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一）
本章節 5862 字
更新於: 2022-08-24
曼德倫從訓練場離開後就把弟子們打發去進行下個月要提出的研究案報告了。弟子中有人大著膽子上前問：「老師，我們要不要也進行光魔法相關的研究？畢竟研究案的提出因為光魔法跨國研究延期了，不是很…」
「誰讓你們多管閒事了，那種事情讓那些閒著沒事的人去忙就好！以為延後就能偷懶？當然是要趁他們擱置進度的時候我們要加快腳步啊！還有，你以為你們能研究出什麼花來嗎？連自己的工作都搞不定，還想參與開發新魔法！簡直就是不自量力！」
曼德倫沒好氣地把弟子們訓了一頓，接著頭也不回地回了辦公室。
「…那這樣到底幹麻要加入研究陣容啊？」
他關上門後，聽見門外有弟子小聲抱怨。
「天曉得，拆精靈法陣的工作也全都是我們在做…」
「噓…會被聽到的，快走快走。」
交談聲逐漸遠去，曼德倫知道是弟子們去各自的位置工作了。他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廢物，一個個都不能打，媽的，上一次也是靠卡特的陣圖才勉強過關…我身邊怎麼盡是些廢物，竟然沒一個能比得上那個叛徒…」
他一邊咒罵著一邊走向自己的辦公桌。曼德倫身邊確實漸漸地沒有人了，以前他還能靠老師留下來的一些資料矇混過關，他自己偶爾也能想出些不錯的點子，但那都是在卡特離開之前的事。
少年離開之後，曼德倫才發現沒了卡特竟然讓人如此困擾。以前那些清楚易懂的資料全是卡特整理過的，研究中關鍵的部分也常常是卡特提出的，在卡特離開後他有試著找其他的弟子代替卡特的位子，但即使是已經取得三級法師頭銜的弟子，竟然也沒辦法做得比卡特更好。
於是曼德倫開始無法維持研究室高品質的研究成果產出。每次例行研究審查時，對比另外兩位朔月法師：蘇南以及羅爾森研究室提出的優異研究進度，他總是非常憋屈，這讓他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壞。
對外，或是對著那些還不懂事的學徒，他當然還是能戴著面具，端起朔月法師的架子，但是對研究室內的弟子們就沒什麼好臉色了。他自己沒什麼料，在幻術研究上一直沒有突破性的進展，再加上動不動就對著弟子們摔杯子撕報告，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走了。沒走的要不是成績不夠好不方便轉研究室，要不就是跟曼德倫的利益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走不了，這樣的人即使留下，對研究室也沒什麼幫助，於是研究品質低下的情況又更加雪上加霜。
「光魔法，什麼玩意，干我什麼事，又不上場去打。」他點上一支捲煙，狠狠抽了兩口。
「要不是那個叛徒讓我加入我才…媽的，我為什麼要聽他的話？」
想到這裡，他暴躁地掄起拳頭搥了一下辦公桌，一件物事被震掉，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曼德倫朝那樣東西望去，才發現是一張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桌上的黑色信封。
他氣息一滯，撿起信封，裡面是一張沒有任何特徵的白卡，上面寫著「凌晨一點」
「…」
是卡特。又來了。
曼德倫將那張卡片捏皺，扔進垃圾桶裡，然後將快抽完的煙也丟進去。紙很快燃燒起來，變成一堆灰燼。很奇怪的，看到是卡特的見面通知，剛剛還在咒罵叛徒的他，心情竟然不壞。
可能是因為現在他的研究室成果全都得看卡特給了他什麼品質的陣圖吧。說卡特現在是維繫曼德倫的命脈也不為過。
從再次見面以來，卡特總是以能夠媲美朱利安程度的單人幻術研究成果作為報酬指使曼德倫。大多時候是讓他去指定地點埋那個奇怪的黑色石片，偶爾問問朱利安的近況。
「你們感情這麼好嗎？」有次曼德倫嘲諷地這麼問，差點被卡特割斷脖子。後來他再也不敢多嘴，卡特問什麼他回答什麼，不想多惹上麻煩。
