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死胡同①

本章節 3990 字
更新於: 2022-07-20

  「聽說老大今天會來耶。」

  謝御銘以一種閒聊似的語氣開口,陸全生也就只是隨意點頭回應。

  他當然知道趙昆齊今天會來,因為他就是聽說了這點才會選擇今天來此的。

  假日早晨的廢棄工廠像是混入鑽石堆的煤炭,在陽光耀眼的照射下似乎也變得特別了些,它的鋼鐵外殼與不遠處的河川水面一同反射點點金光,默然矗立的身軀與對岸鬧區林立的細長商業大樓形成對比。加入幫派四年,他還是第一次在白天來到基地。

  白天的基地依舊聚集了不少人,大家或抽菸聊天,或喝酒打牌,在銹鐵地面各自佔據了一塊區域。他原本打算找個能夠比較輕鬆待著的群體,這時謝御銘正好穿過大門,於是立刻來到他的身邊。

  「你常來嗎?」陸全生問。總覺得自從謝御銘加入之後,他就沒有碰不上他的時刻。

  「幾乎每天吧,我家就沒什麼好待的啊。」

  「那你女朋友呢?」

  「在學校就跟她見膩啦。」謝御銘搧搧手。「再說她可是個乖寶寶,晚上要回家,假日要讀書,而且期中考又快到了。」

  「你倒是會注意期中考。」

  「因為要準備啊。」謝御銘說完,很快地朝左右迅速轉頭,像是在確認沒有其他人聽見他的話,看來這段時間他有確實意識到自己與幫派格格不入的部分何在。「陸大哥應該也不準備考試的吧?」

  「先找個地方坐吧。」

  他們跨過一些老舊的管線和故障的機件,找了一個不知功用的鐵箱充當椅子。

  陸全生環視工廠一圈,藥頭和他幾個比較要好的兄弟難得不在,趁著趙昆齊還沒出現,倒也可以先問問謝御銘一些他在意的事情。

  「你女朋友知道你是混幫派的?」

  「對啊,我暑假一加入就跟她講了,還差點被她搧巴掌。」

  他控制自己的表情,謹慎地問:「你女朋友叫什麼名字?」

  「陸大哥怎麼會想知道?」謝御銘狀似隨意地聳聳肩,但可從手臂肌肉和軀幹等微小處見到他的緊繃,這是他第一次展現出警戒的態度。

  「只是方便稱呼。」

  「喔,她叫趙巧萱。」

  這個名字曾經出現在嘉燕的校園趣談之中,但並不是與她很親近的朋友。陸全生放心地點點頭,發現謝御銘也放鬆下來。

  「她是怎麼接受的?」

  「我跟她說我不加入就要沒飯吃了,她就沒說話了。」

  「她沒有勸你嗎?」

  「她很實際,知道自己幫不上忙就不會講廢話。」謝御銘再度聳肩。「我也沒別的選擇,如果去正經賺錢還不是會被老爸搶走,只能找個有飯吃的地方。」

  他只能沉默以對。但此時此刻,他不禁開始思考,趙昆齊聚集這些家庭出了錯誤的年輕人組成幫派,對他們來說究竟是好是壞?

  這種作法何嘗不是一種逃避?

  「那你們在學校呢?」

  「學校其實還不錯,反正沒有會亂賭錢、發酒瘋、砸傢具的臭老頭在的地方都很好。」

  「沒有其他人知道你是混幫派的了?」

  「嗯?應該也是有幾個吧?我不知道耶,反正他們沒問我就沒說。」

  聽起來像是只要問了就會說的意思。他對謝御銘無所謂的態度感到愕然,他似乎真的不太在意他人是否知道這件事。

  如果能夠不去在意,那麼這些事情就簡單多了,根本不會有他之前那些煩惱與痛苦。

  正是因為他會在意。陸全生明白過來,他和謝御銘不一樣。謝御銘能在幫派中得到他需要的東西,還能兼顧學生的身分,過上平衡的生活。而他,是打從心底排斥這個幫派。他渴望遙遠的過去那種和一般人無異的平凡生活。

