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破蛹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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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7-24
藥頭的話似乎震懾了空氣,世界一時變得寂靜無比。
陸全生改變站姿,壓低重心,全身肌肉施力,準備隨時跳上鐵台撲倒藥頭。
但在如此緊張的一刻,他的心中仍有個小小的聲音暗罵自己。在得知藥頭的目的是錢以後,他居然就認為她不會有危險而鬆懈下來,實在是太過愚蠢了。
紀依藍緩緩抬頭,看了看她視線所能及的三人。她沒有求饒,也沒有向陸全生發出求救的訊號,甚至沒有流露出悲傷或是害怕的感情,像是麻木了一般。
看著那副模樣,他感受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不亞於失去的痛苦。
藥頭瞪大的雙眼帶著殺意,他攤開掌心伸向阿洛。「刀子拿來。」
方才藥頭交給他的刀子還在手上,但阿洛並沒有聽話地立刻遞出去。
「大哥,不好吧?再怎麼說也用不著真的砍人……」
「老子說會砍就是會砍!你以為老子只會耍耍嘴皮子不成?」
「不是嘛,我是說……她可是個女的,殺個無冤無仇的女的幹嘛呢?」
「別屁話那麼多!你沒種殺人就閉上嘴,老子自己動手!」
站在左側的阿凱這時做了個陸全生意想不到的動作——他上前一步撥開藥頭伸向前的手,然後擋住阿洛和他手中的刀子,雙手抱胸。
「她還滿正的耶,你不要我要啊。」阿凱一臉不滿。
「要正妹整條街隨便都綁得到,這女的要為那臭婆娘付出代價!」
「但我還沒拿到半毛錢耶。」謝御銘也從鐵台下插入話題。「幾位大哥好歹也分我一點豪宅裡的戰利品吧。」
「你閉嘴!阿凱,老子可是一直待你不薄,別在這時候跟我作對。」
「哪有到手的女人不玩的道理?你聽著,如果我玩膩了的話,之後愛怎麼處理都隨便你,但是在那之前休想動她,總不能每次我們都是撿你剩下的。」
「說什麼屁話?要不是有老子在你們會有種綁架人?滾開!」
藥頭推阿凱的肩膀,阿凱伸手抓他的夾克,藥頭朝他的臉揮出一拳。
阿洛立刻喊了一聲,進入備戰姿勢,謝御銘也將報紙捲成筒狀,一副在猶豫是否要加入戰局的模樣。
陸全生盯著那灰階色彩的報紙,忽然,一個念頭緩緩浮現腦中。
他不知道藥頭在其他地方還安排了多少人手,就算他僥倖帶著她逃過了,以藥頭的個性仍是會追著他們到天涯海角。
既然藥頭想要的是錢,那就想辦法弄錢給他,然後讓她的家人來保護她吧。
他回想著報紙上的內容,腦中計畫逐步清晰起來。
阿凱的一聲大吼使他抬起頭,正好捕捉到阿凱表情猙獰地趴伏在地面、阿洛失去平衡踉蹌後退、藥頭則將搶回的刀子高高舉起的畫面。
「——等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移動得如此快速的,但他及時躍上鐵台,制住藥頭下揮的手臂。藥頭寫滿憤怒與殺意的眼神立刻射向他,他看出在那之中的不信任,他知道藥頭心中一直保有一絲懷疑。
他必須扮演得很好。
他努力不去看近在眼前的她,維持著與藥頭對峙的姿勢,緩緩轉向仍站在原地的謝御銘。
「那對夫妻有多少錢來著?」
「嗯?喔……上百億,男的的財產佔大部分。」
他看著藥頭。「這麼好的目標,你不要我要。」
「放屁,你就是想救這女的,對吧?」
「搖錢樹誰不救?你沒辦法弄到那筆錢是你無能,我有辦法。」
強裝一副貪心又自大的模樣說出這番話後,一個先前被他塞到內心角落的恐懼擅自膨脹。這是為了救她而說的謊話,但萬一她當真呢?萬一她以為,連被她拯救過的他,也不願意拯救她呢?
