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我想保護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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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1-11
第九章〈蝕心邪物〉

  當黑夜與清晨交替,月亮依舊高掛天邊,光芒卻不如夜間耀眼,即將消失在從遠山渲染開來,白霧般迷離的曙色當中。
  獨自站在幻境日月潭的邊緣,李仁皓將視線投向水面,看著自己扭曲變形,乍看彷彿是另一個人的倒影。

  (我所知道的父親,不過是李信皇的一小部分,並不是全部的他。)

  不久之前,李仁皓才在瀰松鎮地下湖泊,藉由精靈的力量目睹過去,父親與部下們是如何蹂躪異種人聚落,做出諸多難以啟齒的暴行。
  只要自己願意去了解,傾聽南嬴幫的成員怎麼說,或許可以提前知悉這些過往,但是李仁皓從未想過這麼做。
  至今的他彷彿中了幻術,對顯而易見的線索視若無睹,一心一意相信著龍西堂,所做所為都是為了守護臺灣的龍脈,不容許任何人質疑或忤逆。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李仁皓為自己的盲從付出代價,更失去賴以為動力的信念,不知道他究竟該為何而戰。

  (一直以來,父親都在對我們說謊嗎?守護龍脈不讓妖魔鬼怪入侵,以免災厄降臨這片土地,只是讓他可以繼續把持大權的藉口。)

  那麼為謊言奮鬥至今,深信不疑的自己算什麼呢?
  曾經被他視為榮耀,無比憧憬的守護者身分,現在看起來就像一場笑話,根本就沒有意義……

  「你在這裡啊,仁皓。」
  「潘曉郁。」

  此時的潘曉郁跟自己一樣,將衣物交給專人清洗,換上鹿王替他們準備妥當,樣式簡單的傳統布衣。
  潘曉郁信步來到他身邊,跟李仁皓並肩而立,凝望兩人映照在水面的身影,並沒有多說些什麼。
  在彼此之間蔓延滋長,久得讓人不知如何開口的靜默過後,李仁皓才有些遲疑地問道。

  「不冷嗎?」
  「有仁皓在身邊,就不會覺得冷。」
  「我的體溫比妳低。」
  「感覺跟實際溫度不同,而且仁皓一直都是溫暖的。」
  「只有妳會這麼想。」

  無奈瞥了對方一眼,李仁皓隨即看向遠方,維持平靜的語調說道。

  「我所認識的李信皇,是個無論對自己或別人,都是一樣嚴格的父親。」
  「果然是仁皓的爸爸,跟你很像。」
  「是嗎?畢竟父親是我的目標,從小就希望變得跟他一樣,除了一件事情不想學他。」
  「什麼事情?」
  「真正愛上一個人。」

  李仁皓這麼說的同時,隱約感覺到潘曉郁微微一顫,明顯是這番話語帶來的後果。
  饒是如此,自己並沒有打算停下,反而繼續向對方披露,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陰暗一面。

  「撇去龍西堂跟守護龍脈的職責不說,父親永遠把母親放在第一位,那種執著是誰都無法動搖的。」
  「仁皓不喜歡這樣嗎?」
  「我本來覺得無所謂,甚至有點羨慕父親,不過隨著南嬴幫崛起,父親把我跟弟弟送去避禍,那時開始有了不同的想法。」

  緩緩閉上眼睛,李仁皓追想昔日情景,再次重溫過去無能為力,總是感到莫名憤慨的歲月。

  「當年父親為了保險起見,嚴格限制母親的出入自由,杜絕她跟外界的一切接觸。」
  「杜絕一切接觸,包括仁皓都見不到嗎?」
  「是,父親擔心有人尾隨在後,或者假扮成我或李俊民行刺,為此連親人都不通融,深怕母親有個什麼萬一。」

  諷刺的是,父親唯一相信的那位友人,反而背叛他的信任,導致母親死於非命。
  李仁皓說到這裡,深深呼出一口氣,試圖緩解回憶勾起的激烈情緒,片刻之後才繼續說下去。

  「母親不幸遇害之後,父親看起來跟平常沒兩樣,實際上失魂落魄好一陣子,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連我們兄弟都被排除在外。」
  「為什麼呢?不就是這種時候,更需要家人的陪伴。」
  「這也沒什麼,要是我跟父親遇上類似的狀況,肯定不願再次相信人,更不想讓小孩變成自己的弱點。」

  本身再怎麼強大,一旦有了真心在乎的人,隨時都可能從內部瓦解,變得不堪一擊。
  李仁皓明瞭這個道理,不希望自己跟父親一樣,就連看待家人都是疑神疑鬼的,下定決心要遠離愛情,那種腐蝕心靈的邪惡事物。
  不料他遇見了潘曉郁,從最初就打亂所有計畫,讓一切脫序的存在,終究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