  所以,他該做的事情不會變。

  「陸大哥呢?聽其他前輩說你好像是隱瞞主義。」

  「能少點事就少點事吧。」

  「也是啦,陸大哥這麼帥,要是被知道了一定一堆女的開始糾纏不清。」

  他不禁連連搖頭,對謝御銘過於天真樂觀的想像感到無奈。

  他們接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其他話題。不久之後,趙昆齊大步踏進工廠。

  他依舊穿著乾淨的西裝,但沒有打領帶,胸口隨興地敞開幾顆鈕扣,露出精實的褐色肌肉與金色鍊墜,外套下襬隨著他走路的節奏擺動。

  聽說他這次來並非為了討論事情,所以並未發布訊息。偶爾,趙昆齊會找來幫派的成員,問問他們最近的生活如何,以及有沒有蒐集到什麼有趣的情報等等。

  他向幾名老成員打過招呼之後,便坐上鐵台的高椅。工廠內所有人都停下話聲以及正在進行的動作,等著老大開口,謝御銘也定定地望著他的方向。

  但陸全生再也等待不下去,他深知自己的決定將引起巨大的變動,早做晚做都是同樣的結果,那麼不如趁覺悟與勇氣還沒消退時盡快解決。

  他站到鐵台前,直直面對以慵懶姿勢坐著的趙昆齊,看見原本正打算開口的他揚起一邊眉毛。

  然後他啟唇,以清晰、宏亮、不可矇混的方式宣布。

  「我要退出趙幫。」

  基地內一時寂靜無聲,只隱約聽得見透過通風口送來的對岸鬧區的人聲吵雜,如雜訊般在背景穩定播送,沒有人做出任何動作,包括移動手臂或雙腿,似是時間凝結在了那永恆的一刻。

  他直視趙昆齊的雙眼,那看過無數他無法想像的血腥戰場、黑暗鬥爭與滄桑人生的智慧眼神,好像能將他整個人看透至靈魂深處。

  他知道,趙昆齊一直都明白他內心的想法,但一直以來卻什麼也沒說。又或者,那是因為他自己什麼都沒做。

  打破這恆常的一刻的是工廠的鐵門被粗魯地推開的聲音。藥頭帶著幾名常跟著他的兄弟大搖大擺地踏入,像是沒注意到鐵台上的趙昆齊似的,視線一次也沒有投過去,只朝著左左右右的成員們打招呼。

  「嘿,怎樣,今天大家都變成啞巴了是嗎?阿陸站在那裡幹啥?」

  陸全生看著朝他走近的藥頭,以同樣平靜堅決的語氣說:「我要退出趙幫。」

  他以為藥頭會大發雷霆,但他只是歪了歪脖子,隨手將原本拎著的褐色袋子扔在地上。

  「喔,所以我們現在是起內鬨?幫內分裂成兩掛了是吧?」

  「沒這回事,只是我自己要退出。」

  「屁啦,你?你會想退出?大家想想看,阿陸可是我們最前線的打手之一,每次工作分到的錢都不少吧?這樣的人會想退出?」

  突然,他發現藥頭並不是在與他辯論。藥頭打開雙手,回頭看著沉默不語、但眼神專注的眾人,宛如正在進行振奮人心演說的宗教領袖。

  而聽藥頭如此一說,不少人的神情確實改變了——從原本的毫無想法變成傾向贊同藥頭的論點。

  「你嘴上說退出,但背後不就是那麼一回事?」藥頭接著伸出手指,如檢察官在指認犯人般用力地指向他。「說,是哪個混帳幫派把你挖過去的?」

  藥頭擅自做出的結論引起一陣譁然,四周開始出現如「一定是西芒幫那些混蛋吧」等等的猜測聲。

  情勢開始往他完全預料不到的方向走去,他驚覺藥頭將他的退出變成了背叛,如此一來事情就更難以如他所願。他瞥向趙昆齊,發現他似乎並無插手處理的打算。

  於是陸全生獨自一人面對藥頭,冷冷地開口。

  「想像力很豐富。我就是看不慣你們只會幹那些無聊的小事,想退出,僅此而已。」

  「對嘛!阿陸也覺得我們應該幹一票大的。看啊,我們都變成無聊到讓人想隨便來來去去的組織了,以為是棒球隊是不是?」

  周遭響起一片低低的贊同聲。

  「新人可能不知道,」藥頭繼續說。「當年阿陸加入的時候,就是因為有個蠢幫派和我們對著幹,最後他們可是傾巢而出,卻全敗在我們手下。那個時代才是最好的世界!看看現在我們都變成了什麼樣?」

