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１９『實力差距』
本章節 5091 字
更新於: 2022-07-31
來到旅館前的日式庭院，走道兩旁種著松樹和竹子，地面鋪滿小石頭。
不遠處有座小池塘，潺潺流水倒映著夕陽——要不是我現在必須去阻止一起可能會發展成流血衝突的事件，還真想在這個地方逗留一下。
乾脆泡完澡就來這裡散步吧。
拿定主意後，我繼續往庭院中心走，用涼鞋底感受著石子的粗糙觸感。不遠處是一切騷動的源頭，那裡聚集了大批學生，有的在叫囂，有的在歡呼。
「那個，我說啊⋯⋯那傢伙是不是覺得什麼事都不能做很無聊？」
「老師不必替笨狼的行為辯解。這次完全是他的錯，不會有人怪你。晚點要好好教訓一頓。」
「聽妳這麼一說，突然有點同情他。」
我和尾隨在身後的川繪里對話著。
「對付瘋狗就是要用粗暴一點的手段，否則不會乖乖就範。這是經過長久觀察跟實驗才得出的結論。」
「實⋯⋯實驗？」
明明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卻覺得背後傳來一股寒意。
面對這兩個把彼此視為宿敵的存在，只是平凡之軀的我稍不注意就會被捲進戰火、搞得遍體鱗傷。另一邊，彷彿能猜出我心中的想法，川繪里瞇起雙眼。
這時，人群中有個眼熟的捲髮少年轉頭，朝我們露出詫異的表情。
「啊，連老師也來了。怎麼樣？中午的會談進行得順利嗎？」岩明這麼問。
因為川繪里那冰冷的眼神有些退縮，他還是勉強穩住步調。
「過程遇到不少阻礙，但我盡力不讓任何人失望。」我誠實地回答。
「換句話說，就是表現十分普通的意思囉。」岩明雙手抱胸，「老師愛耍帥的性格，我也不是沒頭緒，肯定又在奇怪的時機做奇怪的行為，讓人覺得這傢伙是不是從頭到尾搞不清楚狀況——」
「喂，發言似乎越來越多餘了。」
「總之⋯⋯既然你這麼說，我們也還沒被趕出去，應該有好好盡到導師的職責吧。」
岩明聳了聳肩，我在聽完這些例行性的挖苦後忍不住嘆氣。
他稍微讓開位置，好讓我們看清楚群眾中央的情況。那裡上演著一場只能用混亂來形容的對決。
「————」
一邊是用肉眼難以判斷移動速度有多快的少年，另一邊是宛如巨樹般屹立不搖，曾經在旅館裡見過無數次的身影。雖然沒有正式交談過，從此人的儀態來看，我知道他絕非等閒之輩。
修剪整齊的短灰髮，外加精悍穩重的眼神，肯定是個經歷不少風雨的男人。即便年紀看上去起碼有六十歲，卻絲毫不減他的氣勢。
身上穿著的西裝曾讓我感到強烈違和，甚至產生「這個老頭子到底懂不懂風格的協調啊」的失禮念頭。
然而，當自己再度遇見他，那些念頭通通消失了。
——那是這位長者本身帶有的魄力。
「他是奧古斯塔先生，旅館的總務主管。整個下午都是他在陪我們做活動。」
「這樣啊，名字還挺特別的，奧古斯⋯⋯好像某個羅馬皇帝也叫這個？」
「他跟我們一樣，是另一個世界的居民，曾經在王都工作過。別看他年紀老，體力超可怕，玩鬼抓人的速度快得離譜。」
從岩明的語氣大概就能明白，這人不容輕忽，當初沒有看清其能力的自己實在是有夠遲鈍。
「我不在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丸介會跟奧古斯塔先生發生爭執？」
「唉，你也知道那傢伙的個性。在看見奧古斯塔先生的實力後，居然主動向對方發起挑戰⋯⋯我們根本沒法阻止他。」
「當初對付魔獸的時候就是這樣，只會橫衝直撞。」川繪里無奈地搖頭。