這次的光魔法研究他原本沒打算參加。光是忙自己研究室的事情就夠煩的了，新屬性魔法？那困難程度他光是想像都頭痛。但卡特知道之後，讓曼德倫一定要加入，因為他要知道所有細節。那之後，卡特每次見面，幾乎都是在問光魔法的研究進度。
「這次八成又是要打聽這件事。他為什麼這麼關心這個？」曼德倫看著冒煙的垃圾桶，皺著眉頭喃喃自語。
「…算了，不關我的事。」
（只要可以拿到足夠能應付下一回審查的材料就行了。）
曼德倫不是沒有查覺到異狀，他只是覺得不可能會出什麼大事。卡特在他心中還是那個毛頭小子，除了確實魔法天賦挺不錯以外，他還能搞出什麼來？不可能。天塌下來有蘇南那票人頂著，他只要在後面坐收漁利就行了。
曼德倫不會想到，最後害死他的，就是這種大意以及逃避的心態。
卡特爬上了艾諾斯首都的鐘樓。現在是深夜兩點，他剛結束與曼德倫的會面，原本該立刻回到他在艾諾斯的棲身處並且寫信通知提風光魔法研究的消息，但他鬼使神差地摸進了這座艾諾斯的地標建築。
為了執行提風給他下的任務，原富家少爺會了不少他這輩子沒想過要學的技能，開鎖就是其中之一。他撬開鐘樓的鎖，慢慢爬著樓梯上去，站在巨大銅鐘旁邊，俯瞰著安靜的市區。
「怎麼，想家了嗎？」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卡特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萊曼。青年站在他旁邊，也往下俯瞰著這對他來說很陌生的城市，發出感嘆。
「晚上還能這麼亮啊。霍倫特晚上就是一片漆黑。」
「…有些人需要在夜晚工作。而且太黑的話容易發生犯罪事件，所以政府很早就在全國設置了路燈系統。」卡特很難得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萊曼的表情一下亮了起來。看來他的搭檔今天心情不錯。
「…為什麼用那種表情看我？」
卡特往旁邊一瞄就看見萊曼笑的有點傻的臉，他將頭轉到另一邊，將視線移開。
「你很難得跟我講艾諾斯的事。能再多講一點嗎？」
「沒什麼好說的。」卡特講完這句，頓了下，又補上：「你又不是沒看過。你也沒少帶商隊來外面吧。歐森、艾諾斯、坎特連，這三個跟霍倫特山脈接壤的國家你應該都很熟。」
「怎麼可能熟啊，商隊不會待得太久，而且也不能跑太遠，我還有很多地方沒去過。」
萊曼回答。他心情很雀躍。卡特今天話變多了，光是這點他就覺得很開心。他不動聲色地靠近對方，卡特有查覺到，但他沒有像避開。他只是半斂著眸望著下頭櫛比鱗次的建築，低聲道：「也不需要去，沒什麼好看的。」
萊曼看著他的側臉出神。卡特原就長得俊俏，少年現在十九歲，正是美貌勝放的年紀，他有著深髮色的霍倫特人不會有的淺栗色頭髮，柔軟且帶著美麗的光澤，睫毛的顏色也是淺淺的。放在霍倫特人裡面，他整個人顏色淺得有點太過突出了，所以後來卡特都穿著黑色衣服。
萊曼其實喜歡他穿淺色的。他覺得黑色在卡特身上實在太重了，彷彿會把他不寬的肩膀給壓垮。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提風帶回來的卡特時，視線就像焊在少年身上似的，無法移開。
這個人看起來就像要消失了－－當時卡特給他的感覺是這樣。
明明站在那裡，但眼神是空的，彷彿下一秒就會不見。
我得抓住他，青年忍不住想。
從此，萊曼無法克制自己尋找卡特的視線。他自告奮勇的陪著卡特做很多事情，他知道卡特似乎不太喜歡，但也沒趕他走，他就厚臉皮地待下去。霍倫特人通常是冷靜而淡漠的，但萊曼遺傳了哥哥－－霍倫特王・德里的熱情性格，哥哥成為王之後，他就負責帶領原本哥哥負責的商隊，而哥哥過世之後，他就輔佐提風，提風帶回卡特之後，他整個人就都黏在卡特身邊了。
他喜歡卡特。態度明顯得幾乎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吶，卡特。」萊曼輕輕地喊他，試著用手指去勾卡特的手指。卡特的手稍震了一下，但是沒有甩開他。萊曼開心極了，他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例如握住卡特的手什麼的，他只是這樣輕輕地勾著。
「願意跟我分享你在這裡的事嗎，我想知道。」
