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五章 學生

經歷連續混亂的她看起來同樣很疲倦，呼出好大一口氣後，才有餘裕轉向我這邊，雖然面朝著我，卻是微微低著頭，視線一對上就閃掉。
奇怪的女高中生。
不過倒是讓我有機會光明正大打量她。

首先呢，是名字，不好意思啦高中生們，誰讓你們都得把名字繡在制服上，只要不是眼瞎，隨隨便便來個人都可以對你們指名道姓。
雖然忘得也快就是了。
畢竟名字，說到底，對陌生人而言，只是無意義的三個字隨機組合。
再來呢，則是長相……咳咳，別想歪，我沒有任何不良意圖，跟別人說話不注意長相是在鬧哪樣。
總之眼前這位同學臉蛋小巧，皮膚很白，長髮是純正的烏黑色，不燙不染，黑白分明，看上去精緻易碎，在這種陰雨綿綿的天氣裡感覺很不真實。
尤其是那蒼白的唇色，顯得她加倍羸弱，可見方才的意外真讓她受驚不小。
儘管如此，她的態度依舊端正認真。

「叔叔，剛剛謝謝你。」
「妳說過了，不用客氣。」
我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再說了，比起單純的熱心助人，這次的出手相助，更大一部份是為了我自己，沒道理得到她這麼鄭重的感謝。
硬要說點什麼的話，我只希望她不要喊叔叔，跟那個國小男生不同，我跟這傢伙只差個十三、四歲，完全可以改口喊哥哥……吧？
……不過這麼糾正實在很像變態，所以我終究沒多說什麼。

透亮的黑色長髮有些自然捲，沾了濕氣的碎髮在空中稍稍搖擺，她小心翼翼地抓著書包，拘謹羞澀。
而後，極為認真地問，「叔叔身上有散鈔嗎？大概八、九百就行了，能跟我換錢嗎？」

喔，對，她不是沒帶錢，身上還有張一千元。
真是個認真的孩子啊，就這麼介意那十幾塊嗎？
這有點打破我對高中生自我中心暴躁易怒享樂主義的偏見了。
我不由緩和表情，「真的沒關係。一來，我還真沒那麼多散鈔；二來，坐一趟公車花上一、兩百元，妳不心痛嗎？」
她的表情僵硬了幾分。
想來也是。
不要說高中生了，就算要我這個上班族拿兩百塊坐公車，也很想罵聲草泥馬。

車位已滿，公車門咖咚關上。
吵雜的引擎運轉，冷漠無情地再留下一地的廢氣，和另一批望眼欲穿的乘客。
今非昔比，如今坐在車上脫離那個等待地獄的我，已經沒了在原地等待的煩躁。

快速行駛中，女高中生可憐兮兮地擠出幾個字。
「……可是我覺得，平白受人餽贈不好，還是叔叔你能給我你的聯絡方式？」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到上禮拜剛分手的自助餐前女友。
那個吃個飯付個零頭都會跟我碎碎念一整天的前女友。
真是沒有比較沒有傷害，連高中生都知道欠錢不好，都出社會的人了，竟然還可以為這種無聊小事爭得臉紅脖子粗，好在我即時止損，分手分得快狠準，沒浪費彼此太多時間。

基於此由，我對這位女高中生的好感倍增。
「大老闆的電話很值錢的，不能隨便給的。」
她狐疑地皺起眉，「你是老闆？」
「我不能是老闆？」
「……就是，看起來更像社畜。」
「妳有沒有禮貌？」
「啊，對不起。」

尖峰時期的路況很糟糕。
車子走走停停，急開急煞，一直看著手機，也是頭暈。
身邊的女同學看起來還想說服我，我於是放下手機，隨便問了句，「妳等等要補習？」
似乎沒料到我會開口，她愣了一下，才道，「對啊。」
「要吃飯的吧？把錢留著，別在意了。」
多個一百塊，食物多樣性倍增啊。
她沉默一下才道，「……嗯，其實可以不用吃。」
我看了她一眼。
女孩有點害臊地解釋，「一千塊是我兩個月的零用錢，吃掉有點浪費。」
「一個月五百？」我些微震驚，「不會太少嗎？」
「我一周只在外面吃一次晚餐，就是補習這一天，其他時候都吃家裡，交通費我媽會事先存，今天真的是意外，平常用到錢的時候不多，一個月五百，足夠了。」

真是個好孩子啊！
這個年代還有這種不浮躁、不比較、不自怨自艾的女孩子，我認真感受到我們下一代充滿了希望！
帶著些許鼓勵，我使出渾身解數，想辦法打消她的還錢念頭。
「一個月五百，妳就更不應該想著還我錢了。好好念書，長大衝衝經濟指數，填補勞保漏洞，讓我現在投資的十塊翻一萬倍，可以安心退休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了啊。」