「既然高橋同學都特地來了，拜託妳去處理一下他吧。雖然這樣開口要求很不好意思，但如果有一方受傷⋯⋯」
「不必緊張。」
突然拋出這樣的見解，岩明疑惑地望著態度從容的女孩。
此時，微風緩緩吹拂川繪里的臉頰，長髮隨之飄逸，她一邊梳理著自己的瀏海一邊說道：
「與其擔心笨狼弄傷對方，我比較好奇他的可悲自尊心會不會受損。」
「⋯⋯蛤？自尊？妳在說什麼？」
「我知道丸介的實力很強。」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腕的傷疤，「不過，對面的奧古斯塔先生連移動半步都沒有。」
「奇怪，還真的耶。」岩明瞪大雙眼。
呈現在我們面前的畫面證實了剛才的說法。
「喝啊啊啊啊啊——！！」
鏡頭轉向決鬥場，塵土到處飛揚，被踐踏過的地面甚至冒出白煙。少年在庭院中央放聲怒吼。面對蠻橫的攻勢，灰髮老人不斷以驚人的反應力抵擋。
主動挑起事端的丸介，拿出不會輸給與魔獸廝殺時的狠勁，讓圍觀的群眾冒出冷汗。
然而，無論丸介使出多大的力氣揮拳、從什麼方位發動猛攻，奧古斯塔都能游刃有餘的擋下來。
遇到足以粉碎巨石的踢擊，他彎下腰閃躲，等待挑戰者重新爬起來，朝向自己伸出獠牙利爪，再以敏捷到幾乎不可思議的身手迴避，直接讓丸介吃了滿嘴泥土。
簡單來說，他的招式早就被全部看穿。
即使明白這點，丸介依然不停嘗試，他的想法就是靠過剩的體力來找出敵人的防禦漏洞。
只可惜，奧古斯塔始終沒有一絲疲倦的感覺，反倒是丸介在被無數次被壓制後，精神與心靈已經開始產生動搖。
為了尋找反擊的窗口，為了那個破綻，丸介消耗掉數不盡的能量。
反觀奧古斯塔，不僅沒有從原地移動過腳步，甚至還有餘力拍掉西裝上的灰塵——這些看在少年眼裡，簡直就是有生以來最大的污辱。
我不清楚奧古斯塔為何會同意這起對決，和學生大打出手實在有損名譽，即便獲勝了也得不到任何好處。
彼此之間的實力懸殊，已經明顯到就算兩顆眼睛瞎了都能發現的地步，就算現在喊停也不會有人提出反對意見。
但是。
考量到奧古斯塔的身份，他不可能在明知這個舉動很幼稚的情況下還同意對決。
也就是說，他肯定顧慮到什麼潛在的因素，才暫且放下身份與丸介進行較量。我相信他不會隨意拿男子漢的自尊心開玩笑，背後絕對有更深的顧慮。
我不會去否定丸介的實力，能夠和魔獸抗衡那麼長的時間絕非普通人能夠做到，因此，他很強。
不過他的缺點也很多，生理、心理方面都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弱點。在戰鬥中只會依賴蠻力的人通常無法撐太久。
近期我投入不少心思觀察丸介，其中有個現象最為突出，同時也是帶來最多影響的關鍵。
對追求力量如此執著的他，遇見實力完全凌駕在自己上頭的人——不對，是和一位傳奇碰面了。
持有『劍姬』之名的艾琳諾小姐。
幾乎不在同一個等級，不費吹灰之力就秒殺連丸介都難以對付的魔獸。
整個班級再加上大概沒啥用處的我共同協力也不見得能打倒丸介，在劍姬面前根本算不上什麼。假使兩人真的展開對決，勝負恐怕幾秒鐘就能分出來。
或許是我多管閒事，也明白這樣做有愧於導師的身份，原本應當要阻止這場鬧劇，此刻竟然想見證丸介和奧古斯塔的較量。
兩人賭上的東西不盡相同，堅持的理念也不清楚，但就這樣延續到一方承受不住投降，搞不好會對某人產生幫助。
比起一直仰賴他人來獲得力量的自己，丸介和奧古斯塔的強大是鍛鍊出來的，沒有理由在此放棄。