「我不想說。」卡特很乾脆的拒絕了。萊曼也沒有生氣，只是低低應了聲好，就不再言語，只是手指仍然輕碰著他。
兩人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開始入秋了，晚風很涼，但對在霍倫特待了兩年的卡特來說，這樣的氣溫還算是舒適的。他就這樣直直地望著下方，一句話也沒有說，萊曼可以聽見他穩定的呼吸聲，他看了看懷錶，已經兩點半了，但如果卡特想就這樣站到天亮，他也願意陪下去。
「…我家曾經是艾諾斯很大的家族。」
卡特忽然悠悠地開口。
「！」
這是萊曼第一次聽見卡特講自己的事。
「艾格列斯家曾經很重要。父親領地的稅收很多，有一票會阿諛奉承的小貴族每天都跟在他屁股後面。這條路，」他指指下方的大幹道，「我走過很多次。每次從皇宮出來要回家的時候，都要走這條路。」
「用走的？」
「馬車。我家的馬車是黑色的，窗框是金的，馬車車廂後面的家紋也是金色。有車伕替我們駕車，車伕技術很好，馬車跑起來很平穩。跟那些出租馬車完全不一樣。」
「我們家很大。大概…從那裡到那裡。」卡特用下面的房子當比例尺，比劃了四五幢房屋的距離，「主屋就那麼大。庭院的話可能有一個街區大。我家不在首都，但為了方便我上學，首都有房子。我的學校在那個方向。」
他邊說邊指了指遙遠的城堡的西南邊。
「我看不見。」萊曼瞇著眼睛試圖看清，但只看到層層疊疊的屋頂。
「從這裡看不到。挺遠的。」
「哦…」萊曼望著他，意猶未盡地問：「還有嗎？我想知道更多一點。」
「…有的。」卡特也回望他，他很少這麼做，他通常不跟萊曼對上眼，但是今晚比較特別。
「接下來就是我家破人亡的故事。」
「那還是別說了。」萊曼連忙讓他停止，但卡特卻沒有停下，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我父親不是個正直的人。我知道他會收取賄賂，領地理的大小官吏都可以花錢買，而這些都還是很好搓掉的。他最不該碰的就是跟人民國家有莫大利益牽扯的鹽，還有危險的魔法酒。艾諾斯的魔法酒是用我們這裡特產的麥子混合魔法植物釀造的，能提升魔力，還可以做各種帶魔力的食物補品的基底，一直都是皇家管制的產品…
「我不曉得父親在想什麼，一直到他進了大牢，我都不知道。也許是為了包養他那些我都記不住的情婦，還要同時應付過度揮霍的母親的開銷，還是別的什麼…總之他搞砸了。
「這兩件案子一爆發，其他大大小小的事情馬上也跟著像拔馬鈴薯一樣全都拖拽了出來，於是就這樣，砰。」
卡特做了個煙花綻放的手勢。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艾格列斯家幾乎謝幕了。就這樣。」
「…這是你離開這裡的原因嗎？」
萊曼忍不住了，他原本只是勾著卡特手指的手握了上去，他感覺少年的手有些抖，掌心沁著汗水。
「不全是。只能算是起因。」卡特抿了抿唇，「…我不想說了。我說得夠多了。」
「嗯。你說得夠多了。」萊曼點頭。他覺得少年似乎又恢復成剛到霍倫特時的那個樣子，身影朦朧，似乎下一秒就會消失。
不可以。
他忍不住攢緊了卡特的手，卡特抬頭看他，忽然嘆了口氣。
「萊曼。這沒有用。」
「什麼沒有用？」
「喜歡我是沒有用的。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什…」
萊曼少見地結巴了。他喜歡卡特這件事太過明顯了，他不覺得卡特不知道，但少年一直就當作不知道的樣子。現在忽然被打了一個直球，他彷彿被人打了一下腦門，只覺得腦中好像響了嗡的一聲。
「我這裡是空的。」卡特指了指胸口，「你要的我給不了。」
「我的所有東西都留在過去了。那些曾經美好的東西都沒有了。我已經沒有那種能力了。」
「不要對我抱有期望。你會受傷的。」
萊曼張開嘴想說些什麼，但卡特說完就甩開了他的手，自顧自地下了樓，再也沒有回頭。青年楞楞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旋轉梯間，他握了握被甩開的那隻手，手上似乎還殘留著卡特的手的溫度。
卡特逃也似地離開鐘樓之後就回了下榻的旅館。他碰的關上門，靠在門板上，一路跑回來讓他氣喘吁吁，他仰起頭調整呼吸，氣息是稍微平順了些，但心跳沒有。
