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拉近的掌心（３）

　　稍嫌混亂的晚餐結束，終於迎來了一段平靜的時光。

　　風花正在廚房清洗碗盤與餐具，葉武和灰雪則是坐在客邊喝風花泡的茶邊看電視。茶的味道舒適爽口，相當適合在飯後飲用。那位侍從少女不僅廚藝了得，連泡茶都很有一手。

　　仔細環顧客廳，能發現傢具和地板都被擦得一塵不染，這也是風花盡心打理的成果吧。

　　「我得承認，妳家侍從真的滿厲害的。」

　　葉武輕啜著茶，望向正在播送無聊新聞的電視畫面說道。

　　「我以為龍魔會的傢伙都是些腦子裡只有戰鬥的妖怪，想不到還有這麼能幹的成員在。」

　　「那當然，如果只懂得戰鬥的話，組織也是無法延續下去的。風花從小時候就跟在我身邊，戰鬥能力雖然不算強，但會的東西比我還多喔。」

　　「還真是厲害啊，如果待人的態度能再親切一點就更好了。」

　　「風花可不是對所有人都是這種態度，還不是因為你這傢伙做了那麼多引人誤會的舉動，變態劍聖。」

　　「所以說變態兩個字可以拔掉了嗎。」

　　好歹也是個挺風光的稱號，一加上這種字眼瞬間就變得奇怪起來了。

　　再說那些引人誤會的舉動基本上不是意外就是妳自己亂解讀啊，灰雪小姐。

　　葉武無奈地這麼想，但最後還是選擇沉默，重新喝下一口茶。

　　「……話說回來，灰雪。」

　　「嗯？」

　　「雖然現在才問有點晚了，但妳應該沒事吧？」

　　「……你突然間說什麼？」

　　灰雪略顯傻眼地回應。

　　她輕輕撇了葉武一眼，但很快就將視線轉回電視上，感覺並不想跟他對上眼。但葉武並不在意，只是繼續開口。

　　「妳不也跟『刃』那傢伙對打了嗎，有沒有受什麼傷？」

　　「你看我不是好端端地坐在這裡嗎，那答案應該很明顯了吧。再怎麼說我也是『龍姬』喔，才不需要你來替我擔心。」

　　「這麼說也是，那就好。」

　　葉武看起來是真的感到放心。

　　不過這反而讓灰雪有些不自在。

　　「幹嘛啊，突然開始關心我？」

　　「怎麼？我難道連關心一下都不行嗎？該不會又要罵我變態劍聖了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別的對象先不說，但我們以前可是敵人喔。」

　　「沒人規定以前的敵人就不能關心吧，不是有句話叫做今日之敵為明日之友嗎。」

　　「什麼啊……你這只是詭辯而已。」

　　「那妳就當我多管閒事吧。」

　　葉武若無其事地說道，並一口氣把杯裡的茶喝下肚。

　　「不管怎麼說，『刃』那傢伙連妳這個公主都敢攻擊，這可不是什麼能置之不理的事情。他的腦子該不會已經不正常了吧。」

　　「我倒是不怎麼驚訝，就算是在龍魔會，『刃』也是個難以理解的人物。」

　　「欸？原來是這樣嗎？」

　　葉武只有在戰鬥的場合見過「刃」，對那男人的印象就是個沉默寡言，冷酷無情的殺手妖怪，這是他身為敵對陣營的想法，但想不到連同是龍魔會的灰雪都給他「難以理解」這種評價。

　　「雖然詳情我不清楚，但『刃』好像是父親大人剛建立龍魔會時就已經存在的妖怪，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就已經是組織幹部了。然而他幾乎不參與戰鬥以外的事務，也很少看到和其他幹部的互動，所以我也無法明白他在想些什麼。」