——就這麼一次，我不打算出手干涉。
面對不輕易服輸的丸介，包括岩明跟川繪里在內，都在這裡見證著。
「沒想到差這麼多⋯⋯出乎意料啊。」
眼前的光景看在岩明眼裡格外諷刺。身為一開始就在現場的人，他眼睜睜看著丸介跑去向對方挑釁，想阻止的話也不是沒有可能。
既然言語不見效，就應該想其他的方法，陷入慌亂的岩明卻選擇就此止步。他還記得奧古斯塔點頭接受丸介的邀約時，自己臉上驚訝的表情。
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損害，雙方約定好不使用過於激進的戰鬥方式。
『如果只是稍微切磋，倒無妨，我這把老骨頭會盡力回應那份期待——也請閣下務必遵守原則。』
『⋯⋯啊啊，知道了。總之不用加護或獸體化就行了吧。本大爺已經等不及啦！』
『那麼，等閣下準備好就開始。』
奧古斯塔嘴角帶著淺笑。
那副毫無緊張感的姿態，就算接受丸介的挑戰書都沒有絲毫改變，讓他怒火中燒。
被赤裸裸的暴躁情緒洗禮，也不見奧古斯塔展露出一丁點的不安，他只是站在原地伸展筋骨。
出於看好戲的心態，許多學生就算不了解丸介究竟是為何而戰，依然聚集於此。
岩明跟萬等人嘗試疏散人潮，卻只換來無數個白眼。
不知為何，如此大規模的騷動居然沒引起龍奈小姐的注意，克萊希爾跟尤朵拉同樣不見人影。難道剛好有公事被耽誤了？通常的情況下應該會有人跑去通知。
除非是奧古斯塔跟他們下達了命令，叫屬下別去告知龍奈，那就解釋得通。
「那個老頭，貌似有自己的考量。」川繪里低聲說。
「妳也發現啦？嗯，我認為奧古斯塔先生不是那種魯莽的人。」
「萬一這件事被其他老師知道，你打算怎麼辦？」
望著這場差距過大的對決，川繪里詢問道，語氣依舊平淡。
將注意力拉回一部份，對此我也深感迷惘。
「⋯⋯我不確定。」
至少，我承認自己的念頭是自私的。
渴望見到學生在面臨價值觀被挑戰的考驗時，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應該還有更好的方式才對。
會默許這種野蠻的行徑，等同於我沒把導師的立場考慮進去。
辜負了同事的心意，為此必須受到懲處與責罵。
不過。
——與其讓丸介繼續獨自背負著壓力，協助他將那些錯誤的想法扭轉回來不是很好嗎？
我不強求任何人改變，無論是生活方式或價值觀，這些都沒有權力去干涉。
丸介終究還是個孩子，同時也是學生，幫助他擺脫煩惱本來就是師長的義務。所以說，跟什麼偉大情操沒有半毛關係，純粹只是不願再看見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曾經許下守護孩子們的約定，如今有什麼好猶豫的？如此想著，我撫摸胸前的水晶吊飾。
想讓丸介認清事實絕對不容易。
未來的發展究竟會是什麼走向，恐怕只有時間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那傢伙很厲害，這是我發自內心的感想，而且那份力量是貨真價實的。但再強大的戰士也有脆弱的時刻。」
「說到脆弱的時刻⋯⋯老師不是有很多嗎？弱點多到數不完。」
「毛都沒長齊的小鬼頭插什麼嘴。」
「誰叫你又在耍帥。那副正經八百的嘴臉看了就討厭⋯⋯」
面對岩明這般無禮的發言，我真心為他搞錯了重點而感慨不已。不過，要是自己也給出評價，內容大概不會差太多。
性格方面的問題姑且不談，至少丸介體內的潛力非常耀眼，後續成長空間很充足，未來令人期待。