他不太喜歡待在萊曼旁邊。
那個人太耀眼了。
身為霍倫特王的親弟，萊曼在霍倫特是十分有份量的人物。但他跟哥哥一樣沒什麼王的架子，跟誰都能打成一片，在王倒下後，也承擔起了替提風進行各種聯絡與溝通的角色。舉凡商隊之間的糾紛、資源的配給，他都能協調出一個令眾人滿意的結果。
萊曼還喜歡冒險。霍倫特很大，但氣候惡劣，地形崎嶇，有很多地方是沒有人去過的。據說在霍倫特王還在、萊曼還挺閒的時候，他常常自己一個人帶上一些趁手的裝備就出去旅行。每次回來，他總能帶回些新消息，例如某座山脈上有不錯的礦藏、又或是在哪個幽黑的森林裡生長著品質良好，有商業價值的樹木。在霍倫特寒冷的冬夜，他會燃起一簇火堆，跟還不想睡的孩子們說他的冒險故事。
大家都很喜歡他。
但萊曼偏偏喜歡上自己。
卡特靠著門板緩緩坐下。
萊曼是自告奮勇要當自己的搭檔的。卡特知道他不喜歡這個計畫，他有跟提風爭執過，他覺得承認哥哥的死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人總會死的，黑夜會將那人的靈魂帶進冥河，然後會成為另外一個新的人，重新開始一生。但提風很堅持，提風對霍倫特王的執著幾近瘋狂，一副不將霍倫特王帶回來誓不罷休的樣子，萊曼也沒有任何辦法。
即使不想參與計畫，萊曼還是跟提風要求成為自己的搭檔。
萊曼的魔力並不高，但他的近戰能力與觀察力都很不錯，所以他通常擔任卡特的護衛，在商隊出行的時候，他倆會搭檔去各國重要的靈脈地點埋下足以擾亂靈脈的夜影之鱗。
萊曼非常照顧他。照顧得有些過頭了。問冷不冷熱不熱餓不餓渴不渴都是家常便飯，卡特一開始覺得挺煩的，但人生地不熟，提風又常常忙到不見人影，唯一能依靠的似乎也就只有萊曼，久了他竟然也能忍受萊曼在自己身邊張羅這張羅那。
老實說，他並不討厭萊曼。但是萊曼太溫暖了，他很害怕。
他害怕自己那已經冷卻死亡的心，要是被摀熱了，好像會失去什麼。
他只是不願意放棄自己心中那幽暗深沈的陰影。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大概是萊曼回來了，他想。他倆同住一屋，雖然感覺剛剛自己講了那樣的話之後還要睡一個房間挺尷尬的，但也就那樣了。
如果剛剛自己那種態度可以讓萊曼死心的話…
他想到這裡，忽然覺得心口有些刺痛。卡特瞇了瞇眼睛，用力壓了壓心臟的位置，想忽略這份莫名的感受。
腳步聲到門口就停下了，沒有轉動門把的聲音，就只是停在那裡。
「…我今天會隨便找個地方睡。」
是萊曼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果然生氣了嗎－－嗯，誰都會生氣的吧。就在卡特這麼想時，萊曼又開口了。
「我只是想跟你說一聲，你不用給我的。我沒有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但我可以把我有的東西都給你。」
萊曼說完就離開了，男人的腳步很輕，在深夜安靜的走廊上只發出了輕微的摩擦聲。
「…」
笨蛋嗎。
是笨蛋嗎！
卡特覺得眼眶有些熱。他很久沒有哭過了，鼻腔的尖銳的酸疼讓他有些難以忍受。他扯開左手的手套，用力在那潰爛的皮肉上抓了一下。龍焰造成的這個傷平常不碰的時候確實是不痛，但刻意去抓開傷口，還是會普通地痛徹心扉。卡特死咬著下唇才堪堪沒有喊出來，他顫抖著坐在地上，用力喘氣，冷汗沿著額角滑落。
他不會忘記。
沒錯，當時也是這麼痛。
他不會忘記。
卡特從自己的包裹裡翻出繃帶，熟練地把傷口處理了，然後再戴上手套，梳洗一番後躺上了旅館並不是很舒適的床。
他閉上眼睛，氣息跟情緒都已經緩了下來。
就像剛才他跟萊曼的那些事沒有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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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沒更了所以稍微貼多一點（年更，謝謝大家）
老實說不確定會不會修改，總之有改再說吧XDDD
稍微交代一下卡特的CP