所以他不敢去看她的表情,除了擔心露餡,更是怕看見她的誤解。
「什麼辦法?」阿洛立刻追問,他似乎是在場對於原來的綁架計畫最為熱衷的人。
「電話給我,我做給你們看。」
「你去拿吧,他交給我。」阿凱從地上爬起,抹抹鼻頭上的一點血,代替他抓住藥頭的手,但藥頭很快地用力甩開兩人,後退一步。
「怎樣?現在換阿陸當大哥了是吧?行,我就看你想怎麼樣讓那個瘋婆娘吐錢出來。」
陸全生確定藥頭恢復冷靜,阿凱也站在隨時可以擋住他的位置之後,便走向基地角落,同時一邊祈禱她的手機沒有摔壞,否則以她母親的個性來看,或許完全不會理會陌生號碼的來電。
但他每前進一步,四肢的顫抖就加重一分。他不知道自己的計畫成功率有多少,一旦失敗,演變為武力爭鬥,阿凱、阿洛、甚至是謝御銘都不會是他的夥伴。
身後有腳步聲跟上來。他轉頭一看,是謝御銘。
「如果手機摔壞了怎麼辦?」謝御銘問。
「換別支打,號碼問她就行了。」
「她會說嗎?我看她好像一點也不想跟她媽講話的樣子,雖然我也能理解,如果是我被抓走,我老爸也肯定不會來救我。」
他知道所有人都聽得見他們的談話,於是不予回應。他撿起小巧的銀白色手機,發現手機上一串小小的藍色花型吊飾掉落了一半,螢幕也多了幾道裂痕,但功能仍能正常使用。
「哦,真幸運耶。打電話要點這裡。」謝御銘相當熱心地從旁替他操作,沒幾秒便切換到了名稱儲存為「母親」的聯絡人頁面。
他瞥了謝御銘一眼,仍舊搞不懂他在想什麼,只能理解成他是真的想要那筆骯髒的鉅款。
他深吸一口氣,按下撥打鍵。
即將宣告命運的等待音效持續了宛如一個世紀之久。
然後他按下取消,吐出一口氣,在謝御銘疑惑的視線之下再度撥打。
既然對方沒有關機,表示多少還是在意這件事情的吧。他想。
他接著再度取消,然後持續重複這個過程,撥打,等待二、三秒,取消,再撥打。直到進行約第十次時,通話一撥出對方就立刻接起了。
「你們到底想怎樣?」婦人不耐煩的聲音連珠炮似地轟炸。「就說了我沒空陪你們玩,有事找紀成規——」
「你們會上新聞。」他以冰冷、篤定的語氣說,感覺到有數道視線從背後緊緊盯著自己。「剛才為止的對話全都錄下來了,記者們會蜂擁而至,爭相報導這個消息:外表光鮮亮麗的科技界雙星紀成規和胡琇貞,竟是連自己的女兒也不救的冷血怪物。一旦爆出,你們的商業夥伴會急忙與你們切割關係,你們的競爭對手想必也會趁機補上各種真實或不實的謠言吧。到時候,你們得付出的可不只十億這麼簡單。不用指望紀成規,他早就把電話關機,逃跑了。」
一口氣說完這番半真半假的話之後,電話兩頭的世界都陷入沉默。他握緊拳頭,感受冰冷的汗珠一點一點滑下背脊。會不會他錯了?會不會他的威脅不奏效?會不會社會根本就不在乎這種事?