我不清楚會不會有男生對丸介產生崇拜心理，即便有，那也是值得欣慰且需要密切觀察的事。
自己雖然在打架領域是個新手，好歹也經歷過滿腔熱血的時期。明明不會逞兇鬥狠，卻還是礙於同儕的眼光鬧出不少笑話。至於最後的下場⋯⋯有點慘，這裡還是別談了。
「他不明白這個道理，以為追求強大就不能表現軟弱，那才是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的兇手。」
聽完我的說法，岩明跟川繪里兩人看向火藥味十足的現場。
人之所以變得更堅強，都是靠失敗後的學習與磨練。
或許丸介終究會領悟，拋棄原來執迷不悟的性格——但是此刻的他、站在庭院裡和別人大打出手，尚未達到那個境界。
為了朝理想邁進，丸介首先必須認清自己的極限。
圍繞在他身邊的人事物也會不斷帶來新挑戰。
「哈啊⋯⋯呼⋯⋯！」
從狹隘的角度來形容，他就是一個好動的孩子。
丸介得接受某些戰鬥他永遠都贏不了的事實。
「可惡，你這臭老頭——！！」
少年低聲嘶吼著，撐起髒兮兮的身體再度擺好架式。頑強到難以置信的程度，連一直起鬨的學生都看不下去。
耳邊傳來川繪里的嘆息聲，身旁是側過臉龐的岩明，眾人彷彿在目睹丸介的生命力逐漸流逝，卻什麼都做不到。
「呃——！？」
雙眼在掃到我們的時候突然愣住，丸介露出一個空擋，直接被衝鋒過來的奧古斯塔用膝蓋擊中腹部。
毫無反抗餘力的他被甩了出去，身體用力摩擦草皮，濺起泥土。丸介因為這快到反應不過來的動作瞪大了眼眸。他趕緊回神過來，企圖重返戰場一決高下。
「看樣子，差不多了呢。」
只見奧古斯塔使出一記掃堂腿將對方再度擊飛，然後高高舉起手刀往下揮去，足以切穿空氣的氣勢，瞬間停滯於丸介眼前。
剎那，丸介被嚇得完全動彈不得，要是他繼續伸出爪子就等於破壞對決前立下的規則。
脾氣再火爆他都不會貿然輕視這些東西。
他所具備的蠻力與尖牙，毫無疑問是令人膽怯的，是只要他想，就能把整間旅館破壞殆盡的等級。
然而，要是將現在的情況轉換成真實廝殺，丸介根本沒有機會取勝——老人那超乎常理的手刃會先貫穿他的咽喉。
「奧古斯塔先生、渡冴同學，兩位請停手吧。我相信勝負已經比出來了⋯⋯我不希望看見有人受傷。」
躊躇片刻，視線在被自己擊潰的少年身上停留許久，奧古斯塔這才緩緩起身，朝走出人群的我鞠躬行禮。
「明白了，就按照閣下的意思吧。」他以彬彬有禮的態度回應。
近距離一看，我發現對方的右眼瞳孔是白色的，可能之前受過什麼傷。
這時，躺在地上喘息的丸介眼神突然變得異常兇狠，明顯還沒從落敗的頹喪感中走出來。
看見這彷彿被敵人憐憫的景象，他朝旁邊吐出一口碎沫。
「為什麼，偏偏是你這傢伙⋯⋯？」銳利的兩排牙齒打顫，丸介盯著我說。
——在他腦海裡瘋狂迴響著，永遠擺脫不了的恥辱感。
丸介將臉朝向逐漸沒入黑夜的天空，骨頭嘎嘎作響，汗水流過緊緊握著草地的拳頭。
接著，他發出細微到旁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這局，是本大爺輸了。」
聞言，川繪里對他承認自己戰敗的行為感到訝異，漂亮的眉毛微微上揚。
丸介透過這個選擇來避免掉多餘的關切。
對此川繪里不是無法理解，畢竟她也經常這麼做。可是，看見自己厭惡的對象如今變得這麼落魄，心裡竟然沒有一絲愉悅，反倒讓情緒更加沉重。
「看來你我還是有些共通點呢，笨狼。」少女那略帶遺憾的低語，沒有被任何人聽見。