卡特沒有不喜歡萊曼，不過他就是個個性決定命運的典型。
接下來好像都是戰鬥戲了，我很擔心哈爾大人的戲份^p^…認真想想這根本就是一個朱利安的大男主劇…
「誰讓你們多管閒事了，那種事情讓那些閒著沒事的人去忙就好！以為延後就能偷懶？當然是要趁他們擱置進度的時候我們要加快腳步啊！還有，你以為你們能研究出什麼花來嗎？連自己的工作都搞不定，還想參與開發新魔法！簡直就是不自量力！」
曼德倫沒好氣地把弟子們訓了一頓，接著頭也不回地回了辦公室。
「…那這樣到底幹麻要加入研究陣容啊？」
他關上門後，聽見門外有弟子小聲抱怨。
「天曉得，拆精靈法陣的工作也全都是我們在做…」
「噓…會被聽到的，快走快走。」
交談聲逐漸遠去，曼德倫知道是弟子們去各自的位置工作了。他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廢物，一個個都不能打，媽的，上一次也是靠卡特的陣圖才勉強過關…我身邊怎麼盡是些廢物，竟然沒一個能比得上那個叛徒…」
他一邊咒罵著一邊走向自己的辦公桌。曼德倫身邊確實漸漸地沒有人了，以前他還能靠老師留下來的一些資料矇混過關，他自己偶爾也能想出些不錯的點子，但那都是在卡特離開之前的事。
少年離開之後，曼德倫才發現沒了卡特竟然讓人如此困擾。以前那些清楚易懂的資料全是卡特整理過的，研究中關鍵的部分也常常是卡特提出的，在卡特離開後他有試著找其他的弟子代替卡特的位子，但即使是已經取得三級法師頭銜的弟子，竟然也沒辦法做得比卡特更好。
於是曼德倫開始無法維持研究室高品質的研究成果產出。每次例行研究審查時，對比另外兩位朔月法師：蘇南以及羅爾森研究室提出的優異研究進度，他總是非常憋屈，這讓他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壞。
對外，或是對著那些還不懂事的學徒，他當然還是能戴著面具，端起朔月法師的架子，但是對研究室內的弟子們就沒什麼好臉色了。他自己沒什麼料，在幻術研究上一直沒有突破性的進展，再加上動不動就對著弟子們摔杯子撕報告，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走了。沒走的要不是成績不夠好不方便轉研究室，要不就是跟曼德倫的利益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走不了，這樣的人即使留下，對研究室也沒什麼幫助，於是研究品質低下的情況又更加雪上加霜。
「光魔法，什麼玩意，干我什麼事，又不上場去打。」他點上一支捲煙，狠狠抽了兩口。
「要不是那個叛徒讓我加入我才…媽的，我為什麼要聽他的話？」
想到這裡，他暴躁地掄起拳頭搥了一下辦公桌，一件物事被震掉，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曼德倫朝那樣東西望去，才發現是一張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桌上的黑色信封。
他氣息一滯，撿起信封，裡面是一張沒有任何特徵的白卡，上面寫著「凌晨一點」
「…」
是卡特。又來了。
曼德倫將那張卡片捏皺，扔進垃圾桶裡，然後將快抽完的煙也丟進去。紙很快燃燒起來，變成一堆灰燼。很奇怪的，看到是卡特的見面通知，剛剛還在咒罵叛徒的他，心情竟然不壞。
可能是因為現在他的研究室成果全都得看卡特給了他什麼品質的陣圖吧。說卡特現在是維繫曼德倫的命脈也不為過。
從再次見面以來，卡特總是以能夠媲美朱利安程度的單人幻術研究成果作為報酬指使曼德倫。大多時候是讓他去指定地點埋那個奇怪的黑色石片，偶爾問問朱利安的近況。
「你們感情這麼好嗎？」有次曼德倫嘲諷地這麼問，差點被卡特割斷脖子。後來他再也不敢多嘴，卡特問什麼他回答什麼，不想多惹上麻煩。
這次的光魔法研究他原本沒打算參加。光是忙自己研究室的事情就夠煩的了，新屬性魔法？那困難程度他光是想像都頭痛。但卡特知道之後，讓曼德倫一定要加入，因為他要知道所有細節。那之後，卡特每次見面，幾乎都是在問光魔法的研究進度。
「這次八成又是要打聽這件事。他為什麼這麼關心這個？」曼德倫看著冒煙的垃圾桶，皺著眉頭喃喃自語。
