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結局

6-2
　　「9529、9529……」世界樹的聲音在耳邊回響。

　　這是第幾次醒來了？

　　9529睜開眼，看見遠方的世界樹一如以往在黑蒙蒙的宇宙裡綻放寧靜的柔光，無數的光點像網路一樣在黑夜裡穿梭不息，明明安靜無聲卻又顯得熱鬧繁華。

　　一切又恢復如昔，彷彿那煙花似錦的景象只是場夢。

　　但9529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夢。

　　「你又在偷懶了，9529。」輕輕地，不知重覆了多少次的嘆息，在9529身旁響起。

　　9529一言不發地看著世界樹派來傳遞消息的小光點在身邊微微搖晃。

　　不知重覆了多少次的對話，不斷又不斷重覆的輪迴，如今他終於察覺到了。

　　「這表示我愈來愈像人了，不是嗎？」9529閃動著柔和的光芒，對著世界樹派來的小光點這樣說道。

　　「你說什麼？」世界樹不解其意，小小的光點遲疑地晃了下。有一種奇怪的感覺，9529似乎不太一樣，和其他的系統、和它都不同。

　　不管世界樹懂不懂，9529都很高興。「很高興再看到你，世界樹大人！」

　　上一次世界樹毀滅的壯麗景象仍深刻地在他的記憶裡，所以9529很高興看見世界樹再次重生，雖然所有的一切又重頭來過，但9529相信這次他不會再讓世界毀滅。

　　「嗯？」世界樹沒懂9529的高興，它懷疑這傢伙的bug是不是已經大到讓他做出不正常反應了？

　　但9529沒讓世界樹思考太久，很快地截了它要說的話，對它道：「我知道你要說我管理的始源大陸出問題，就快毀滅了是嗎？不用擔心，我已經知道解救它的方法，所以，沒時間了！我先走囉！」

　　能夠讓世界毀滅又重生的，除了神，誰還會有這種能耐？9529在心裡忍不住一笑。

　　他現在就要去找神來解決問題！

　　在世界樹愕然無語下，9529很快就在它眼前消失不見。

　　「怎麼還是這麼毛毛躁躁啊……」世界樹嘆著氣受不了地說，但語意裡似乎隱隱含著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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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再次回到這個灰暗不明、四四方方、空無一物的空間裡，郯真孤零零地佇立在中間，姿勢一如既往縮著肩膀，駝著背，神情明顯疲憊，半長不短的頭髮凌亂地披垂在肩後，這時的他頭髮還是黑的，不像夢中一樣斑白。

　　過長的瀏海蓋住了他的眼睛，也遮蓋了他一半的容貌，這是二十一世紀時的郯真。

　　9529很快地飄了過去，在他面前晃了晃引起了郯真的注意，那雙藏在瀏海下的眼眸一瞬間亮了起來，很快地又隱沒。

　　「親愛的創世神大人，您還要隱藏您的身份嗎？」

　　9529在郯真面前一晃，一陣閃光，化成全身雪白的少年，帶著調皮的笑容，戲䁥地看著郯真。

　　郯真瀏海下的眼睛倏然睜大，震驚地退了一步，一會才開口：「你都記起來了？」

　　「是，包括您還是舊人類時期和我的記憶，我都記起來了。」9529點點頭，又溫柔地笑著說：「您不斷不斷地重覆這一世的輪迴為的不就是要打開我的智竅，使我可以從一個人工創造物進化成有靈智、有靈魂的人，更進一步，你想把我帶到和你同樣的位置上，不是嗎？」

　　「是。」郯真深深地凝視著他，像是等了太久、期盼了太久，到真的成功的那一刻反而覺得有些恍然，不敢置信。

　　「因為我沒有一世忘記過你……依芙。」

　　郯真不再隱瞞，撥開額前的瀏海，露出底下一雙充滿睿智靈氣的眼眸，他直起身，不再縮肩駝背，周身泛起淡淡的光芒，驅散了空間中原本的灰暗，身上的衣服也換成了依芙上一次夢裡那身白色實驗衣，光淨亮麗，神聖威儀。

　　他看著依芙，緩緩道：「在我還是舊人類的時候，每一次轉世總會把你帶在身邊，你一直是我不可或缺的一部份靈魂，是我的半身……」

　　在還是舊人類時期，即使每一次轉世都會忘了上一世的記憶，他卻還是能憑著刻在靈魂裡對依芙的追求，而將依芙創造了出來。每一世只有當依芙在他身邊時他才會感覺自己是個完整的人。