庭院再度恢復了平靜。
宛如火焰般照耀著大地的夕陽，隨即消失在山巒之間。
不遠處有座小池塘，潺潺流水倒映著夕陽——要不是我現在必須去阻止一起可能會發展成流血衝突的事件，還真想在這個地方逗留一下。
乾脆泡完澡就來這裡散步吧。
拿定主意後，我繼續往庭院中心走，用涼鞋底感受著石子的粗糙觸感。不遠處是一切騷動的源頭，那裡聚集了大批學生，有的在叫囂，有的在歡呼。
「那個，我說啊⋯⋯那傢伙是不是覺得什麼事都不能做很無聊？」
「老師不必替笨狼的行為辯解。這次完全是他的錯，不會有人怪你。晚點要好好教訓一頓。」
「聽妳這麼一說，突然有點同情他。」
我和尾隨在身後的川繪里對話著。
「對付瘋狗就是要用粗暴一點的手段，否則不會乖乖就範。這是經過長久觀察跟實驗才得出的結論。」
「實⋯⋯實驗？」
明明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卻覺得背後傳來一股寒意。
面對這兩個把彼此視為宿敵的存在，只是平凡之軀的我稍不注意就會被捲進戰火、搞得遍體鱗傷。另一邊，彷彿能猜出我心中的想法，川繪里瞇起雙眼。
這時，人群中有個眼熟的捲髮少年轉頭，朝我們露出詫異的表情。
「啊，連老師也來了。怎麼樣？中午的會談進行得順利嗎？」岩明這麼問。
因為川繪里那冰冷的眼神有些退縮，他還是勉強穩住步調。
「過程遇到不少阻礙，但我盡力不讓任何人失望。」我誠實地回答。
「換句話說，就是表現十分普通的意思囉。」岩明雙手抱胸，「老師愛耍帥的性格，我也不是沒頭緒，肯定又在奇怪的時機做奇怪的行為，讓人覺得這傢伙是不是從頭到尾搞不清楚狀況——」
「喂，發言似乎越來越多餘了。」
「總之⋯⋯既然你這麼說，我們也還沒被趕出去，應該有好好盡到導師的職責吧。」
岩明聳了聳肩，我在聽完這些例行性的挖苦後忍不住嘆氣。
他稍微讓開位置，好讓我們看清楚群眾中央的情況。那裡上演著一場只能用混亂來形容的對決。
「————」
一邊是用肉眼難以判斷移動速度有多快的少年，另一邊是宛如巨樹般屹立不搖，曾經在旅館裡見過無數次的身影。雖然沒有正式交談過，從此人的儀態來看，我知道他絕非等閒之輩。
修剪整齊的短灰髮，外加精悍穩重的眼神，肯定是個經歷不少風雨的男人。即便年紀看上去起碼有六十歲，卻絲毫不減他的氣勢。
身上穿著的西裝曾讓我感到強烈違和，甚至產生「這個老頭子到底懂不懂風格的協調啊」的失禮念頭。
然而，當自己再度遇見他，那些念頭通通消失了。
——那是這位長者本身帶有的魄力。
「他是奧古斯塔先生，旅館的總務主管。整個下午都是他在陪我們做活動。」
「這樣啊，名字還挺特別的，奧古斯⋯⋯好像某個羅馬皇帝也叫這個？」
「他跟我們一樣，是另一個世界的居民，曾經在王都工作過。別看他年紀老，體力超可怕，玩鬼抓人的速度快得離譜。」
從岩明的語氣大概就能明白，這人不容輕忽，當初沒有看清其能力的自己實在是有夠遲鈍。
「我不在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丸介會跟奧古斯塔先生發生爭執？」
「唉，你也知道那傢伙的個性。在看見奧古斯塔先生的實力後，居然主動向對方發起挑戰⋯⋯我們根本沒法阻止他。」
「當初對付魔獸的時候就是這樣，只會橫衝直撞。」川繪里無奈地搖頭。
「既然高橋同學都特地來了，拜託妳去處理一下他吧。雖然這樣開口要求很不好意思，但如果有一方受傷⋯⋯」
「不必緊張。」