  「結果妳也知道,當我重視一個人,只想把對方關在安全的地方,就為了讓自己安心,跟父親沒什麼兩樣。」
  「仁皓沒有把我關起來啊?」
  「不過換個名目而已,否則龍西堂的人那麼多,不一定要是妳留下來,代替我保護李俊民跟李佑臣。」

  異類的本能不斷唆使李仁皓,要他完全掌控潘曉郁的一切,不容許別人覬覦或是染指。
  懷抱這樣的想法,李仁皓比誰都感到深痛欲絕,不願承認自己也有如此醜惡,不堪入目的一面。

  「總有一天,或許我會變成讓所有人感到恐懼,連妳都不認識的怪物。」
  「那種事情會發生嗎?」
  「……我沒辦法向妳保證些什麼。」

  異種人在生命垂危,或者受到某種打擊的時刻,有人因此覺醒獸化能力,也有人轉化成為真正的鬼怪,再也無法回歸平凡的生活。
  好比掠食者潛伏於暗處,伺機對自己的獵物出手,異類之血也是類似的道理,往往在不經意之時支配身心,將異種人拖入無盡的罪惡深淵。
  他們終究是非人之物,這個世界的異端,永遠只能假裝是個正常人,儘管內心明白自己根本不是。

  「與其成為怪物,傷害無辜的人甚至是妳,我寧可自己消失……」
  「我懂了,所以在地下湖泊時候,仁皓才會放棄求生,就是因為不想得救吧?」

  是了,他的確有看到潘曉郁,也可以和人求救,然而卻是什麼都沒做,待在水裡等候死亡降臨。
  如今回想起來,這個事實不僅讓人覺得難堪,更是對不起排除萬難,前來拯救自己的同伴們。
  被人一語道破真相,李仁皓沉默以對,準備迎接自己應得的指責──

  「如果不想變成怪物,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就算真的變成怪物了,我也會陪在你身邊的。」
  「妳不怪我?」
  「仁皓想被罵的話,我這就成全你。」

  當他轉頭看向身邊,只見潘曉郁橫眉豎目,擺出自認為兇狠的表情,沒幾秒就破功笑出聲來,對著李仁皓吐了吐舌頭。

  「開玩笑的啦!我能站在這裡,像這樣和你說話,是託了仁皓的福喔?」
  「託了我的福?」
  「嗯,不管你自己怎麼想,我認識的李仁皓是個不惜冒生命危險,也要保護身邊的夥伴,既溫柔又頑固的人。」
  「我哪裡頑固了?」
  「難道不是嗎?在南港山裡的時候,我叫你趕快逃走,仁皓說什麼都不走。」
  「那是當然的吧?怎麼可能丟下妳一個人──」
  「我也一樣。」

  潘曉郁說話之際,用兩手拉住李仁皓的掌心,直視而來的目光無比澄澈,當中沒有一絲懷疑。

  「我不能代替別人原諒仁皓,或者你父親做的那些事情,但肯定也有一些像我這樣,受到仁皓或龍西堂幫助的人,不論你們的理由是什麼。」
  「妳看到的不過是一小部分,並不是全部的我。」
  「那又如何,你會因為不知道全部,就變得不喜歡潘曉郁嗎?」

  被人這樣詰問,李仁皓頓時一陣語塞,不知該如何回應潘曉郁。
  或許潘曉郁早已料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非但沒有表露不耐之情,反而朝他露出朝陽般明朗的笑容。

  「只知道仁皓的一部分,我還是喜歡著你,這份心意不會隨著外界看法而改變。所以──不需要因為別人說了什麼,就勉強自己去討厭崇拜的人,摧毀支撐你努力至今的價值。」
  「就算那個人不值得崇拜,所謂的理想目標也全是謊言?」
  「我們不能改變別人,但可以決定自己怎麼想,接下來又該怎麼做。」

  就在這時候,潘曉郁一如兩人見面之初,對著李仁皓提出那個問題。

  「仁皓,你是為了什麼戰鬥呢?」
  「……」

  曾經的李仁皓選擇迴避問題,或許源於自己潛意識知道,他不過是複製父親的理想。
  事到如今,哪怕無法追隨父親,被他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自己真正想做的是──

  「我想保護妳,好好守護這片土地,還有住在這裡的所有人。」

  隨著時間流逝,曙光冉冉上升,覆蓋掉原先晦暗的夜色。
  朝暉從山間穿透而入,照亮看似深不見底的湖面,更在微風吹拂之下,捲起一圈圈燦金色波光,不斷向外延伸出去。

  「那個,該回去跟大家會合……」

  察覺潘曉郁就要鬆手,李仁皓一個用力扣住對方掌心,不讓少女遠離自己。
  潘曉郁愣了愣,顯然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臉上寫滿了困惑。

