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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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1-06
要甩開翼人的追捕,真是不容易。
天空是他們最擅長的領域,沒法子直接飛行甩掉他們,黑蝶唯有在鬧市的高樓間穿插,混在人群中尋找機會再度變裝。重覆了三次,他才完全撇掉那些煩人的尾巴。
只是接下來,他要如何回去?
海、陸、空三路中,第一個被他否決就是天空。現在是暫算甩掉翼人,但他依然知道追捕者沒這麼容易放棄,相信他飛上半空就會再次被包圍。
陸路?這是最不易被發現,也是他最常走的路線,如今他還知道黑棺山可以開啟智能運算,然而他不想再攀山,更不想進入森林了。
每次走在林木間,他心理上都覺得不舒服。出門是沒辦法,回去他盡可能避免。
如此一來,最後的選項就是海路,基本上不會有人願意在那邊徘徊。原因這附近有種氣味,近似無的味道卻讓所有生物都厭惡。
會出現這種氣味,就要追溯百多年前,靛縞星成為殖民星前的事。
宇宙之大無奇不有,會存在與人類相同或更高智慧的生物,本來就很正常。
只是當靛縞星面臨外星入侵,強弱懸殊的狀況就出現了。人類無力抵擋,多處地方被武力鎮壓。
當時黑棺山是座普通的小山丘,離大海有一段距離,卻在戰火的波及下炸毀半座。
自此這一帶瀰漫特殊氣味,土壤的毒素難以清除,即使有翼人的幫忙,也只能將之壓縮,盡量把影響減至最低。
經歷長年累月的消磨,現在的黑棺山勉強能居住。只是問題未完全解決,故此山頭仍然沒有任何動物,上空沒有任何雀鳥。
這段事跡,是他從無名處得知。
黑蝶現在半飛半跳,來到黑棺山崖壁對出的岩石。今夜的海面尚算平靜,使他站在這種地方都不會太狼狽。
觀察天空沒有翼人飛行的痕跡,他才朝山頂直飛。
當黑蝶飛進黑棺山範圍,立即提高警覺,飛行的高度也調整,保持在不被防禦系統干擾,和激光射程範圍外的空中。
直到到達中央位置的上空,他才直衝向下。他擔心過會否還有些莫名的防禦機制,
幸而最終順利到步。
看來無名把他的話聽進去,將他加入防禦豁免名單中。
早知道,他就不用這麼小心翼翼啦!
背上的蝶翅在此地依然受到干擾,翅膀瞬間消失留下翼骨慢慢地收縮,最後化作一滴銀色的液體,貼合在他的項圈上。
以前若要收起蝶翅,基本上還會剩下翼骨,雖然無名初時替他改良,已經是能將翼骨再收縮,卻不能與現在這麼輕便能比較。
站在這光禿禿的山頂上,黑蝶面前沒有任何建築物,有的只是一副棺材。
對,這個看似平平無奇的躺棺,實際上是升降台。
面對這種設計,他已經不想再吐糟了。
黑蝶直接躺下去,然後往左邊一按,棺材板就自動關上。內部亮起柔和的燈光,開始掃瞄他整個身軀。
等待驗證約五分鐘,他就感受到身下的棺木正徐徐往下降,直至到達地面,棺材板才打開。
每次進出都要睡棺材,感覺真的不太美妙。
離開棺材他立即鬆鬆身,望向那長廊不禁嘆息。
這裡是環狀層,亦即是他初次被帶來時身處的層數。當初他由同一扇門進出,卻進入不同的房間,是因走廊成環狀,房間則位處中軸,兩者皆能旋轉。
如果以走廊比喻為升降機,那不同的房間則可想成不同樓層。這研究所就不是供人生活的地方,把室內設計得這麼麻煩,也不是出奇之事。
他暫住的這段時間,雖然有無名提供的智能運算器,得到室內某些地方的通行許可,但是諸多的不便依然存在。他真不明白為何無名要住在這種地方,與世隔絕。
今夜極為疲累,可是黑蝶仍想盡快找她。
黑蝶默默數算著地磚前行,來到某面牆前將手掌貼上,智能運算將隱藏式系統連接,讓他能查閱整個研究所的平面圖,並能標示無名所在的位置,開啟之間的通道。
現在無名在懸崖中層,他從來沒有去過那兒。
夜晚她到這種地方不會很危險嗎?
黑蝶走到長廓唯一的門扇前等待,片刻便看見一條往下走的螺旋梯。因為不是太寬闊,所以不能直接飛下去。
看起來很深……
從口袋中拿出小型電筒往下照,依然看不到其底部。黑蝶站在樓級上俯視,突然湧出退卻的心。
不過無名是在懸崖的中層,而非崖底,依她的體力不可能行那麼多級樓梯,應該不用走太久吧?
他在心中自我安慰,便認命地順著樓梯往下走。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來到平地已經汗流浹背。
此處極為空曠且沒有光,看起來就是個廢置地。
難道走錯路?他再次查閱無名的位置,是在這層沒有錯。
黑蝶依照標示走,來到一幅牆前。不需依靠智能運算,他就能聽到牆的「話語」。他用盡力地推向石牆,光線從隙縫間射進來。
是太陽?已經早晨了?