突然拋出這樣的見解，岩明疑惑地望著態度從容的女孩。
此時，微風緩緩吹拂川繪里的臉頰，長髮隨之飄逸，她一邊梳理著自己的瀏海一邊說道：
「與其擔心笨狼弄傷對方，我比較好奇他的可悲自尊心會不會受損。」
「⋯⋯蛤？自尊？妳在說什麼？」
「我知道丸介的實力很強。」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腕的傷疤，「不過，對面的奧古斯塔先生連移動半步都沒有。」
「奇怪，還真的耶。」岩明瞪大雙眼。
呈現在我們面前的畫面證實了剛才的說法。
「喝啊啊啊啊啊——！！」
鏡頭轉向決鬥場，塵土到處飛揚，被踐踏過的地面甚至冒出白煙。少年在庭院中央放聲怒吼。面對蠻橫的攻勢，灰髮老人不斷以驚人的反應力抵擋。
主動挑起事端的丸介，拿出不會輸給與魔獸廝殺時的狠勁，讓圍觀的群眾冒出冷汗。
然而，無論丸介使出多大的力氣揮拳、從什麼方位發動猛攻，奧古斯塔都能游刃有餘的擋下來。
遇到足以粉碎巨石的踢擊，他彎下腰閃躲，等待挑戰者重新爬起來，朝向自己伸出獠牙利爪，再以敏捷到幾乎不可思議的身手迴避，直接讓丸介吃了滿嘴泥土。
簡單來說，他的招式早就被全部看穿。
即使明白這點，丸介依然不停嘗試，他的想法就是靠過剩的體力來找出敵人的防禦漏洞。
只可惜，奧古斯塔始終沒有一絲疲倦的感覺，反倒是丸介在被無數次被壓制後，精神與心靈已經開始產生動搖。
為了尋找反擊的窗口，為了那個破綻，丸介消耗掉數不盡的能量。
反觀奧古斯塔，不僅沒有從原地移動過腳步，甚至還有餘力拍掉西裝上的灰塵——這些看在少年眼裡，簡直就是有生以來最大的污辱。
我不清楚奧古斯塔為何會同意這起對決，和學生大打出手實在有損名譽，即便獲勝了也得不到任何好處。
彼此之間的實力懸殊，已經明顯到就算兩顆眼睛瞎了都能發現的地步，就算現在喊停也不會有人提出反對意見。
但是。
考量到奧古斯塔的身份，他不可能在明知這個舉動很幼稚的情況下還同意對決。
也就是說，他肯定顧慮到什麼潛在的因素，才暫且放下身份與丸介進行較量。我相信他不會隨意拿男子漢的自尊心開玩笑，背後絕對有更深的顧慮。
我不會去否定丸介的實力，能夠和魔獸抗衡那麼長的時間絕非普通人能夠做到，因此，他很強。
不過他的缺點也很多，生理、心理方面都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弱點。在戰鬥中只會依賴蠻力的人通常無法撐太久。
近期我投入不少心思觀察丸介，其中有個現象最為突出，同時也是帶來最多影響的關鍵。
對追求力量如此執著的他，遇見實力完全凌駕在自己上頭的人——不對，是和一位傳奇碰面了。
持有『劍姬』之名的艾琳諾小姐。
幾乎不在同一個等級，不費吹灰之力就秒殺連丸介都難以對付的魔獸。
整個班級再加上大概沒啥用處的我共同協力也不見得能打倒丸介，在劍姬面前根本算不上什麼。假使兩人真的展開對決，勝負恐怕幾秒鐘就能分出來。
或許是我多管閒事，也明白這樣做有愧於導師的身份，原本應當要阻止這場鬧劇，此刻竟然想見證丸介和奧古斯塔的較量。
兩人賭上的東西不盡相同，堅持的理念也不清楚，但就這樣延續到一方承受不住投降，搞不好會對某人產生幫助。
比起一直仰賴他人來獲得力量的自己，丸介和奧古斯塔的強大是鍛鍊出來的，沒有理由在此放棄。
——就這麼一次，我不打算出手干涉。
面對不輕易服輸的丸介，包括岩明跟川繪里在內，都在這裡見證著。
「沒想到差這麼多⋯⋯出乎意料啊。」
