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本章節 2829 字
更新於: 2018-09-24
呵,現在才和我開這種玩笑,也未免挑太準了吧?
我轉過頭,與百合尷尬互視,如釋負重般笑了幾聲。百合則雙眼瞇成一線跟著微笑,隨後腦袋上頭卻裊裊冒出蒸氣來。
「笑個鬼啊!那可是神信物啊!」
「啊啊啊!我連那是啥都不知道啦!」
「既然不知道,還如此糟蹋?!」
「明明是妳叫我擋到妳能趕到為止的啊!」
如果是這麼脆弱的寶貝,當初幹嘛發出好像很厲害的光芒啊?
夾雜於我們兩個間的嘴砲連珠,怪物也難得呆愣。牠先是看看手握兩截短棍殘骸的我,再瞧瞧仍河東獅吼的百合,最後似乎終於理解突發狀況的意義,仰天怒斥一聲,才把陷入拌嘴輪迴的我們拉回現實。
「糟糕……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喂,你先逃吧,出口暢通了。我來擋住祂。」
「不行,妳明明受傷了啊!我、我才不要走。」
「事到如今還冥頑不靈。你若遭遇不測,我又該如何和你的親屬交代?你說啊。」
「沒有那種東西。」
沒有那種東西。這大概是我目前所說過最問心無愧的句子了。面對這樣的回應,百合驚訝地睜大眼。究竟是沒有親屬這種東西,抑或不會遭遇不測,她似乎舉棋不定,無法全然理解那句話的意思。然而嘴巴功夫再厲害,身體反應卻誠實到不行。少女視線游移至我忍不住顫抖的雙腿,噗哧一聲苦笑出來。
「真的是什麼樣的五洲人都有。叫你走就走,別影響我工作。」
語畢。面對恢復精神的怪物,一場鏖戰再度展開,但明顯能看出百合是咬牙苦撐。我的意識不斷提醒自己循百合的意思行動,可是身子無論如何就是不肯離開。這次不再是腳軟,而是一份接近任性的固執,像影子般牢牢抓住雙腳。
難道自己只能杵著猶豫不決?
強烈的自我厭惡如急流,瞬間淹沒我的身心。
百合瞧見我仍未離去,又朝這喊了幾句話,但我現在除了自己黏膩的喘息聲之外,與外界斷絕連接。
突然一擊如開天闢地般的氣勢,百合支持不住再度跪地。也是於這一瞬間,我想都不想地衝向戰場。
思路全然癱瘓,我彷彿進入了失去自我的境界,只是應著世間某種規則而被動前進。眼前極可能有人喪命,雖然罪不在我,但是……
──沒有那種東西。
對啊,不存在的人物又該如何交代呢?這些日子,只剩下自己不是嗎?想那麼多,最終還是只需要向自己交代就可以了!雙手感覺溼溼熱熱,卻感受不到痛覺,看來握住殘骸的手心早因過度用力而鮮血直流。
現在連呼吸聲都歸於寧靜,靜得可怕。不像雙耳被塞子堵住,而像我打從出娘胎就對聽覺無感陌生似的。所有事物都莫名的慢速化,怪物揮斧的動作,百合叫我快離開的嘴型,還有前方那一陣風……我看得見風?
由於焦距和時間一樣畸形地伸縮,我失去躲過攻勢的正確時機。那陣風仍舊像飄在空中的絲綢帶,無視周遭緊張到快爆炸的氣氛,自我放逐地流轉翩翩──
眼看牛頭人噬血的戰斧已然瀕臨,心中卻毫無畏懼,我只是專注於那突然加速的風之絲綢,它彷彿領略到了什麼,省略任何預備、暗示之類的,像魔毯般直接朝我的方向飛來。最後張開布面,猶如彈簧床般溫柔地接受我的身軀。
「快逃啊!!!」
聲音忽然恢復了!
思緒也接上常軌,時間重新展開熟悉的流法。誰知才剛回過神,斧刃已正面直視我的鼻樑……
結束了,林蔭光蹉跎漫漫的人生即將畫上句點。沒有甚麼遺憾,只是仍好奇剛才的風之絲綢,和那位謎樣少女的身分。話說被我這樣一鬧,到底有沒有幫上她的忙?其實是在扯後腿,對吧?