　　作為散播災厄的邪妖集團，龍魔會原本就聚集了許多特立獨行的妖怪，在那之中，「刃」也是特別無法理解的一個。

　　他是專精戰鬥的幹部，只會遵從黑龍王的命令展開行動，對灰雪等其他成員雖然會有最基本的交流以及敬意，但也僅只於此了。

　　不帶任何想法的執行斬殺敵人的命令，如同他的稱呼──「刃」一樣。

　　「……這樣的傢伙，怎麼會事到如今才出來說要重建龍魔會？」

　　「誰知道……」

　　灰雪語氣冷淡地說。

　　面無表情的側臉令人難以看出她的情緒或想法。

　　雖然嘴上說著無法理解，但不論如何都曾屬於同一個組織，灰雪對「刃」或許也並非沒有任何想法吧。

　　「……唉，真是的。」

　　葉武聳聳肩，換上無奈的神情嘆出一口氣。

　　「好不容易可以稍微脫離戰鬥，過點平穩的生活，結果好像又被麻煩的傢伙給纏上了。」

　　「是啊，害我也開始頭痛起來了。」

　　「不過我其實滿意外的，灰雪妳居然會這麼果斷的決定反抗『刃』。」

　　「啊？你在說什麼？」

　　突如其來的說詞，讓灰雪不解的看過去。

　　「該怎麼說……當『刃』那傢伙說要找妳時，我是有以為妳會跟著他走的，畢竟妳以前也是龍魔會的公主。」

　　「這樣嗎……唉，你會這麼想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灰雪？」

　　葉武本來以為灰雪會一如往常的尖銳反駁他，結果卻有些不一樣。

　　灰雪的語氣漸漸沉下去了。

　　「你說你以前除了使命以外就沒想過其他事對吧，葉武。」

　　「欸？是沒錯……」

　　「我也是一樣喔。」

　　葉武微微睜大了眼。

　　「打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被指定為父親大人……『黑龍王』的繼承者。」

　　與訝異的葉武不同，灰雪的話語變得冰冷，感受不到任何情感。

　　「有記憶以來，父親大人就不斷說我是他的繼承者，是龍魔會的公主，為了他與龍魔會而戰就是我的使命。」

　　為此灰雪接受了各式各樣的訓鍊。知識、劍術、異能、法術、戰技……她都學了個遍。

　　一切只為了被賦予的使命。

　　在父親懾人的壓迫感面前，她沒有反抗的餘地。

　　「除此之外我能做的，頂多就是半夜休息的時候窩在自己房間看些書，偶爾溜到外面走走罷了，剩下的就全都是從小聽到大的使命。」

　　戰鬥能力成熟後，灰雪開始執行父親給予的任務。她散佈災厄與破壞，與組織的敵人作戰，持續揮舞手中的魔劍。

　　最終，她成為了令退魔師聞之色變的「龍姬」。

　　「但現在龍魔會敗北，戰鬥已經結束了。事到如今，不論使命還是戰鬥我都已經厭倦了，只想過個平靜的生活就好，就只是這樣而已……」

　　「……」

　　「不過說到底，這或許也只是我的自我滿足吧。說來也真好笑，那個『龍姬』心裡在想的，居然是這種微不足道的事情。」

　　機械式的吐露話語，不求回應的單方面提問。

　　垂下眼神的灰雪，語帶自虐的苦笑著。

　　「…………」

　　在那隻字片語之間，葉武發現了。

　　灰雪又露出了那個眼神。

　　那個充滿既視感，好似與自己同病相憐的眼神──

　　（是嗎，這傢伙也是……）

　　葉武似乎理解了──自己為什麼會異常在意曾為宿敵的她。

　　回想起來，打從那個夜晚，兩人初次相遇的那天其實就隱約感覺到了吧。

　　──這還用說，我是父親大人的女兒，為了父親大人而戰就是我的使命。

　　──使命嗎……真是耳熟的字眼。

　　雖然曾是勢不兩立的宿敵，但葉武和灰雪的本質其實是一樣的。

　　都是自幼以來就為他人賦予的使命而活，直到戰鬥結束的現今才獲得解放。

　　都想脫離充滿刀刃與火焰的過往，過上一段和平的日常。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才會讓他們兩人被彼此吸引吧。不論是在戰鬥中，還是戰鬥結束後。

