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們的雨過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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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7-22

  週六的早晨,天未飄雨,但陽光依舊衝不破那連日積累的厚重烏雲。

  陸全生不記得自己是何時醒來的,或許他根本就一夜都未闔眼。前一天晚上,他們告訴從菜園回來的奶奶,追光被雨中疾駛的汽車撞上,不幸喪命。雖然這個謊言漏洞百出,討厭水的追光根本不可能在那種大雨天出門,然而奶奶絲毫沒有懷疑兩人的話,只是幫助他們一起在前院附近立好小小的墓,然後默默地做了一頓美味的晚餐,但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吃進了什麼。

  隱瞞奶奶那件事是他的主意。總是他,為了不讓家人擔心,而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裡。連嘉燕自身都遭遇到危險了,他卻還是沒有辦法告訴她真相,只能以誰也不相信的一句話重複說服:我會解決的。

  他站在自己的房間,雙眼緊盯著窗外。

  他們狹小的家總共只有兩扇窗,一扇在客廳兼做餐廳的主空間,面對著小彎道,而他房內這一扇又小又髒,面對著農田間的大道,從外頭不易看見房子內部。他把這扇窗當成監視用的窗,在之前那段時間,他幾乎天天睡前都會站在此處朝外張望,持續五分鐘左右,確定沒有見到任何不該出現的人影才會入睡。

  而現在,他已經盯著窗外超過一個小時。

  亮度絲毫未變的天空難以推測時間,但嘉燕和奶奶在出門前猛敲他的房門詢問他是否要同行,感覺上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嘉燕是即使陷入悲傷之中,也能好好去感受快樂的人,因此沒有取消原訂的里民大會行程。他沒有跟著兩人去,因為附近的住民總是一起前往,再一起回來,嘉燕跟奶奶會很安全。

  他現在無法面對任何人。追光會死,嘉燕會留下害怕的回憶,全都是他的錯。但他心中又有股不甘在高聲咆哮著。他到底是從哪裡開始走錯的?他又有別的選擇嗎?為什麼事情總發生在他的身上?若不是因為當初那些害死父親的人,事情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

  心中那憤怒的聲音一旦開始發洩便停不下來。為什麼他只能不斷地失去?為什麼他不能反擊?為什麼他若想做對的事,就只能這樣任由那些人擺布?如果做了那麼多惡事的他們,都能心安理得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話,那麼他若剷除那些惡人,又有誰能說他做錯?

  把引起問題的根源消滅,就能一舉解決問題了不是嗎?

  就和當年的趙幫所做的一樣。

  他不知道他是否在說服自己,放下沒必要的顧慮,行動就會容易得多。反正,他只要能保護嘉燕和奶奶就好了,不是嗎?

  彷彿有一隻手施以強力在拉動他,那隻手的主人或許就是那憤怒的聲音,但那聲音也屬於他自己。那隻手的背後,是一片暗黑無聲的深淵,是只能無盡沉墜的深海。

  在他感覺自己就要陷入其中時,眼前所見有了變化。

  一個顯眼的身影出現在田間的大道上,在緩緩前進的同時四處張望。這裡不屬於她,這不是她該踏入的世界,也不是他想讓她踩入的領域。但他看見她彎向右方,立刻衝進客廳從另一扇窗追著她的身影,發現她已經越過小路上的矮牆,就要進入他們家的前院。

  一種激烈高漲的情感促使他大步踏出家門。

  紀依藍看見他時,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然而他不待她開口,帶刺的話語便衝口而出。