  「仁皓?」
  「我確實聽到了,妳最好也不要忘記。」
  「什、什麼?」
  「潘曉郁喜歡著我,這可是妳自己親口承認的,之後別想要賴帳。」
  「……啊!」

  截至目前為止,潘曉郁從來沒有直接表明心意,儘管她對待李仁皓的態度,明顯不同於其他異性。
  總算給他抓到這女孩的小辮子,李仁皓凝視滿臉通紅,整個人不知所措的潘曉郁,在內心愉快地想著。

  (真的是……世事難料。)

  曾經避之唯恐不及的愛情,反而成為自己落難之時,賴以為前進動力的救命稻草。
  雖說過程曲折了點,能夠聽到心愛之人的真心話,為這趟旅程增添不同的意義,算是意外的收穫吧?

  「走,回去吧。」
  「唔……你先放開我……」
  「不放。」

  李仁皓感受手裡緊握的溫暖,莫名確信所有問題必能迎刃而解,如同天光終將來到這座島嶼,即使是一時錯覺也無妨。
  就這樣,李仁皓牽著潘曉郁走一小段路,直到抵達聚落前才被迫鬆手。
  未料兩人剛回到借住的家屋,馬上迎來一陣如雷貫耳,大聲斥責人的年輕嗓音。

  「給我死到哪去了?李家的大少爺!」

  直挺挺地站在家屋門口,一名華服少年將兩手交叉在胸前,表情凶惡地數落李仁皓。

  「這麼慢才回來,出門前沒看時間嗎?」
  「我以為是六點集合?」
  「六點說的是我,誰都不準比我晚到,聽到沒有!」

  不過是個使者,還真是好大的官威,李仁皓不免在心底埋怨。
  儘管表面上沒有衝突,潘曉郁大概感覺到氣氛僵持不下,趕緊出來幫他們打圓場。

  「小巳對不起,我們回來晚了。」
  「不,我不是怪妳……哼!今天看在曉郁的份上,就不跟你計較。」

  自己都還是連名帶姓的叫,這名少年不僅直呼潘曉郁的名字,還允許人家稱呼他的小名?
  聽聞兩人的對話,李仁皓上下打量這位狀似少年,實則年齡不詳的非人之物,不悅之情油然而生。
  察覺李仁皓的視線,華服少年完全沒有退縮,半瞇著雙眼瞪了回來。

  「怎樣,有意見嗎?」
  「在下不敢,龍神使者。」

  百步蛇一族與土地龍神的淵源,必須追溯到李仁皓的父親,李信皇當年渡船前往對岸從軍,後來隨著國民政府返回臺灣本島。
  回臺沒多久,守護全臺龍脈的土地龍神顯靈,要求李信皇代替祂鎮守龍脈,防止有心人入侵作亂;李信皇得到神明旨意,這才以禮世生命公司的名義廣設據點,嚴格控管各地龍脈。
  而今土地龍神得知,持有柳黎珠的李信皇圖謀不軌,特派使者前來警告李仁皓,上天不再站在他那邊,而是將之視為威脅龍脈的敵人。

  (事到如今才派使者過來,土地龍神到底在想什麼?)

  追根究柢,李仁皓單憑片面之詞,絕對不會輕信華服少年的說法。
  然而蕭桂茵陪同對方前來,加上桃英里住民們畢恭畢敬的態度,讓李仁皓不得不相信,華服少年的身分非比尋常。
  當然,如果只是態度惡劣就算了,問題出在少年是怎麼對待潘曉郁的。

  「曉郁過來,妳跟我一起走。」
  「咦?可是……」
  「不解風情的傢伙,讓他自己走後面。」

  華服少年臉上掛著微笑,指示潘曉郁跟自己並肩同行,儼然把李仁皓當作空氣,刻意拉開距離。
  明明李家才是土地龍神的眷屬,這個差別待遇是怎麼回事?李仁皓在腦中推演各種可能性,默默追隨華服少年來到聚落的集會所,只見蕭桂茵跟陸哲史早已等在該處。
  待眾人集合完畢,守在門口的梅花鹿帶領他們進入用竹竿架高,又名干欄式建築的集會所,各自找好位置坐下。
  華服少年確定大家就定位,似有深意地瞥了李仁皓一眼,隨即態度嚴肅地開口說道。

  「找你們過來不為別的,不久之前我的手下接獲消息,秦亮傑已經抵達壽山龍脈,即將在高雄西子灣進行儀式,召喚魔蛇相柳對龍西堂進行總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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