眼前的光景看在岩明眼裡格外諷刺。身為一開始就在現場的人，他眼睜睜看著丸介跑去向對方挑釁，想阻止的話也不是沒有可能。
既然言語不見效，就應該想其他的方法，陷入慌亂的岩明卻選擇就此止步。他還記得奧古斯塔點頭接受丸介的邀約時，自己臉上驚訝的表情。
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損害，雙方約定好不使用過於激進的戰鬥方式。
『如果只是稍微切磋，倒無妨，我這把老骨頭會盡力回應那份期待——也請閣下務必遵守原則。』
『⋯⋯啊啊，知道了。總之不用加護或獸體化就行了吧。本大爺已經等不及啦！』
『那麼，等閣下準備好就開始。』
奧古斯塔嘴角帶著淺笑。
那副毫無緊張感的姿態，就算接受丸介的挑戰書都沒有絲毫改變，讓他怒火中燒。
被赤裸裸的暴躁情緒洗禮，也不見奧古斯塔展露出一丁點的不安，他只是站在原地伸展筋骨。
出於看好戲的心態，許多學生就算不了解丸介究竟是為何而戰，依然聚集於此。
岩明跟萬等人嘗試疏散人潮，卻只換來無數個白眼。
不知為何，如此大規模的騷動居然沒引起龍奈小姐的注意，克萊希爾跟尤朵拉同樣不見人影。難道剛好有公事被耽誤了？通常的情況下應該會有人跑去通知。
除非是奧古斯塔跟他們下達了命令，叫屬下別去告知龍奈，那就解釋得通。
「那個老頭，貌似有自己的考量。」川繪里低聲說。
「妳也發現啦？嗯，我認為奧古斯塔先生不是那種魯莽的人。」
「萬一這件事被其他老師知道，你打算怎麼辦？」
望著這場差距過大的對決，川繪里詢問道，語氣依舊平淡。
將注意力拉回一部份，對此我也深感迷惘。
「⋯⋯我不確定。」
至少，我承認自己的念頭是自私的。
渴望見到學生在面臨價值觀被挑戰的考驗時，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應該還有更好的方式才對。
會默許這種野蠻的行徑，等同於我沒把導師的立場考慮進去。
辜負了同事的心意，為此必須受到懲處與責罵。
不過。
——與其讓丸介繼續獨自背負著壓力，協助他將那些錯誤的想法扭轉回來不是很好嗎？
我不強求任何人改變，無論是生活方式或價值觀，這些都沒有權力去干涉。
丸介終究還是個孩子，同時也是學生，幫助他擺脫煩惱本來就是師長的義務。所以說，跟什麼偉大情操沒有半毛關係，純粹只是不願再看見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曾經許下守護孩子們的約定，如今有什麼好猶豫的？如此想著，我撫摸胸前的水晶吊飾。
想讓丸介認清事實絕對不容易。
未來的發展究竟會是什麼走向，恐怕只有時間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那傢伙很厲害，這是我發自內心的感想，而且那份力量是貨真價實的。但再強大的戰士也有脆弱的時刻。」
「說到脆弱的時刻⋯⋯老師不是有很多嗎？弱點多到數不完。」
「毛都沒長齊的小鬼頭插什麼嘴。」
「誰叫你又在耍帥。那副正經八百的嘴臉看了就討厭⋯⋯」
面對岩明這般無禮的發言，我真心為他搞錯了重點而感慨不已。不過，要是自己也給出評價，內容大概不會差太多。
性格方面的問題姑且不談，至少丸介體內的潛力非常耀眼，後續成長空間很充足，未來令人期待。
我不清楚會不會有男生對丸介產生崇拜心理，即便有，那也是值得欣慰且需要密切觀察的事。