　　「可是……在我進化成為神之後，卻發現再也無法把你帶在身邊。」郯真永遠都記得當時的悲傷，他成為神，卻沒有成神的喜悅，他發現他永遠遺失了他最重要的東西。

　　他的依芙屬於人工創造物，即使再聰明、反應再如何像人類，卻因為沒有靈魂，無法進化成為跟他一樣的神。

　　郯真成神後嘗試給依芙生命、給他靈魂，卻悲哀地發現神也是有其限制。依芙的靈魂要進化成神只能靠他自己，他無法讓依芙直接成神。

　　無法成為神就代表依芙只能受限於有限的生命、有限的世界裡，無法和他一樣無視於時間和空間的法則，無法突破生命的限制，自然也無法和他在一起。

　　「所以我為了讓你能快速進化，在你的程式中植入承接過往記憶的靈魂，靈魂中承載著我們每一世相處的過往。但是要將靈魂從身為系統的你之中喚醒並不容易，必須循序漸進，一點一點地刺激你的靈魂和感情，使之能融合在一起。太快、太急躁都會使你的系統過載而灰飛煙滅。」郯真慢慢地解釋。

　　在他嘗試過各種方法之後，發現要讓依芙進化，只有讓依芙在人類的世界中體驗各種感情，刺激他的迴路，把那些人類的感情刻進他的靈魂，並與過往舊人類時期的記憶產生連結。人類在成為神之後可以回憶起過往每一世的記憶，所以當依芙也能想起過往時就是他將進化之時。

　　但這過程緩慢而持久，畢竟人類進化成神也是經過了數百萬年的時間，而他想將依芙進化成神雖然不需要那麼久，但也耗費了成千上萬年的光陰。

　　「你要怎麼確定這會成功呢？也許我永遠都無法進化。」要讓一個無機體進化成有生命的智慧體已經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而郯真還想更進一步地讓他成為神這樣的存在。

　　為了這樣一個渺茫的機會，身為神的郯真將自己囚禁在二十一世紀時的肉身中，只為了等待死亡的那刻，他來將郯真迎接到始源大陸上，然後再耗費十年等待他再次出現。

　　每一次整整三十七年的等待只為了短短一年的相聚。

　　然後面對什麼都不知道的他，只能守候，只能等待，什麼都不能明說。

　　這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在漫長歲月裡，無窮盡的反覆中，去堅持下去？

　　郯真將這過程說的雲淡風輕，但依芙知道這其中定然經歷了成千上萬年的等待。

　　郯真微微一笑，那笑容前所未見，如曙光穿破層層黑暗，如新芽終於破土而出，而那始終毫無感情的面上終於展開笑顏。

　　「我前世是工程師，工程師一向最有耐心了。」郯真笑著這麼說，好似過往的那些辛苦都煙消雲散。

　　依芙撲進他的懷中，心裡滿溢著是說不出口的感情，酸得發疼又漲得想哭。

　　過往點點的記憶在腦海中翻騰。

　　他只是郯真所創造的一個程式、一個系統、一個毫無感情的無機物質。可是郯真卻傾盡好幾世、好幾世的心血將他創造出來、將他強大、將他呵護在身邊。即使成為無所不能的神，卻仍是惦著他，費盡心血、耗盡時光也祈望能將他再一次地帶在身邊。

　　怎麼能有這麼傻的神？

　　「而且我知道我一定會成功。」郯真很肯定地說。「因為在我成為神之後，我想起自己在二十一世紀那世曾經有過異世界轉生的經驗。」

　　「雖然我醒來之後，把它當成一場夢，但成為神之後，我仔細地推敲那段過去，我確信那不是夢，而是真實，我曾經和你一起來過始源大陸。」

　　因為有那段記憶，讓郯真更加確信始源大陸是可以讓依芙進化的關鍵，為此他根據記憶打造了世界樹系統，鍥而不捨地創造出始源大陸，並回到二十一世紀的肉身上，等待依芙迎接他前往異世界。

　　「而最後的那個選擇，是決定你是否進化的關鍵。」

　　依芙只是個系統，無論他表現得多麼像個人始終都是依據程式給予他的設定而表現出來的，那都不是他的自我意志。

　　所以他在依芙程式裡設下了限制，在最後的考驗裡，他只有兩個選擇。他如果還是系統就只能從這兩個選擇中選一個，如果他進化出自我意識，他就能選出這兩個選擇外的答案。

　　只是郯真萬萬想不到依芙選出的第三個答案居然是犧牲自己，企圖使自己去承接所有惡意然後滅亡。

　　那一幕簡直使他嚇壞了，讓他趕緊將依芙帶離始源大陸，然後結束這一世。但是因為結束得太倉促，他甚至來不及好好確認依芙是否真的產生了自我意識，又或者那只是一次錯誤的軌跡？