他離開黑沉沉的石室往外走,海風拂面令他清醒多。剛才回來時,他都未有留意到這裡有片綠草坪。
不遠處有台大型的機械,正在翻土、豎起放棺、堆泥一次過完成,快速地完成下葬程序。
黑蝶見到這種只露出棺木一部份的葬法,終於明白黑棺山上那些豎棺是什麼回事。他繼續往前走,便在棺木堆之間,見到那抹雪白的身影。
在晨曦之下,無名白色的長髮彷彿鍍上薄金色,讓純粹的她染上顏色。
黑蝶張開嘴巴,剎時間卻叫不出對方的名字。思緒彷彿少了一塊拼圖,任他如何絞盡腦汁都找不回那欠缺的地方。
他以前懷疑是否因失聰的原故,自身對人或事物少了點觸動。後來他遇上無名——唯一能直接溝通的人,他是開心卻依然像缺了什麼似的。
然而,這刻他如同找回遺失多年的重要之物,萌生出一種難以言語的心情。
難道自己對金髮有特殊喜好?可是往日他見過不同種族的人並不少,也不乏金髮的人士……
無名察覺到有人佇足在不遠處,自然地扭轉身就見到熟識的身影。
「無名。」黑蝶的目光與她相撞,就從茫然中回神。
「怎麼了?」
他越過棺木,走到無名的面前,發現她正在釘棺材板,大型機械則替她處理剩下的程序。
「這是下葬程序機。」見他疑惑的樣子,無名以為他對機器有疑問。
然而,黑蝶真正想不透的,是無名在埋葬誰?他不曾在這裡見過別人,亦不見有其他生物,而棺木的數量還不少……
「要幫忙?」
「不用。」
被拒絕後,黑蝶欲言又止,最終安靜地蹲在她身邊。他聽不到聲音,但看見她一下一下地敲打棺木的模樣,如同敲打在他心頭,讓他覺得非常難過。
宛如有什麼要從記憶深處湧出,又如什麼都不存在。
記不起的事,就是不重要,所以他沒必要強行去回憶。
「這裡、景色真不錯。」
「嗯,我最喜歡美麗的東西,包括風景。」
她沒有抬頭,只是閒話家常般回答。
「這是誰的墓?」
「……沒有名字的人,全部都是我曾經的夥伴。」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呢喃,像是在和他說話,也像是自言自語。
「這是一份承諾,如今亦只剩下我能替他們送行。」
悲傷的情感充斥在二人之間,黑蝶也不再打擾,疲倦地靠坐在石塊上,撐著頭半瞇起眼睛注視她。半夢半醒之間,他彷彿聽到她輕哼著近似搖籃曲的葬樂。
太陽高掛於天上,氣溫開始上升,無名便停下手頭的工作,凝望淺睡中的黑蝶,用指尖觸碰他的臉頰。可惜她才碰了一下,對方就醒來。
「辛苦你了。」
「嗯,希望下次別這麼趕。」他用鼻音回應,腦袋不太清醒地抱怨,伸展了一下便從存物盒中將諾蒙德項鍊遞給她。
無名沒有回話,亦沒有多理會黑蝶,注意力都投放在項鍊上。她將項鍊舉起至陽光灑下的位置,其中某幾顆星石反射光芒特別耀眼,她打量了幾眼便拿出工具,將那幾顆星石拔下來。
是不滿意到要拆件嗎?
「你……不喜歡?」黑蝶被她的動作嚇到,便忍不住問道。
無名搖搖頭,把拆出來的碎石放在一個小盒中,然後偏頭思考了一會兒才回話。
「這八顆是後期加上。」
「……哦,你對亞諾緹亞星的東西都很熟識嗎?」
「還行。」
這算是什麼答案!
「月乃子爵患的是翅膀萎縮症。」
「嗯?」
無名突然沒頭沒尾地提起那傢伙,讓黑蝶一時間腦袋轉不過來。
「翼人只要失去翅膀就活不久。」
「這樣啊……」
他早已捨棄沒用的同情心,卻依然忍不住想起那小鬼。
是啊,她很可憐,但等待旁人救助太不實際。
「……在舞會上出現的『那個』又是什麼回事?」
那個和無名用同一張臉出現的人型,他真的弄不懂。
無名的雙瞳與黑蝶對上,嘆了一口氣,她組織了一會兒才再講解。
「『液態人型』,以核心控制形態,亦是加強智能運算的材料。」
平常無名都一句起,兩句止,現在卻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儘管未有完全解釋清楚,可是他很清楚不會再得到任何有意思的訊息,就決定暫時放棄。
「當初我還以為你親自過來舞會。」黑蝶輕輕地笑說著。
這句話他本來只是放鬆心情而說出,不料無名卻半垂下眼臉,將視線移開,猶如眺望空際,亦如注視不真實的虛空,然後她用接近聽不到的聲線說話。
「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無法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