我應該會是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在美術館被巨斧剁成肉醬的可憐蟲。
…………
奇怪,預想中的撕裂疼痛遲遲未來。要不要睜開眼看看?看看天堂的樣貌。不,萬一迎接我的是黃泉煉獄,那乾脆繼續閉著吧。以我平時的表現,不理垃圾分類,隨心縱慾瀏覽色情網站,真的很有可能被分到地獄──
不管了!誰叫我生前不多累積些善蹟呢。
我堅定地開眼,還未看清楚自己死後的分配部門,狂風便如巨浪般排山倒海而來。
這、這難道就是連接生與死的隧道嗎?也太不客製化了吧。
好不容易等到風襲稍止,我揉揉雙眼,卻只看見一片白底的蒼茫,無邊無盡,甚至連是否正在移動都無從得知。身體感受不到任何重量,彷彿體內一切內容都被抽光了,就連游泳時的環境壓力也消逝無蹤,簡直跟虛空沒兩樣。
虛空啊……這麼說我是「升上天」囉?
正當我慶幸不必慘遭一到十八層地獄沒日沒夜的酷刑時,蒼茫之白好像事先溝通好似,井然有序地緩緩飄散,令人聯想到極權國家的閱兵典禮。連一些棉絮都不留,一乾二淨。
底色因此逐漸澄清,蔚藍一點一滴奪回失土。
我不解地環顧四周,除了變化完全後的藍底之外,只剩下尚在離開中的蒼茫之白。那到底意味著什麼?藍配白……這不就像蒼穹與雲翳嗎?所以我飛天了?正在風起雲湧的高空中央?
多想無用,我連忙朝底下望去,果不其然,森林、河水、草地全部一覽無遺。然而卻沒有從旁客觀的抽離感,我彷彿早化為白雲的一部分,飄然於天。當其他蒼茫之白集體離去時,剩下我孤獨、突兀地留了下來。剛才在樓下見到的那幅畫映入腦海:形單影隻的白雲,雲應該是集體出現的存在才對……
沒有親屬那種東西,至少在我的認知中是這樣。我在心中回答百合,縱使為時已晚。我就是那朵雲。就算分裂成塊,心臟、腳趾、耳朵,我還是抱著這朵雲的本質,繼續飄向未知的國度。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無意間再度望向下方。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
那是?是人啊!地面上有人正抬頭仰天,可是天際廣闊,我又該如何確定他是否觀察到了我?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煩死啦!從剛才就一直有嘰嘰喳喳的小碎音在我耳邊囉嗦。
我感覺自己正緩緩下降,等速靠近那立定不動的人影。從模糊的輪廓推論,對方是位少年,一頭黑髮,個子不高……現在能看見些細微部分了,等等──
那不是我嗎?
見鬼了!移動瞬間停止,而地上的我竟然對著「我」微笑!?
「你是誰?」
他(我)神色泰然地開口,自言自語般地問。
「我......我是我啊。」
「那我又是誰?」
「三小啊!你就是你啊,喂!現在到底是甚麼狀況啊?」
對方沒有立即回應,只是歪著頭微笑。
天啊!如果這傢伙真的是我,那我還真想揍扁自己那張欠打的臉。可是世界上真的有兩個我嗎?頭好痛……
「呵呵,那如果是不同的境界呢?」
另一個我突然冒出一句危言聳聽。他是指死後的世界嗎?我欲言又止,只是漂浮,漂浮於綴有雲朵的天際。
「好了,再問一遍,我是誰?」
「你是你。」
「錯,我是你;你是我。」
最後一個「我」才剛從他嘴中吐出,我便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壓力,身體被強行推往地面。力量並非源於外頭,而是從體內深層迸發。
我的身軀幾乎要支離破碎;頃刻,我與那另一個我只剩下鼻頭碰鼻間的距離。這是他的瞳孔,也屬於我,但瞳孔反射出的不是驚恐,而是一具陌生的軀體。儘管時間短到電光火石,我仍然可以確定那軀體,那形體絕不是人。
所以我才是那「非人」嗎?我才是那另一個我。戴著方形藤條面具,赤裸上身的詭異存在。
我是你;你是我。
我是另一個我。
於是我穿過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