「…算了，不關我的事。」
（只要可以拿到足夠能應付下一回審查的材料就行了。）
曼德倫不是沒有查覺到異狀，他只是覺得不可能會出什麼大事。卡特在他心中還是那個毛頭小子，除了確實魔法天賦挺不錯以外，他還能搞出什麼來？不可能。天塌下來有蘇南那票人頂著，他只要在後面坐收漁利就行了。
曼德倫不會想到，最後害死他的，就是這種大意以及逃避的心態。
卡特爬上了艾諾斯首都的鐘樓。現在是深夜兩點，他剛結束與曼德倫的會面，原本該立刻回到他在艾諾斯的棲身處並且寫信通知提風光魔法研究的消息，但他鬼使神差地摸進了這座艾諾斯的地標建築。
為了執行提風給他下的任務，原富家少爺會了不少他這輩子沒想過要學的技能，開鎖就是其中之一。他撬開鐘樓的鎖，慢慢爬著樓梯上去，站在巨大銅鐘旁邊，俯瞰著安靜的市區。
「怎麼，想家了嗎？」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卡特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萊曼。青年站在他旁邊，也往下俯瞰著這對他來說很陌生的城市，發出感嘆。
「晚上還能這麼亮啊。霍倫特晚上就是一片漆黑。」
「…有些人需要在夜晚工作。而且太黑的話容易發生犯罪事件，所以政府很早就在全國設置了路燈系統。」卡特很難得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萊曼的表情一下亮了起來。看來他的搭檔今天心情不錯。
「…為什麼用那種表情看我？」
卡特往旁邊一瞄就看見萊曼笑的有點傻的臉，他將頭轉到另一邊，將視線移開。
「你很難得跟我講艾諾斯的事。能再多講一點嗎？」
「沒什麼好說的。」卡特講完這句，頓了下，又補上：「你又不是沒看過。你也沒少帶商隊來外面吧。歐森、艾諾斯、坎特連，這三個跟霍倫特山脈接壤的國家你應該都很熟。」
「怎麼可能熟啊，商隊不會待得太久，而且也不能跑太遠，我還有很多地方沒去過。」
萊曼回答。他心情很雀躍。卡特今天話變多了，光是這點他就覺得很開心。他不動聲色地靠近對方，卡特有查覺到，但他沒有像避開。他只是半斂著眸望著下頭櫛比鱗次的建築，低聲道：「也不需要去，沒什麼好看的。」
萊曼看著他的側臉出神。卡特原就長得俊俏，少年現在十九歲，正是美貌勝放的年紀，他有著深髮色的霍倫特人不會有的淺栗色頭髮，柔軟且帶著美麗的光澤，睫毛的顏色也是淺淺的。放在霍倫特人裡面，他整個人顏色淺得有點太過突出了，所以後來卡特都穿著黑色衣服。
萊曼其實喜歡他穿淺色的。他覺得黑色在卡特身上實在太重了，彷彿會把他不寬的肩膀給壓垮。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提風帶回來的卡特時，視線就像焊在少年身上似的，無法移開。
這個人看起來就像要消失了－－當時卡特給他的感覺是這樣。
明明站在那裡，但眼神是空的，彷彿下一秒就會不見。
我得抓住他，青年忍不住想。
從此，萊曼無法克制自己尋找卡特的視線。他自告奮勇的陪著卡特做很多事情，他知道卡特似乎不太喜歡，但也沒趕他走，他就厚臉皮地待下去。霍倫特人通常是冷靜而淡漠的，但萊曼遺傳了哥哥－－霍倫特王・德里的熱情性格，哥哥成為王之後，他就負責帶領原本哥哥負責的商隊，而哥哥過世之後，他就輔佐提風，提風帶回卡特之後，他整個人就都黏在卡特身邊了。
他喜歡卡特。態度明顯得幾乎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吶，卡特。」萊曼輕輕地喊他，試著用手指去勾卡特的手指。卡特的手稍震了一下，但是沒有甩開他。萊曼開心極了，他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例如握住卡特的手什麼的，他只是這樣輕輕地勾著。
「願意跟我分享你在這裡的事嗎，我想知道。」
「我不想說。」卡特很乾脆的拒絕了。萊曼也沒有生氣，只是低低應了聲好，就不再言語，只是手指仍然輕碰著他。
