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Ⅰ ∕ 比安提約基雅更遠的地方

有時候，瑪麗娜會興起『自己活得太久了』的慨歎。
與其被動的受改變，不如就此被淘汰——僅止於這種模糊的概念，最終，她仍然隨著時間洪流載浮載沉，直至今日。

昏暗的室內沒有亮燈，唯一的光源來自木桌上燃著微弱火焰的蠟燭。
瑪麗娜很討厭這個房間。像副棺材似的。
「做得很好，一如既往。辛苦了。」蒼老的聲音聽不出情感，乾啞且毫無抑揚頓挫。背對著她，隔著木桌，瑪麗娜幾乎忘記上次看見對方的臉究竟是何時了。
「是。」
「持續監視，若必要則可對『內部人員』施行抹消。下次的匯報日定在兩個月後。」
「好的。」
「妳可以先離開了。」
「是。」從某個時期開始，她變得不擅長應付此人，最終的方式便是放棄過往的親近，只留下尊崇之心。「先行告退」。
厚重的實心木門完全闔上前，他仍舊背向著瑪麗娜，背向門外耀眼的光明。
你還要拒絕到何時？強忍將這句話問出口的衝動，她終究再次替對方阻隔了他所厭棄的一切。

對手是飛龍和惡魔的時代早就成為過去式了，『這個世界』中，區區一介屠龍人壓根激不起任何漣漪。
雖說本來就沒有打算要激起什麼漣漪就是了。瑪麗娜只是遵循本份將賦予的任務完成、接續執行下一項任務，往復循環，早先以為自己是秉持忠貞信仰而堅定的行動，如今差不多變質成義務性的為了完成而完成。
步下略為狹窄的石磚樓梯，沿著開闊門廊行走，她佇足於某座塔樓旁、沒有陰影的日照空間。無時無刻不產生變化的當今，羅馬的夏季倒是數百年如一日的宜人舒適。微微瞇起眼睛，看不見雲朵的天空呈現無邊無際的湛藍。和煦的陽光灑落在瑪麗娜身上。
片刻得閒，以致於完全沒發現突然冒出的無禮小鬼。
「很享受的表情呢，瑪麗娜小姐。」
「你是在偷窺我嗎？好噁心。」厭惡的語氣刺向發話者，偏矮小的身材套著寬鬆休閒服，那是個淡金色短髮的少年。
「讓妳誤會還真是抱歉了，但敝人只是恰巧路過而已。」少年呵呵輕笑，那副悠哉的欠扁樣子每次都令瑪麗娜感到不快。「但既然能恰巧遇到瑪麗娜小姐，今天說不定是個好日子呀。」
「……」
「別那樣怒目瞪敝人啦，愛生氣很容易顯老的哦。」
「……你為什麼會出現這裡？」
沒有正面回答，而是以「瑪麗娜小姐覺得呢？」這種欠扁的反問閃避，少年揮手示意將要離開，並越過她朝樓梯走去。
「等等，你要去哪？」見狀，瑪麗娜急忙又喊住了少年。
「妳剛離開的地方？」他別過頭，理所當然的態度讓她既不解又有些氣急敗壞。
「什麼意思？」
「唉呀！敝人以為妳的老闆有告訴妳呢，真是抱歉了。」皮笑肉不笑，瑪麗娜尤其受不了對方那彷彿窺探著什麼似的深邃眼神。
「瑪麗娜小姐執行任務的期間，敝人身為代表的『四騎士』，已奉教宗之指示與維爾維斯大主教建立同盟關係。」
瞬間愣了一下。瑪麗娜詫異的並非與直接隸屬於教宗的私人武力『天啟四騎士』結為盟友，而是結盟這件事本身。
相當可疑。
「主教不是會主動尋求『外人』協助的個性。」她冷哼一聲。八成是與『母親的原貌』有所牽扯，況且，若真有此事，主教絕對不會隱瞞自己。
「此次同盟協議是由教宗親自提出的。」
更可疑了。
「那我現在就親自去向主教求證好了。」展現赤裸的不信任，以目前梵諦岡的內部局勢，瑪麗娜對一切都抱持謹慎的懷疑態度，尤其是像金毛小鬼這種類型的難纏人物。
「密談——敝人今日捎來教宗只對維爾維斯大主教一人訴說的話語，這是一場密談。」少年語氣輕鬆地說道，在否定瑪麗娜後卻又釋出正面訊息，「但為防隔牆有耳，要是瑪麗娜小姐能在周邊進行此次密談的護衛便是最好的了。」
「……姑且這麼辦吧。」再次冷哼出聲，既然對方主動要讓她監視，那也沒有放棄的理由。
「小鬼，我先警告你，主教不是你可以輕浮以待的對象，要是你圖謀……」
「大主教說妳絕對會把我開膛破肚，留一層乾癟的人皮掛在城牆上。」少年做出瞭然於心的刻意表情，欠扁的對瑪麗娜眨了幾下眼睛。
「……」