這是他人生中最漫長也最煎熬的等待。
「……十億對吧?再說一次地址。」
終於,婦人以似乎找回理智的冷淡嗓音低聲說。
「東區,過重陽橋左轉沿著河岸走,看見有紅色煙囪的工廠就是了。」他很快地說完,免得有任何人衝過來打斷他,這也是他直接在遠離藥頭等三人的角落撥打電話的原因。「十分鐘,帶著現金一個人來。」
「……知道了。」
他掛斷電話,轉身準備面對其他人的責難。
出乎意料地,似乎沒有人為他直接透露他們的藏身地而發怒。
阿洛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帥喔,阿陸!」
「總算要拿錢過來了,他媽的臭婆娘。」
「那要叫其他人回來嗎?」阿凱拿出自己的手機,詢問藥頭。
「算了吧,那些小鬼平常也沒幫過什麼忙,就只知道要分一杯羹。」
藥頭說話時意有所指地看著謝御銘,但謝御銘並沒有發現,因為他正盯著陸全生手中的手機。
「怎麼了?」
「喔,沒有啦,就覺得陸大哥真是厲害。那些台詞是哪裡學的啊?」
他沒有理會謝御銘,隨手將她的手機收進自己的口袋裡。
工廠內的氣氛變得歡快,當其他人正在討論拿到錢之後要怎麼用時,陸全生只是死死地盯著地面,否則自己可能會看見她的表情。
「大哥,那我們錢怎麼分?一樣是我和阿凱各兩成吧?」
「然後原本小弟那一成給阿陸?我覺得很公平。」
「不成,老子要改成拿一半,剩下的你們自己分。」
「那怎麼辦?我們各拿一點五億?」
「不然一成給小子和阿陸自己分,打架打贏的全拿好了,哈哈。」
做出這種事,接下來藥頭等人就只能過著躲避警察追捕的生活,再把幫派內剩下常常鬧事的人都供出來之後,就能保證嘉燕、奶奶、甚至於這整個區的人的安全了吧……他在心中推敲著後續結果,條件是她的母親依言將錢帶來,代價則是她們的物質損失、精神創傷,以及他自己的未來。
「陸大哥要是拿到一大筆錢,會想買什麼?」
謝御銘就像在閒話家常似地問,不像其他三人帶著一種混著緊張的興奮,也不見不安或心虛的模樣。
謝御銘總是有辦法融入任何情境與場合,那種氣定神閒的氣質是他非常想學習的,於是他依著相似的語氣回答。
「先買吃的吧。」
「我也是耶,首先要好好大吃一頓,然後再來是買遊戲機。」
「遊戲機?」
「就現在那種小小一台拿在手裡玩的啊,之前都只能跟班上同學借,不過最近終於快存夠錢了。」
謝御銘的存錢方式不就是跟著幫派的人四處打獵嗎?他皺起眉,對方則聳聳肩,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一點也不在意。
他準備的供述名單裡沒有謝御銘,畢竟他只是個新人,剛加入幫派的人絕大多數都是身不由己,在他們的內心中並沒有藏著天生對這些暴力行動的愛好與渴望,而只是一時的迷途。然而,謝御銘越看越不像是迷路的人。
他是否要把謝御銘也交給警察?
正思考到這裡時,阿凱的手機響了。
「怎麼?不用……對,就是她……帶著箱子,好……好,記得檢查一下,叫後門的傢伙注意。」
阿凱掛斷電話,不用說也知道,她的母親來了。
「點收就交給我。」阿洛自告奮勇地跳下鐵台,走近大門口。空手的阿凱與拿著刀的藥頭分別站在她的兩側,渾身散發著充滿威脅性的氣場。陸全生仍舊與謝御銘站在角落,但他悄悄地一點一滴朝鐵台的方向挪近,以便在遭遇任何突發事件時能夠隨時反應。
鐵門緩緩打開。略顯吃力地推開鐵門的女子看起來再平凡不過,三、四十歲的年紀,一頭染過的紅棕色短捲髮,穿著精心設計過的藍、灰二色套裝,腳踩高跟鞋。她用雙手將門完全推開之後,才拉動擱在腳邊的黑色硬殼行李箱,臉上帶著冷肅的表情。當她走在街上時,一定是一副剛從外地出差回來的模樣,想必不會令人起疑。
陸全生朝紀依藍瞥過一眼,發現她居然乾脆閉上眼睛,完全無意以眼神與自己的母親有任何交流。
她的母親環顧所有人一圈,然後對大步走向前搶過行李箱的阿洛說:「錢都在這裡了,把人放了吧。」
越過阿洛的肩膀,他看見行李箱中躺著無數一疊一疊整齊捆好的新鈔,這樣龐大的數量,他們應該也無暇細數金額是否正確吧。
「是真錢,大哥。」阿洛隨手拿起幾疊鈔票確認,笑得合不攏嘴。「發了!咱們發了!」
阿洛帶著行李箱回到前方,她的母親猶豫地跟上了兩步,但又盯著藥頭手中閃著寒光的刀子停了下來。
「再來呢?人丟著就行了吧,帶著也不好跑路。」
藥頭沒有回應阿洛。陸全生這時才注意到,藥頭的臉上並沒有出現狂喜,相反地,他細細瞇著眼,像是在計畫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