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衰小的我就這麼掛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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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0-11
一覺醒來,胡清弦發現自己竟置身異地。
極目四望,背景一片昏天黑地荒山蔓草不說,周圍的人們不但形色詭異,衣著更是邋遢骯髒至極,個個活像從垃圾場滾了一圈再爬出來似的。
不對,詭異,這實在是太詭異了!敢情他還在作夢?要不,就是穿越了!
胡清弦依稀記得,一個小時前,他還跟著一大票吵雜無序的群眾,在通往凱達格蘭大道的小巷弄內,死勁揮舞著色彩繽紛的彩虹旗。怎料途中一個閃神,忽感腦袋一熱,眼前一暗,再轉醒時,就莫名落入了這個奇妙的地方。
「真是見鬼了!早知,就不要應了酷兒研究社學長的邀約……」
胡清弦不斷在心中瘋狂OS。
酷兒研究社,在當今的台大校園裡已算不上什麼隱晦禁忌的秘密。儘管如此,當他在新生社團博覽會上看到扮裝成女僕的學長時,光是要不要伸手接過傳單,就猶豫了至少半天。
不過,也多虧最後終於提起勇氣推開社團活動室──也就是位於體育館地下樓廢棄不用的汰舊品倉庫的自己,胡清弦才得以在迎新晚會上邂逅才貌雙全的財金系男友,擺脫十八年來母胎單身的日子。
然而,想來還真是可悲。
男友的唇沒碰過、床沒爬過、手沒牽過幾次、一個情人節也沒度過;寒窗苦讀三年,好不容易一舉考上台灣第一學府醫學系,正待踏入博大精深的醫學殿堂,也讓成天以大兒子性向為恥的守舊派父母多少願意正眼相待,怎料足下一個踉蹌後,被人扔入一個從未識得的異世界,費盡洪荒之力才刷出來的人生成就一夕歸零。
穿越(?)後,沒有人員導覽也沒有說明書解釋一下當前的情景,只有一行表情木然的活死人,與三三兩兩和他一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完全不懂現實世界發生什麼變故,才導致自己被傳送到這裡來的呆瓜。
「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胡清弦喚住一個正要加入活死人行伍的女人。
「咦,你叫我?」聞聲,女人慢悠悠地回過頭來,脖子轉動的幅度不大自然,不時還會點晃幾下,就像發條鬆脫的機器人偶。
「啊!」胡清弦不由得驚叫出聲。
女人的半張臉不見了,正確來說,應該是受過非常猛烈的撞擊,右頰的骨頭與包覆在外的皮肉、毛髮全被磨掉或削掉,大量鮮血和肉末、碎骨不斷從創口處潺潺落下。
「叫什麼叫?你不也全身帶傷嗎?」女人舉起似罹患帕金森氏症,抖動不已的右手,指了指胡清弦的腦袋和衣領。
奇怪了?我的臉,不,頭和身體有什麼不對嗎?除了有些暈,以及悶悶地發疼以外,胡清弦心道。
順著女人的指示,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不得了!一顆濕淋淋的大腫包,觸感還有些黏稠。低頭一看,身穿的白底T恤、淡藍色牛仔褲上不但充滿各式鞋印,還開了不少斑斑點點的紅花。其實,他的衣服與其他人的比起來也沒乾淨上多少, 一樣是垃圾場出品。
胡清弦不敢看自己的手了,想也知道那會是啥。
僵直在原地好半晌,直到心緒稍微平穩下來,他才朝著女人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原來,地上三尺有個不甚顯眼的LED燈告示牌,上頭寫著「枉死者向前行↑」。
枉死者?什麼鬼玩意!還有這個與當前場景極不搭嘎的LED燈路標,和腳邊這些不知道埋在哪的反光指示條,鬼才看得到啦!