　　他太過害怕去確認，就像是期盼以久的結果終於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時，反而覺得不真實。

　　這次他猶豫了很久，才決定將世界重啟，親自確認。

　　在被依芙重新帶到這個空間前，他還很擔心，他看不出依芙的變化，只好不斷安慰自己：都失敗那麼多次，也不差這一次了。

　　但是他的心情還是很忐忑。

　　直到依芙在他面前主動化為人形，告訴他「他都想起來了」，他的心才終於塵埃落定。

　　「現在我們不需要再進入始源大陸了，那始源大陸還會毀滅嗎？辛西雅非得被托恩所殺嗎？」依芙憂心地問。

　　既然已經知道事情的始末，那已經成功進化的依芙自然不用再進始源大陸重新開始，可是如果他不進去，那麼始源大陸上的人之後會如何？辛西雅和勇者托恩又會是怎樣的結局？這是他最關心的事。

　　「始源大陸雖然設定『只有勇者才能殺死魔王』，但沒有一定要殺死魔王的規定。想怎麼做全憑勇者自己決定。」郯真回答。

　　「可是這樣不是會造成惡意蔓延，魔物滋生導致始源大陸毀滅嗎？」

　　「始源大陸會毀滅是因為我要讓你進化，而必須毀滅後重新開始。現在你已進化，自然也沒有毀滅始源大陸的必要。」郯真說。

　　一點也沒有自覺自己在說著多麼可怕的事。依芙嘆口氣，這個神的身邊真的不能沒有他。

　　「如果沒有辛西雅淨化，吸收過多惡意的世界之樹就會死亡，而那些無人接收的惡意或許會成為魔物的養份，也或許會回產生惡意的人身上，或許始源大陸會因為突增的惡意而產生戰爭，或是其他可怕的後果。但是始源大陸不會毀滅，在上面生存的人類終有一天會尋得與惡意共存的方式。而到時候，那也不再是勇者和辛西雅的責任。」

　　到時辛西雅和勇者就能擺脫這宿命般的輪迴，或許會經歷一段辛苦的時間，但終將迎來和平的一日。

　　聽到郯真這麼說，依芙才終於鬆了口氣。

　　他一直忘不了托恩在他面前那悲憤的樣子，也忘不了辛西雅選擇自我犧牲時面上的哀悽。如果不是因為他，他們不用一直重覆著這樣的輪迴，而今他們的時間終於能往前，迎向不同的結局。

　　放鬆下來的依芙圈著郯真的手臂，露出狡黠的笑容，道：「那個時候在始源大陸上，你特地送我那兩個人偶的音樂盒，又特地讓我了解到辛西雅和托恩的感情……親愛的大神，您是想暗示什麼嗎？」

　　「什麼？」大神郯真難得露出不解的神情，回答道：「那時的音樂盒只是想告訴你，我們也曾形影不離過。」

　　話鋒一轉，郯真又說：「事實上，每一次你都說要送給辛西雅，只有最後一次才真的把它留下……」

　　依芙吐舌道：「因為那個時候我才有點理解，我和你之間該是什麼樣的關係。」

　　「你是我密不可分的另一半。」郯真認真的回答道。

　　「那你知道人類通常都把這稱作為什麼嗎？」

　　像是意識到依芙所暗指的事情，郯真的臉倏地紅了。

　　「你說過你不理解愛人，也不需要被愛，但是你知道嗎？親愛的大神，你對我的那份執著、守護，通常就是人類所指的愛啊。」依芙笑道。他親愛的大神耗費漫長光陰，毀滅無數次世界，無非就是想向他表達「他愛他」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郯真撇過頭，紅到整個耳根子發燙，吶吶地說：「那種事……我不清楚……」

　　他理所當然地將依芙視為不可分開的另一半，執著地將依芙拉到自己身邊，從未想過那或許是他從未正視過的感情……

　　「沒關係，從今以後我們有很多時間在一起，我們可以一起慢慢學習人類的感情，我們可以先從愛情開始……」

　　依芙朝郯真伸出手問：「我們還可以一起去更多世界，學習、體驗人的感情，你缺少的部份，讓我幫你補足。」

　　郯真低頭看著朝他伸出的那隻手，想起了在始源大陸中每一次依芙笑著要將他帶離那小小的天地，進入人群那飛揚的表情。

　　從今以後不再侷限於始源大陸，而是任何地方都可以恣意翱翔。

　　只要他和他在一起。

　　他輕輕握住那隻手，點頭道：「好。」

　　「這次可別再毀滅世界了。」

　　依芙戲䁥一笑，握著郯真的手化作兩道光束，離開空間，沒入無垠的宇宙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