所謂『密談』進行了一個小時左右，瑪麗娜最終僅是守候在門外。疑信摻半的她終究是相信了締約的真實性，不過，另一種情緒也由然生出。
「久等了，瑪麗娜小姐。」
「又不是在等你。」
我的臉應該很臭。瑪麗娜心想，少部分因為金毛小鬼，絕大部分則是主教未向她透露與教宗聯手的決定。
「那……難道是在生大主教的氣？」
「可以閉嘴嗎？好吵。」扭頭就走。
「脾氣暴躁了點，但其實意外的耿直呢。」少年追上了加快腳步的瑪麗娜。
「維斯維爾大主教的用意很簡單，單純不想讓妳再肩負更多東西而已。」
「……」
「別生悶氣啦，每次見到妳都在生氣。」少年又露出輕浮的笑容，「明明是個美人的說，總是眉頭深鎖，真可惜。」
「別說了。」
「好吧。」
即便識相的不再發話，金毛小鬼依舊陰魂不散的跟著瑪麗娜，無疑使她更加焦躁煩亂。
「難道要一路跟到機場嗎？」
「可以送妳過去哦。」
「……算了，隨你吧。」
「妳說的喔。」少年笑得更開心了。「我開車！」

汽車行駛於通往達文西國際機場的道路，原先喋喋不休的少年，坐上駕駛座後卻異常安靜。倒也不像是專注於車況，從內後視鏡視線交會的第三次時，他方才打破沉默。
「未免隔牆有耳，並且有些話只想單獨讓瑪麗娜小姐知道，只能以此等迂迴的方式，敝人先行致歉。」
訝異於對方的表態，瑪麗娜越發覺得這個金毛小鬼使人捉摸不定。
當然不是產生好感的那種。
「什麼話？」因此，她仍然照慣例皺起眉頭，以有點不耐煩的語氣問道。
「幾天前，也就是在瑪麗娜小姐回到梵諦岡後不久，柏林發生了異變。」
「異變！？」
「是的。事關重大，加上有些部分需要仰賴瑪麗娜小姐，使我不必過多顧忌。因此，煩請耐心地聽取敝人的報告。」
「……我聽著。」
「異變迅速受到控制，相關的情報亦是——當然是有意為之，城內的『那些傢伙』和天上的『老傢伙』還未受驚動便是證明。」
「所謂異變難道是指……」
「『門』。一如妳所想。」
下意識抿緊嘴唇，她的心緒陡然緊繃了起來。與任何一道『門』相關的任何事物，皆有可能使得維繫這個世界的脆弱絲線就此斷絕。
「代號『阿道夫』自另一側被開啟，持續時間約兩秒。這很不尋常。」頓了頓，少年給予瑪麗娜短暫的消化空間，「觀測到兩股能量先後通過，一弱一強，在鎖定前皆迅速隱匿，追蹤宣告失敗。特殊維和部隊已經封鎖了整個柏林，他們的企圖是圍堵並確實消滅。」
「既然由聯合國處理，那應該沒有梵蒂岡的事了吧。」瑪麗娜深知『門』的危險性，金毛小鬼給的資訊讓她心中隱約成形了某個輪廓，但摻雜了些許疑惑。
「特殊維和部隊主導這次行動，敝人是參與其中的極少數其他人員。」
「主教知情嗎？」
「不，敝人與大主教沒有就此事進行討論。」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對份外工作沒有興趣。」
「敝人還沒向瑪麗娜小姐發起邀請呢。」
「你口中的『仰賴』差不多便是這回事吧。」
「……鹿山和柏林相距並不遠。」
「與距離無關，更何況主教並不知曉這件事。」
半個鐘頭左右的路程，車子順著交流道到達了A91高速公路的終點。直截了當遭到拒絕，少年也未再多言，僅在瑪麗娜將要進入候機室時要她再多加考慮。
即使沒有這次的結盟，原先也就打算找上妳。
起飛後，隨著高度攀升，羅馬市變得越來越小，盯著窗外，瑪麗娜明白金毛小鬼保留的部分遠比告訴她的部分要多得多。她不願意對他做出任何形式或種類的承諾，至少以現階段而言如此。
壓力性頭痛似乎快要發作般，腦子始終沉匍匍的，短時間內發生了太多棘手的麻煩事。
這興許也是活得太久的副作用。她自嘲般想道。
向服務員點了一杯酒，這架小型客機的乘客只有她，但出於謹慎，瑪麗娜還是佈下了感知惡意用的觸發術式與較複雜的匿蹤術法。
將全身的重量陷進了沙發椅，啜飲幾口送上的葡萄酒，暫時任由疲憊湧現的瑪麗娜很快進入久違的平穩睡眠。
除去低鳴的引擎噪音，艙內唯能聽聞少女均勻規律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