兩人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開始入秋了，晚風很涼，但對在霍倫特待了兩年的卡特來說，這樣的氣溫還算是舒適的。他就這樣直直地望著下方，一句話也沒有說，萊曼可以聽見他穩定的呼吸聲，他看了看懷錶，已經兩點半了，但如果卡特想就這樣站到天亮，他也願意陪下去。
「…我家曾經是艾諾斯很大的家族。」
卡特忽然悠悠地開口。
「！」
這是萊曼第一次聽見卡特講自己的事。
「艾格列斯家曾經很重要。父親領地的稅收很多，有一票會阿諛奉承的小貴族每天都跟在他屁股後面。這條路，」他指指下方的大幹道，「我走過很多次。每次從皇宮出來要回家的時候，都要走這條路。」
「用走的？」
「馬車。我家的馬車是黑色的，窗框是金的，馬車車廂後面的家紋也是金色。有車伕替我們駕車，車伕技術很好，馬車跑起來很平穩。跟那些出租馬車完全不一樣。」
「我們家很大。大概…從那裡到那裡。」卡特用下面的房子當比例尺，比劃了四五幢房屋的距離，「主屋就那麼大。庭院的話可能有一個街區大。我家不在首都，但為了方便我上學，首都有房子。我的學校在那個方向。」
他邊說邊指了指遙遠的城堡的西南邊。
「我看不見。」萊曼瞇著眼睛試圖看清，但只看到層層疊疊的屋頂。
「從這裡看不到。挺遠的。」
「哦…」萊曼望著他，意猶未盡地問：「還有嗎？我想知道更多一點。」
「…有的。」卡特也回望他，他很少這麼做，他通常不跟萊曼對上眼，但是今晚比較特別。
「接下來就是我家破人亡的故事。」
「那還是別說了。」萊曼連忙讓他停止，但卡特卻沒有停下，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我父親不是個正直的人。我知道他會收取賄賂，領地理的大小官吏都可以花錢買，而這些都還是很好搓掉的。他最不該碰的就是跟人民國家有莫大利益牽扯的鹽，還有危險的魔法酒。艾諾斯的魔法酒是用我們這裡特產的麥子混合魔法植物釀造的，能提升魔力，還可以做各種帶魔力的食物補品的基底，一直都是皇家管制的產品…
「我不曉得父親在想什麼，一直到他進了大牢，我都不知道。也許是為了包養他那些我都記不住的情婦，還要同時應付過度揮霍的母親的開銷，還是別的什麼…總之他搞砸了。
「這兩件案子一爆發，其他大大小小的事情馬上也跟著像拔馬鈴薯一樣全都拖拽了出來，於是就這樣，砰。」
卡特做了個煙花綻放的手勢。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艾格列斯家幾乎謝幕了。就這樣。」
「…這是你離開這裡的原因嗎？」
萊曼忍不住了，他原本只是勾著卡特手指的手握了上去，他感覺少年的手有些抖，掌心沁著汗水。
「不全是。只能算是起因。」卡特抿了抿唇，「…我不想說了。我說得夠多了。」
「嗯。你說得夠多了。」萊曼點頭。他覺得少年似乎又恢復成剛到霍倫特時的那個樣子，身影朦朧，似乎下一秒就會消失。
不可以。
他忍不住攢緊了卡特的手，卡特抬頭看他，忽然嘆了口氣。
「萊曼。這沒有用。」
「什麼沒有用？」
「喜歡我是沒有用的。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什…」
萊曼少見地結巴了。他喜歡卡特這件事太過明顯了，他不覺得卡特不知道，但少年一直就當作不知道的樣子。現在忽然被打了一個直球，他彷彿被人打了一下腦門，只覺得腦中好像響了嗡的一聲。
「我這裡是空的。」卡特指了指胸口，「你要的我給不了。」
「我的所有東西都留在過去了。那些曾經美好的東西都沒有了。我已經沒有那種能力了。」
「不要對我抱有期望。你會受傷的。」
萊曼張開嘴想說些什麼，但卡特說完就甩開了他的手，自顧自地下了樓，再也沒有回頭。青年楞楞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旋轉梯間，他握了握被甩開的那隻手，手上似乎還殘留著卡特的手的溫度。
卡特逃也似地離開鐘樓之後就回了下榻的旅館。他碰的關上門，靠在門板上，一路跑回來讓他氣喘吁吁，他仰起頭調整呼吸，氣息是稍微平順了些，但心跳沒有。
他不太喜歡待在萊曼旁邊。
那個人太耀眼了。
身為霍倫特王的親弟，萊曼在霍倫特是十分有份量的人物。但他跟哥哥一樣沒什麼王的架子，跟誰都能打成一片，在王倒下後，也承擔起了替提風進行各種聯絡與溝通的角色。舉凡商隊之間的糾紛、資源的配給，他都能協調出一個令眾人滿意的結果。