　　「……原來如此。」

　　聽完這些話的葉武，沉默了一下子後靜靜開口。

　　「總算是聽到妳的一點真心話了。」

　　「欸……？」

　　灰雪疑惑的轉過頭來。

　　「以前我們見面總是打打殺殺的，從來沒有坐下來好好聊過。現在聽到妳說了這些，我其實挺開心的。」

　　「開心？」

　　「嗯，感覺又更了解妳一些了，所以挺開心的。」

　　葉武的笑容悠然自在，反倒令灰雪不知道該說什麼。

　　「而且我覺得妳的想法沒什麼問題啊，如果從小生長在那種環境裡，自然就會產生想要脫離戰鬥的念頭吧。妳看我也是一樣吧，這根本再正常不過了。」

　　「不，問題是……」

　　「所以說，妳也別再擺出那種表情了，這可不像我認識的『龍姬』灰雪。」

　　說著，葉武瀟灑豪邁的把茶杯裡的茶一口氣喝個精光。

　　語氣自然又流暢，聽著不像是場面話，而是他真的打從心底這麼想。

　　灰雪一時間瞠目結舌，只能呆愣的對著葉武乾眨眼。過了幾秒──

　　「……呵，隨便就對女孩子說這種話，感覺你很有當渣男的資質喔，葉武。」

　　她露出莫可奈何的微笑，如此說道。

　　「什麼啊，妳應該也沒談過戀愛吧，說這話可沒說服力喔。」

　　「少、少囉唆啦，你這傢伙沒資格說我。」

　　灰雪略顯不滿的嘟起嘴來。

　　方才蒙上她眉間的陰影，好像在此時淡然散去了。

　　「不過……還是謝謝你了，葉武。」

　　灰雪換上一張靦腆的笑容。

　　「回想起來，你還是第一個對我這麼說的人。」

　　「欸？」這下換葉武訝異了。「居、居然嗎？」

　　「嗯，沒錯喔。也就是說──」

　　紅寶石般的雙眼直視著葉武，灰雪輕輕說道。

　　「──葉武你，對我來說是第一次喔。」

　　不知是茶還是電視燈光的影響，灰雪的臉頰似乎泛起了紅暈。

　　不同於先前冰冷，拒人於外的神情，此刻的她看起來更多一分嬌豔。

　　看著那端正甜美的臉龐向上瞧著自己的模樣，葉武也──

　　「──咳咳。」

　　這時，一道極為刻意的咳聲冷不防響起。葉武和灰雪都嚇到身體震動起來。

　　只見金髮的侍從少女從廚房方向走出來，以毫無情緒的冰冷眼神盯著兩人看。

　　「兩位看起來氣氛不錯，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妳、妳在說什麼啊風花？誰跟這傢伙氣氛好了！我們可一點都沒被打擾到喔！一點都沒有！」

　　「灰雪，妳這麼急著反駁更顯得不對勁喔。」

　　「吵死了啦變態劍聖。」

　　「又變態了！？這次我什麼都沒做欸！」

　　在葉武無辜的吶喊下，外頭的夜色逐漸變得暗沉。

　　儘管還是吵吵鬧鬧的，不過葉武和灰雪之間的距離感，似乎比以往稍微拉近了些──

　　「嗯……」

　　可是這時，葉武隱約看到……

　　灰雪臉上的神情，好像一瞬間閃過寂寞的色彩。

　　還沒搞清楚那是否是錯覺，周圍喧鬧的氣氛馬上就牽走了葉武的注意力。



§



　　鐵、火，以及血。

　　身為刀劍所化成的物妖，「刃」自誕生起，腦海中便深深烙印著鋼鐵、火焰與鮮血的味道。

　　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過活的，將身心化作兇刃，斬殺刀尖所指的對象，當中不含一絲雜質，有的只是作為武器斬除敵人的本能。