自己雖然在打架領域是個新手，好歹也經歷過滿腔熱血的時期。明明不會逞兇鬥狠，卻還是礙於同儕的眼光鬧出不少笑話。至於最後的下場⋯⋯有點慘，這裡還是別談了。
「他不明白這個道理，以為追求強大就不能表現軟弱，那才是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的兇手。」
聽完我的說法，岩明跟川繪里兩人看向火藥味十足的現場。
人之所以變得更堅強，都是靠失敗後的學習與磨練。
或許丸介終究會領悟，拋棄原來執迷不悟的性格——但是此刻的他、站在庭院裡和別人大打出手，尚未達到那個境界。
為了朝理想邁進，丸介首先必須認清自己的極限。
圍繞在他身邊的人事物也會不斷帶來新挑戰。
「哈啊⋯⋯呼⋯⋯！」
從狹隘的角度來形容，他就是一個好動的孩子。
丸介得接受某些戰鬥他永遠都贏不了的事實。
「可惡，你這臭老頭——！！」
少年低聲嘶吼著，撐起髒兮兮的身體再度擺好架式。頑強到難以置信的程度，連一直起鬨的學生都看不下去。
耳邊傳來川繪里的嘆息聲，身旁是側過臉龐的岩明，眾人彷彿在目睹丸介的生命力逐漸流逝，卻什麼都做不到。
「呃——！？」
雙眼在掃到我們的時候突然愣住，丸介露出一個空擋，直接被衝鋒過來的奧古斯塔用膝蓋擊中腹部。
毫無反抗餘力的他被甩了出去，身體用力摩擦草皮，濺起泥土。丸介因為這快到反應不過來的動作瞪大了眼眸。他趕緊回神過來，企圖重返戰場一決高下。
「看樣子，差不多了呢。」
只見奧古斯塔使出一記掃堂腿將對方再度擊飛，然後高高舉起手刀往下揮去，足以切穿空氣的氣勢，瞬間停滯於丸介眼前。
剎那，丸介被嚇得完全動彈不得，要是他繼續伸出爪子就等於破壞對決前立下的規則。
脾氣再火爆他都不會貿然輕視這些東西。
他所具備的蠻力與尖牙，毫無疑問是令人膽怯的，是只要他想，就能把整間旅館破壞殆盡的等級。
然而，要是將現在的情況轉換成真實廝殺，丸介根本沒有機會取勝——老人那超乎常理的手刃會先貫穿他的咽喉。
「奧古斯塔先生、渡冴同學，兩位請停手吧。我相信勝負已經比出來了⋯⋯我不希望看見有人受傷。」
躊躇片刻，視線在被自己擊潰的少年身上停留許久，奧古斯塔這才緩緩起身，朝走出人群的我鞠躬行禮。
「明白了，就按照閣下的意思吧。」他以彬彬有禮的態度回應。
近距離一看，我發現對方的右眼瞳孔是白色的，可能之前受過什麼傷。
這時，躺在地上喘息的丸介眼神突然變得異常兇狠，明顯還沒從落敗的頹喪感中走出來。
看見這彷彿被敵人憐憫的景象，他朝旁邊吐出一口碎沫。
「為什麼，偏偏是你這傢伙⋯⋯？」銳利的兩排牙齒打顫，丸介盯著我說。
——在他腦海裡瘋狂迴響著，永遠擺脫不了的恥辱感。
丸介將臉朝向逐漸沒入黑夜的天空，骨頭嘎嘎作響，汗水流過緊緊握著草地的拳頭。
接著，他發出細微到旁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這局，是本大爺輸了。」
聞言，川繪里對他承認自己戰敗的行為感到訝異，漂亮的眉毛微微上揚。
丸介透過這個選擇來避免掉多餘的關切。
對此川繪里不是無法理解，畢竟她也經常這麼做。可是，看見自己厭惡的對象如今變得這麼落魄，心裡竟然沒有一絲愉悅，反倒讓情緒更加沉重。
「看來你我還是有些共通點呢，笨狼。」少女那略帶遺憾的低語，沒有被任何人聽見。
庭院再度恢復了平靜。
宛如火焰般照耀著大地的夕陽，隨即消失在山巒之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