萊曼還喜歡冒險。霍倫特很大，但氣候惡劣，地形崎嶇，有很多地方是沒有人去過的。據說在霍倫特王還在、萊曼還挺閒的時候，他常常自己一個人帶上一些趁手的裝備就出去旅行。每次回來，他總能帶回些新消息，例如某座山脈上有不錯的礦藏、又或是在哪個幽黑的森林裡生長著品質良好，有商業價值的樹木。在霍倫特寒冷的冬夜，他會燃起一簇火堆，跟還不想睡的孩子們說他的冒險故事。
大家都很喜歡他。
但萊曼偏偏喜歡上自己。
卡特靠著門板緩緩坐下。
萊曼是自告奮勇要當自己的搭檔的。卡特知道他不喜歡這個計畫，他有跟提風爭執過，他覺得承認哥哥的死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人總會死的，黑夜會將那人的靈魂帶進冥河，然後會成為另外一個新的人，重新開始一生。但提風很堅持，提風對霍倫特王的執著幾近瘋狂，一副不將霍倫特王帶回來誓不罷休的樣子，萊曼也沒有任何辦法。
即使不想參與計畫，萊曼還是跟提風要求成為自己的搭檔。
萊曼的魔力並不高，但他的近戰能力與觀察力都很不錯，所以他通常擔任卡特的護衛，在商隊出行的時候，他倆會搭檔去各國重要的靈脈地點埋下足以擾亂靈脈的夜影之鱗。
萊曼非常照顧他。照顧得有些過頭了。問冷不冷熱不熱餓不餓渴不渴都是家常便飯，卡特一開始覺得挺煩的，但人生地不熟，提風又常常忙到不見人影，唯一能依靠的似乎也就只有萊曼，久了他竟然也能忍受萊曼在自己身邊張羅這張羅那。
老實說，他並不討厭萊曼。但是萊曼太溫暖了，他很害怕。
他害怕自己那已經冷卻死亡的心，要是被摀熱了，好像會失去什麼。
他只是不願意放棄自己心中那幽暗深沈的陰影。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大概是萊曼回來了，他想。他倆同住一屋，雖然感覺剛剛自己講了那樣的話之後還要睡一個房間挺尷尬的，但也就那樣了。
如果剛剛自己那種態度可以讓萊曼死心的話…
他想到這裡，忽然覺得心口有些刺痛。卡特瞇了瞇眼睛，用力壓了壓心臟的位置，想忽略這份莫名的感受。
腳步聲到門口就停下了，沒有轉動門把的聲音，就只是停在那裡。
「…我今天會隨便找個地方睡。」
是萊曼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果然生氣了嗎－－嗯，誰都會生氣的吧。就在卡特這麼想時，萊曼又開口了。
「我只是想跟你說一聲，你不用給我的。我沒有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但我可以把我有的東西都給你。」
萊曼說完就離開了，男人的腳步很輕，在深夜安靜的走廊上只發出了輕微的摩擦聲。
「…」
笨蛋嗎。
是笨蛋嗎！
卡特覺得眼眶有些熱。他很久沒有哭過了，鼻腔的尖銳的酸疼讓他有些難以忍受。他扯開左手的手套，用力在那潰爛的皮肉上抓了一下。龍焰造成的這個傷平常不碰的時候確實是不痛，但刻意去抓開傷口，還是會普通地痛徹心扉。卡特死咬著下唇才堪堪沒有喊出來，他顫抖著坐在地上，用力喘氣，冷汗沿著額角滑落。
他不會忘記。
沒錯，當時也是這麼痛。
他不會忘記。
卡特從自己的包裹裡翻出繃帶，熟練地把傷口處理了，然後再戴上手套，梳洗一番後躺上了旅館並不是很舒適的床。
他閉上眼睛，氣息跟情緒都已經緩了下來。
就像剛才他跟萊曼的那些事沒有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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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沒更了所以稍微貼多一點（年更，謝謝大家）
老實說不確定會不會修改，總之有改再說吧XDDD
稍微交代一下卡特的CP
卡特沒有不喜歡萊曼，不過他就是個個性決定命運的典型。
接下來好像都是戰鬥戲了，我很擔心哈爾大人的戲份^p^…認真想想這根本就是一個朱利安的大男主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