  「別鬼扯那些。」他放大音量好蓋過群眾的喃喃聲。「現在那些混帳已經不在了,西芒幫也沒那個實力和我們打,我沒什麼事做了,所以要退出。」

  「你搞不清楚狀況啊,阿陸?別的先不說,當年欠我們那麼大的恩情,現在拍拍屁股就想走人?」

  「就算是欠,這幾年幫你收拾爛攤子也算是還完了。」

  藥頭在工作時總愛將場面搞得混亂不堪,好像唯恐警察不知道他們的動靜一般,陸全生數次替他平息過這種狀況,有時也會拿賺到的不義之財貼補損失的民眾,但那通常只會讓他們更加憤怒。

  「阿陸,我沒想到還需要提醒你這件事。」藥頭一字一字加重語氣地說。「你家沒男人保護,這不就是你當初哭著跑來求我們的理由?」

  雖然他們家本就位於相對偏僻之處,但幫派的身份讓嘉燕和奶奶的安全更加有保障——只要是他們的地盤,隨時便會有幫派成員四處巡邏。

  而這件事若反過來思考意味著什麼,他一發覺,怒意便像沸水在他血液裡滾騰。

  「你敢動她們試試。」

  「我怎麼不敢?你剛才也說了,西芒幫的混帳沒那實力,你又能找誰救你?」

  「我會找警察。」

  藥頭放聲大笑。「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麼!噢,假如條子有用好了,你找他們幹什麼?叫他們抓你嗎?別忘了你自己做過什麼。」

  ——這就是他為何無法坦然退出幫派的原因。

  他也做過許多惡事,雙手沾滿了汙穢,如今才以受害者之姿出現,又有誰會同情他?而他的身份一旦曝光——無論是因為幫派還是因為警察——嘉燕會遭受到異樣眼光看待,甚至是排擠、疏離,奶奶也會因為他而被街坊鄰居迴避,他自己在班級中受到的排斥應該也會更加顯著。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嘉燕和奶奶會對他作何感想。

  想起他所有的那些恐懼,累積至今的勇氣如沙一般一一從指縫中逃走。

  見他沉默不語,藥頭揚起得意的笑容。這時,趙昆齊終於開口。

  「看來,阿陸確實是需要休息。畢竟你一直是很活躍的人物,到年底之前就准許你暫時停止活動吧。」

  年底之前。他默默思索,從現在算起也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要的不是這種有限制性的自由。不過,有總比沒有好,藥頭已經將話題帶往危險的走向,他應該先接受這個結果,然後利用這兩個月試著做些什麼改變。

  例如,私下和趙昆齊談談。

  「……那我就先走了。」

  他轉身邁步,成員們都自動給他讓道,臉上各自帶著猜疑、惋惜、不屑或憤怒的表情。

  「聽著,阿陸!」藥頭在漸行漸遠的他身後大叫道,但他沒有止步,也沒有轉頭。「老子可不准你退出啊!給我記住這一點!」

  他直接步出工廠大門,沿著草叢中的泥土小徑走遠好一段距離,才停下腳步,深深嘆了一口氣。

  他知道這件事必須付出代價,但真正面對時仍是煎熬不已。他應該要找誰談談?哀求趙昆齊?或是向警察自首?還是對奶奶以及嘉燕坦白?

  有個快速的腳步聲接近,聽起來就像是要追上他,讓他一瞬間進入了警戒姿態。但他發現來者是謝御銘後,便放鬆了下來。

  謝御銘對他來說,一直像是個誤入這裡的人,就像當年的他一樣。但謝御銘更純淨,他沒有真的非得待在這裡不可的理由,即使他自己是那麼想的。

  「陸大哥,」謝御銘說話前先左右張望了一下,並且壓低音量。「我知道你不喜歡藥頭前輩做事的方式,但你可不可以不要退出啊?」

  「關你什麼事?」

  「陸大哥是我的榜樣啊,你不在的話我以後要找誰學習?」

  他也從沒教過謝御銘什麼。他搖搖頭,不再搭理謝御銘,逕自邁步離開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