  「妳來幹什麼?」

  「我來還東西。」她舉了舉手上的綠色書包示意,那是他昨天落在雨中的。

  不還也可以。他心中的聲音冷冷地說。他並沒有伸手接過,而是質問:「妳怎麼知道我家地址?」

  「你不是說過你家在過橋後十五分鐘左右的地方嗎?我就看地圖推測位置,然後碰碰運氣。」

  居然做到這種地步?他在這一刻,感受到的不是什麼正向的情緒,而是自己的私人領域被擅自闖入的排斥。

  他一把搶過書包,為了讓她沒有理由再待下去。

  「謝了。妳可以走了。」

  在他轉頭離開之前,她很快地問:「你的妹妹還好嗎?」

  他頓時宛如遭受雷擊。「誰告訴妳的?」

  「昨天那通電話,我認為會激起你如此深沉情緒的,就只有關於你的家人的事。」

  妳又了解我什麼?雖然內心極度抗拒她的探究,但他想起自己曾經告訴過她他沒有手機,又一個說謊的愧疚讓他的心中的熾焰減滅了些許。

  「她沒事。」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忽然感到一股椎心似的痛苦,於是閉上雙眼。「我奶奶也沒事,沒人出事。」

  是啊,沒「人」出事……還沒出事。但他現在對一切都無法確定了,或許到了明天,他的世界將不復存在。

  他張開眼時,她仍細細打量著他,讓他突然有種靈魂深處的邪惡會被人看透的抗拒,以及恐懼。

  「妳走吧。」

  他將書包甩上肩,轉身邁步。

  首先傳達到的是聲音。

  「別被溺死了。」

  語帶懇求的嗓音是這麼說的。然而,他還來不及細想這句話,就感覺到背後那股觸碰,彷彿會將電流送進體內的那種人類的氣息……過往回憶一口氣湧上,他完全憑著本能,轉身粗魯地揮開她碰觸他的手。

  他自認為自己沒有出很多力氣,但她因為這一下而失去平衡,向後跌坐在地。

  他看著她,突然感到無限的後悔。「抱歉。」

  她雙手撐著地,沒有起身,反而是閉起眼,他立刻緊張地走上前蹲下。

  「有受傷嗎?」

  「我沒事……不如說受傷的人是你,不是嗎?」

  突如其來的話語使他愣住了。然後她以緩慢、溫柔、令他無法拒絕的方式,邊說著話邊環住他。

  「我看不到你的傷,但我知道它們存在。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我可以陪伴在你身邊,雖然不一定能治癒,但至少能讓你知道,有那麼一個人能夠了解你。雖然那個人就只是我而已。」

  他有多久沒有與人擁抱過了?人體的溫度傳遍他全身,某種滾燙的東西在他體內翻騰。她讓他靠在她的肩頭,他沒想多久,就伸手用力但小心地回擁她。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覺得他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捨不得放手。兩人的體溫都很高,心也跳得飛快,他聽著雙份撲通撲通的聲響,不知時間過了多久,直到發覺她的雙手漸漸失力,以及她吐息的溫度高得異常,這才注意到異狀。

  「妳發燒了。」

  他抽身,但仍輕抓著她的手臂,以免她突然倒下。

  「嗯,是有一點。」

  「那怎麼還自己出門?」

  「因為有非來不可的地方。」

  她的眼神堅定而真誠。他想起自己昨天那種突然跑掉的方式,確實會令旁人相當在意。難道她會發燒是因為那時候淋到雨了嗎?

  思及此,重大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但他一點也不覺得麻煩。

  「我送妳回家。」

  「不用了。」她迅速抓住他的手臂。「你應該會想多陪陪家人吧,我會自己回去的。」

  「別說傻話,而且這裡只有我一個人。」

  她困惑的眼神看了他小小的房子一眼,接著又轉回來。「我記得你說過家裡有養狗。」

  他呆了一下,這才想起自己確實說過。他說過的話,連他自己也沒有記得比她還清楚。

  他的左拳無法控制地收緊。「追光……牠死了。」

  她低下頭。「……很抱歉。」

  「追光本來就是一隻老狗了。」他突然以一種說服的語氣敘述,也不知道是說給她或是他自己聽。「牠生前的每一天都過得非常快樂,我很高興曾經有牠這個夥伴。」

  「我想牠一定也很高興……有你……」

  她癱倒在他懷中。他毫不猶豫,雙手分別從背後及膝窩將她抱起,走進了他那原本一點也不想讓她靠近的、破舊狹小但溫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