　　即使半年前那場戰鬥改變了一切，這份本能也依舊刻在靈魂深處。




　　「…………」

　　郊外茂密的森林深處有間破舊的廢墟，在其深處的一個像辦公室的房間裡，銀色長髮的男子──「刃」回想起過往。

　　真不像自己，似乎變得有點神經質了。他甩甩頭消除那些雜念。

　　這個地方是他所準備的多個藏身處之一，本來是個雜亂無章的廢墟，「刃」發現此處後便自行改造成據點。

　　周遭空無一物，夜晚的風聲自只剩外框的窗戶灌入。今晚的風尤其強烈，樹葉磨擦的聲響不絕於耳。

　　「『刃』大人。」

　　聽見身後傳來呼喚聲，「刃」下意識回頭查看。

　　眼前出現的是身穿黑衣的一男一女。兩人的身形看上去與常人無異，卻都散發著毫無掩飾的妖氣。

　　代表他們不是人類，而是妖怪。

　　「回來了啊，怎麼樣？」

　　「成功帶回了兩位流落在外的同胞，但仍有三位遭遇到那位萬千軍，不慎被對方捉拿，萬分抱歉。」女子開口回應。

　　「是嗎……無所謂。」

　　「帶回來的同胞目前正安置在門口，您要去見他們嗎？」男子出聲發問。

　　「晚一點再說，我現在想暫時歇息。」

　　「了解。」

　　簡單的報告完畢，黑衣男女微微行禮後便離開了房間。

　　那兩位妖怪皆是黑山之戰後逃亡的龍魔會殘黨，「刃」暗中將這些妖怪召集起來，組成一個集團。算上剛才報告的在內，成員已超過數十人。

　　──他們全都是為了重建龍魔會，而聚集到「刃」的身邊。

　　大部分成員的目的都是向退魔師復仇，也有些人只是心懷著純粹的惡念，不論如何，他們都回應了「刃」的召集。

　　身為召集者，「刃」本來應該主動去見那位新帶進來的成員，不過他現在沒那個心情。

　　要說原因的話──

　　「灰雪公主……」

　　就是因為先前沒能將他們的公主招進集團裡的關係吧。

　　原本掌握到對方的行蹤，試圖拉攏她，結果卻出乎「刃」的預料。

　　──抱歉，我並不想回到那個組織裡，對我來說現在的生活就很滿足了。你所謂的計劃……我也不會同意的。

　　實在想不到，過去那位冷酷的公主會給他這種回答。

　　昔日的「龍姬」究竟是發生了什麼轉變？

　　除此之外，站在灰雪身邊的那個男人──「劍聖」葉武，也同樣令他在意。

　　「刃」不經意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附近，黑色外衣的底下，有著一道還能清楚看見的暗紅傷痕。那是在今日黃昏時，被葉武所劃下的刀傷。

　　為何灰雪會和那位可憎的宿敵待在一起？又為何不願意與他再度建立龍魔會？各種問題盤旋在「刃」的腦海，胸口的傷痕也微微傳來刺痛感。

　　「『劍聖』……還有『龍姬』……」

　　過去黑山之戰裡最受矚目的兩位戰士，如今都站在他的對立面，與他刀刃相向。

　　不管細節如何，這就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對自己的計劃──自己的使命而言，那兩人無疑都是重大的阻礙。

　　「……也罷。」

　　沉寂一陣之後，「刃」嘆出長長的一口氣。

　　「既然如此，就希望妳不要怪我了，灰雪公主。」

　　「刃」從椅子上站起身，刀劍般銳利的金色瞳孔，在暗沉燈光的照射下閃爍出危險的光彩。

　　儘管內心有所疑惑，但這並不會動搖他的意志，也不會影響他的目的。

　　身為龍魔會之「刃」，只有戰鬥才是自己唯一的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