胡清弦不斷在嘴上嘀咕,順著告示牌的指引挪動步伐。雜草較低之處,正形成這座黑山的山徑,不寬,只容得了二人貼肩而行。前行大約半百公尺後,又見另一只「枉死者向前行↑」的告示牌。
奇怪的是,他每抬一次腳,都會隱隱生出一股下肢關節錯位的不適感,連骨頭都發出喀滋喀滋的聲響。
「乾,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啦!」胡清弦不自覺的想哭,但又覺得窩囊至極,趕緊把出框的眼淚擦掉。
不好,好像把手上的血水抹進眼睛裡了!黑麻麻的視線裡,突然多出一角怵目驚心的紅。
行經第三隻告示牌時,胡清弦終於看見那行活死人隊伍與那位半臉女人的車尾燈了,他原想小跑步跟上,無奈下肢愈發疼痛,只好連走帶跳的緩緩前進。
百餘公尺後,第五個告示牌上的文字,終於不再是「枉死者向前行↑」了。那是一座約莫五公尺乘以一點五公尺面積的寬幅燈箱,上頭的說明文字寫道:

一,請依序排隊,等候喚名、編號。
二,請詳細核對身分年籍資料和報到原由。
三,請領取純白壽衣,滌淨身體,將身上汙衣集中丟棄。
四,淨身後,請自行前往閻羅外殿靜待起訴或緩起訴通知,並遵循執勤人員的指示前往各廳候審、候監或進入轉生通道。
五,請勿逃跑、無故逗留、攻擊辱罵執勤人員,違法者,將酌扣功德點數或諭知永不超生處分,幸勿自誤。


嗄,我到底看了殺毀?胡清弦眨了眨眼睛,試圖讓視野恢復成一片清明。待理清了來龍去脈後,他的心情,也由原先的茫然和恐懼,轉換成另一種面對未知的不安。
「原來我不是穿越,而是死了啊……死後的世界,怎麼這麼地……呃,粗糙且毫無修飾?」如果有機會託夢,他想告訴唯一的弟弟胡清揚和初任(同時也是最後一任)男友袁天祈,地獄原來是這麼一副鳥不生蛋的模樣。
旋即,另個念頭又起:「不對啊,這才入口而已,還不能下定論,搞不好待會進入閻王殿,會看到令人閃瞎眼睛的金碧輝煌。但……話說回來,我到底是怎麼死的啊?待會鬼差問起,難道要來個一問三不知嗎?」
胡清弦不斷運轉著現下腫了顆大包,還不時噴出血花的腦袋。
「不行啊,想不起來啊,想不起來……」明明距離位於凱道的最終集結點只剩下不到一公里路,他怎麼會突然倒下呢?
難不成,他其實是有隱疾的嗎?肝癌、胃癌、還是大腸癌,而且是藥石罔效的第四期?
胡思亂想好一陣,胡清弦始終沒獲得能說服自己的解答,只好悻悻然穿過燈箱,揀了櫃檯旁一列人煙較少的座位坐下。
櫃台邊站立幾個一身縞素衣裝的冥府公務員,個個面若死灰、聲音毫無元氣,忙著叫號、填單、帶位、管控秩序、安撫枉死的小孩子等。當祂們與死人站在一起時,根本分不出誰才是那個剛受死的。
與燈箱差不多大小的櫃台桌上,摺成四角豆乾的白色壽衣層層疊疊無限架高,幾乎要向上延伸到無窮無際,完全把座位後方的人影罩住。不過,那人總是有辦法從幾列壽衣的縫隙中騰出一雙手來,把符合往生者體型SIZE的壽衣遞交出去。
櫃台之後,有許多外貌與流動廁所幾無二致的克難式盥洗間林立著。與桌上的壽衣相同,盥洗間鱗次櫛比,一直向前舖展到視線的盡頭,胡清弦沒數一會,便放棄了。
「黃月湄,生於西曆一九六四年,民國五十三年的台灣桃園,死於高速公路連環事故的黃月湄!」一名左手把持大聲公,右手撐著12吋白色PAD的鬼差揚聲呼叫。
「啊,是我,是我!我在這裡。」半臉女人揮著幾乎要從即將散架的身體脫落出去的右手。
原來那位大姊是死於突發事故,才會少了半張臉,周身關節也快散掉了,想想還真是可憐。胡清弦心道。
半臉女人在報到單上壓了指印,打櫃檯領了件男女共版的M號壽衣後,尋了間無人使用的盥洗室,將自己關了進去。
只是,胡清弦不禁煩惱起來:縱然洗了澡,大姊身上不斷溢出的碎骨和血肉還不是會沾汙整件白壽衣?待會到了殿上,閻王會不會覺得有失禮儀、有礙觀瞻?而且,他的後腦也還在濺血。
等著等著,始終沒聽到自己的名字,胡清弦開始犯睏了,但鬼差們依舊異常忙碌,他也不好意思上前提問。
又過一陣子,下一批枉死者也抵達了。而上一批枉死者,連同那位半臉大姊一起,正待一起搭乘憑空冒出來的手拉式伸縮門升降梯,下達地獄的殿堂。
「這次又是什麼?」一名較矮小的鬼差問了旁邊的同事。
「是外籍勞工的漁船翻覆啊,你是不會自己搜台閩地區的最新動態膩!」較高的那一位吐槽道。
「喔。」那矮小鬼差打琵琶袖裡掏出一隻蘋果手機,滑了起來。「怪不得身上充滿魚腥味。」
胡清弦一整個瞠目結舌,他不是正在……地獄裡嗎?怎麼這地方這麼地與時俱進,連PAD、手機、電梯這一類跨時代的產物都有?