女孩的表情很是糾結。
磨磨蹭蹭了好一陣子，最終，到底是想不到任何說服我的說詞，只能鬆下肩膀，靠回椅背上，放棄還錢的打算。

公車終於開上了國道。
同事傳訊息來要一份資料，我評估一下急迫性，決定立刻回應對方。
身邊安分下來的女高中生正拿著英文單子本背，搖搖晃晃中，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妳是在博愛路口下車嗎？那裡補習班最多。」
她慢半拍反應，「對。」
「這樣是二段票，妳下車時還得再投一次零錢。」
她的臉色瞬間鐵青。
往西裝口袋二度撈了撈，記憶沒有出錯，還有兩個十元銅板。
我大方地將硬幣遞給她，「喏，收了兩次錢，妳可欠大了，記得，要讓未來經濟成長兩萬倍才算完全償還啊。」
當然這不是給她壓力，我相信她聽得出來我在開玩笑，可以明白我希望她不要放在心上的用心良苦。
她靦腆地接過，低著腦袋，小小聲說了句謝謝。
我已經數不清這是她第幾次說謝謝了，這讓我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做了件很偉大的事，比起對話紀錄中同事回復的制式感謝貼圖，這樣的道謝，更讓我覺得值得付出。
即便後者的感謝才是我賴以維生的固定薪水。

我的目的地是運動公園站，在博愛路口之前。
準備下車前，外頭忽然一陣狂風暴雨，行道樹被吹成一個個瘋婆子。
我覺得很衰，偏偏要在風雨最大的時候下車，可都到這個地步了，抱怨沒有任何用處，只能做好心理準備，抵抗下車後的狂風暴雨。
當我站起身時，女高中生忽然抬頭，直勾勾地看著我。
跟一開始主動坐在我身邊卻壓根兒不敢看我不同，這次的她毫不遮掩，筆直無畏地望向我，我這才發現她的瞳孔是如此漆黑，純正的深黑，而不是更容易在一般人身上見到的深褐色。
黑得沒有盡頭，黑得滿是窒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她的眼睛黑到……似乎連眼白的部分都遭受吞沒。
外頭的天色糟到彷若抽空一切顏色，只剩一整片的陰灰，她坐在這樣的景色之中，幾根黑髮凌亂的飄著，皮膚看上去白紙般慘白，毫無血色。
不知為何，我的背脊開始發涼。
而後，便聞比之前嚴肅百倍、咬字清晰的聲調。
「叔叔再見，願你有個好夢，好人一生平安。」

大概是在車上悶太久了，她的聲音很低很沉，很像某種古老的咒語，尤其是最後一生平安四字，說得更是緩慢，切割得更是分明。
外頭的風，似乎隨著那四個字，放緩了不只一個幅度。
這樣湊巧，這樣深沉，搭配著窗外的烏雲密布，還有站起身後距離我更近的空調，有那麼幾秒鐘，我無法克制身上的雞皮疙瘩。
直到公車門開啟，轟隆的震盪伴隨司機的大吼才讓我反應過來。
我急急扔下一句再見，匆匆離開，為難得一見的日行一善畫下完美的句點。

好在那種奇異的感覺並沒有伴隨我太久。
下車步行五分鐘順利回到家後，就被我拋到九霄雲外之處。
畢竟，吃飯、休息、看書、運動，人生還有很多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做，不需要花費太多心神糾結在樁樁件件的小插曲上。

關上家門，換下充滿濕氣的衣服，洗了個熱水澡。
蒸騰的熱氣逼散我體中的寒意，濕氣黏液隨著熱水流去，輕而易舉讓我忘卻一天的疲憊，還有回家時的各種艱辛奔波。
霧氣暈染著視線，朦朧中，空氣裡飄盪著一股罕見的氣味，我想，大概是因為今日通勤遇上許多平常沒有的事。
天真可愛的小學男生，完全不在意旁人的老人，還有，有點詭異的女高中生。
如果沒有他們，我大概會平凡無奇的下班，正正常常的洗澡吃飯看書睡覺，但因為遇到了，又那麼剛好配合著我對工作產生懷疑的時刻，不由讓我回溯我的過往，想像我的未來。

當學生啊，真好啊，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那時候好像總有能力把每件無聊的小事搞得色彩繽紛，天空永遠明亮，永遠朝氣蓬勃。
對當時的我來說，什麼事都很有趣，跟同學玩有趣，惹老師生氣也有趣，就算考試考得差了，那個焦躁不安的時刻，現在想想，竟然也是有趣萬分。
至少，比不知道該怎麼向老闆報告業績有趣一百倍吧。
要說當年什麼事情是無聊的，大概就只有寫作文了。
就算是「我的志願」那種頗具意義的作文題目，依舊得各種假掰，放一堆毫無用處徒增字數的修辭，再激進點，阿嬤在上一篇因病去世，接著趕場到下一篇意外去世，各種復活又去世，全都是為了拿高分。

至於未來嘛……
起床、刷牙、著裝、吃早餐、出門、上班、通勤、滑手機、下班、吃飯、睡覺，日復一日得過且過，那麼，老了還要提著大包小包維持生活的未來，或許就在不遠處。
從前在作文上這麼寫，肯定會被老師批上一個大大的流水帳。
可是老師，剝除了華麗的修辭，撇開引發惻隱之心的假故事，澆熄強弩之末的雄心壯志，你知道有多少學生長大後，天天過著流水帳上演的日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