的喃喃自語,「你道歉了?」

「對啊……」對著面露訝異的鄭其聖,吳秉宏義正詞嚴再細節說明:「我剛剛就跟她道歉了!可是──」

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樣……吳秉宏又煩躁地撇頭。大家接連跨過門檻進屋後,他就單獨叫住潘延婷,請她到遠離人群的一邊,真心誠意,鄭重地和她道歉。

「你該不會又扯東扯西的吧?」
「我很有禮貌餒!很真心地跟她說『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犯了』這樣,結果她就給我一個──」

「嗯。」

「什麼鬼啊──」吳秉宏克制不住音量抱怨,「『嗯』一句就走了!然後剛剛那又是怎樣?欸我們等一下還要繼續玩餒……要把氣氛搞成這樣嗎?」吳秉宏把淨空的紙袋擰成長條狀,用力把頭髮來回搔抓得凌亂。

「我是有講得很超過嗎?」最後口不擇言地要朋友評評理,就算自知理虧也希望對方站在己方,還咕噥著:「就已經道歉了還想怎樣……」「我又沒講什麼……誰知道這樣就被戳到啊……」等聽起來就是無理取鬧的言論。

屋外傳來一聲不小的聲響,吳秉宏才嚇得趕緊降低音量,「延婷在外面啦……」鄭其聖馬後炮地插話提醒。

坐在石階上的潘延婷吃完三明治,抓著沒開封的冰奶茶衝回稻埕一個人待著,迅雷不及掩耳的身影極易被解讀為動怒。「有沒有吃飽?」夏叔叔向她走近關切,潘延婷勉強抬起微笑答覆後,找一個遠離叔叔,遠離所有人的地方獨自坐下。

但謝臻仍輕鬆找到她,並把她沒帶到的吸管遞給她。

「煩死了……」潘延婷有意無意向謝臻發出抱怨,「就現在不想看到他,他是白目是不是!」

實際上抵達叔叔家之前,她的氣憤,早已從吳秉宏全部轉嫁到自己身上,她對自己感到生氣。

她就是講話經常不客氣,開口總是不經大腦,講好聽點是心直口快,其實就是尖酸刻薄,才會在國中的時候被人排擠,只有排擠也是因為她的潑辣蠻橫,所有人不是討厭她,就是怕她。

這件事變成她心中的一道刺,她漸漸會在又一次禍從口出後反省,卻屢屢不經意地故態復萌……所以她對自己生氣。

她明白吳秉宏只是無心之過,所以談不上什麼原諒,她就只是,暫時地,不想和觸碰到她傷疤的人互動而已。

偏偏吳秉宏求和得操之過急,幾度卑躬屈膝的模樣,讓她忍不住會想起,那些和她戰戰兢兢對話的國中同學:令人厭惡。

「我們等一下還要繼續玩餒……要把氣氛搞成這樣嗎?」

「真的煩死了,幹!」潘延婷無處可去的怨氣暫時畫下句點,而在一旁僅僅聽著的謝臻沒有多說什麼。

「妳們在這裡坐啊?啊你們幾點要出去玩?」從客廳一出大門的夏嬸嬸看到兩人就問。

吃完早餐的眾人零散來到稻埕集合,因為張皓軒先前丟下的一句「予昕不舒服,我們等一下再過去!」他們決定在叔叔家消磨一陣,等待餘下兩人的會合。期間,夏叔叔終於和車行老闆聯繫上,透過電話搶救休旅車,時間就這麼在大家的無所事事中過去許久。

「我要回家了。」潘延婷和謝臻換了個地方坐,依舊選擇至少不是能立刻看到人的角落,謝臻乍聽之下還以為她受不了等待林予昕和張皓軒,「反正我在氣氛也不好啊……不如你們自己去玩,而且我現在也不想看到那個白痴,搞不好等一下我又跟他吵起來『破壞氣氛』。」潘延婷自嘲之餘,謝臻也敏銳捕捉到對方那漸變紅潤的鼻頭和眼眶。

不等潘延婷起身行動,謝臻率先走回多數人聚集的稻埕,「我們回透天厝找他們吧。」

「欸──」
「反正妳也要回去拿行李。」

隨著幾個男生很快應和謝臻的提議,潘延婷沒有可以反應的時間,休旅車也在這時恰巧地起死回生,「我載你們過去再去車行檢查,之後你們可能要自己搭公車去玩了喔!」

「好──」
「謝謝叔叔。」

車上,不知是誰開頭,零星幾隻偷開話題:是否要送禮答謝夏叔叔一家這兩天的照顧。

而下車後,才有人想起關於情侶,他們好像遺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