且慢,現在好像不該把精力和時間花在嘖嘖稱奇上,無故逗留的話,他那寥寥無幾的在世功績可是會被扣光的啊!
「那個,兩位大哥不好意思!」鬼差的音色多半扁平無所抑揚,難辨雌雄,胡清弦索性都以大哥稱呼。「請問,胡清弦是不是過號了?」
兩位鬼差聽聞叫喚,面面相覷後,都是一臉駭然。
「你為什麼還在這裡?」較高的那位問,語氣中帶著驚詫和不解。「巳時的死者應都該送走了才對。」
「我才想問是不是漏了我。」胡清弦說。
「你什麼名字?生辰八字?死亡原由?」矮的那位連珠炮似地提問。
前兩個問題,胡清弦照實回答,至於死亡原由,他只能搔搔頭傻笑。
「啊,我就在參加遊行的路上,突然昏倒……然後,就掛了……」
至於什麼類型的遊行,他實在不敢明說,但不說也不打緊,他身上穿的正是社團活動用的T恤,白底上衣上印著彩虹旗大LOGO,以及台灣大學酷兒研究社的SLOGAN──「人權至上,真愛無敵!」
胡清弦愈說,兩位鬼差的臉色益發難看,連連望後彈跳數步,蹲在路邊竊竊私語,把他和一干橫死的漁工們晾在一邊。
「為什麼IBON偏偏要在這種時候全部送修?要是往生者能自己查詢並提前發現錯誤,就不會有這種漏網之魚了!」矮小的那位說。
「什麼魚,亂形容!沒禮貌!待會太陰神殿就會派人來接了。」較高的那位往同事額上敲了一記。「再說,咱們上頭只願意配給台閩地區五台IBON,負載量那麼大,一天到晚當機,還有一堆不滿功績計算方式的往生者成天對它捶捶打打,不壞也難。」
胡清弦覺得好笑,這兩人明明躲到路旁說話,音量卻完全不壓低,每一字一句,他都盡收耳底了。
我是漏網之魚嗎?太好了,這應該是陽壽未盡的意思吧,胡清弦暗忖。也對,哪有人渾身無恙,曬點太陽就莫名暈死過去的,他應該只是中暑而已。
不過,在回去之前,他也想學那些即將受審的鬼,把身體清洗乾淨。
「請問,可以給我一套乾淨的衣服嗎?」胡清弦指指櫃檯上的白壽衣。身邊那一隊操著奇怪口音的外籍移工,已由另一對鬼差搭檔引走,到另一側去排隊叫名了。
一高一矮的鬼差點頭如搗蒜。「可以,您請。但,待會應該會有正式的官服和常服配給下來。」高的那位回答。
受領壽衣後,胡清弦選了一間看起來最為乾淨,門上還有寶可夢璧貼裝飾的盥洗室。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室內的空間比待在室外看時明顯大上許多。莫說沖澡用的蓮蓬頭、置物衣架,連能容下半身的浴缸都有。
然而,他貌似沒有時間耽擱了,只能洗個戰鬥澡。就連身上那些星星點點的傷勢,也沒空去多加留意。
他到底下來多久了?陰間的時間,與人間的流動速率是一致的嗎?他的肉體現在到哪兒去了?醫院、殯儀館,還是運回老家去?該不會已經冰存,或已經火化了吧?但願不要。
想到這兒,胡清弦的頭皮和手腳皆然一陣發麻,一點也不敢再探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