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書要寫在自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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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9-22
當妳看到這封信時,我想「我」早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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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封遺書,寫在自殺後的遺書。
嗯,妳沒看錯,遺書並不是寫在自殺前,而是自殺後。必須先自殺,才能寫這封遺書。
這是為什麼?先別心急,先去泡一杯彼岸花茶(似乎沒有這種東西)或是泡一杯黑咖啡,再繼續讀下去吧。
首先,要說明的是,我是如何「自殺」的。具體方法之後再提,只要知道一件事──我使用的是「靈魂自殺」。
相信我,靈魂自殺比肉體自殺還難。
因為靈魂自殺過後,並無法真的死去。據說,靈魂寄宿了天使,也寄宿了惡魔。又或者每個人其實都有某種程度的「多重人格」,被壓抑的,躲藏在潛意識的。總之,我的「自殺」只是為了抹煞靈魂中「闇」、「惡」的部分而已──
若妳這麼想就大錯特錯了。
我要進行的,才不是那麼簡單的自殺;「自殺」的意義並非僅只於此。
光是抹煞是不夠的,必須再生。死而復生、浴火重生就是這麼一回事,我要將自己完全地自殺,將靈魂分解,如此方能重構,重生「新」的我。
但光是如此依舊不夠。
重點在於,為何要自殺呢?
動機、過程才是重要的,結果已經是其次了。就如辦案,已經看到了結果,而要追查的是動機與過程一樣。
知道動機、過程,方能得知,如何在未知的將來,再次自殺,抑或不再自殺;就如知道一件刑案發生的來龍去脈後,可以選擇效仿,也可以選擇杜絕(雖然根本不可能杜絕)。
無論如何,行事必須有意義,理所當然地,自殺當然也要有意義,而且要比任何事情有意義。
回歸正題,所以我為何非自殺不可呢?
因為自我厭惡──不,比那更嚴重,若不先自殺的話,我就會先死了。
靈魂已經逐漸失去脈搏了,這是我不得不意識到的。
我遺忘了,生命的意義。
忘了為何而活。
這不是驚天動地的理由,相信很多人都有。而我,也有過很多次了。然而,這情形近來愈發頻繁,我曾以為自己是個堅強的人,應該說以為自己變堅強了。但其實,受挫的速度,永遠比成長的速度還快。
如同人生很多計畫,但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一般。
然而,可悲的是,我忘了為何而活的原因,並不單是生活空虛,而是我發現,一旦沒有了「別人」,我就似乎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活著為了什麼?要有貢獻,實現夢想,說起來都很好聽,但追根究柢,為何非做到這些事情不可呢?沒有做到,又如何呢?說起來,是我們自願生到這世上的嗎?
很多事情,根本無法自己決定。而且,是從有生命的那一刻起,就無法自主了。沒有人可以決定自己的出生──易言之,光是「存在濫觴」,就是被註定的了。那所謂的「誕生於世」的意義,也是被迫賦予的嗎?
要有貢獻、實現夢想,這也是被「定義」出來的,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理當可以自我定義,那是否也可以定義,生命的存在意義,不過也是虛無呢?
可以讓生命有意義,也可以無意義。
那麼,我該如何定義呢?
啊,就是這種感覺,什麼都,想不到,什麼,都……
只能空白,空白空白空白。
因此慌了,慌了。在「生命的意義」這題,我交了白卷。
明明可以選擇跟隨主流價值觀但是──
做不到。
曾經試圖努力做到,但累了。累了累了累了累了累了累了。
我一直想對社會有貢獻,努力助人,不辜負他人的期望,就是為了這個。
朋友有難拔刀相助,不,任何有難之人,即便不是自己喜歡的,也會努力幫助對方。不為了什麼,只因心軟二字。
我很心軟,彷彿生來如此,又或者──
我知道渴望浮木的感覺。
因為曾經溺水,體會過瀕死的感覺,因此知道,「他們」要是沒有浮木的話……
於是我不假思索地拋出浮木了。
一個又一個,明明快用完了。
是不是快變泥菩薩了呢?有時會不自覺如此想道。
可是我救了一個又一個的人,麻煩卻也接踵而至,好心有好報?不,那種話可以信的話,就跟「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是金科玉律一樣荒唐是同樣的道理。
因此,我最終拯救了誰呢?有誰能在此獲得永恆的救贖?
所以,對於這樣的自己──
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
怨恨,怨恨怨恨怨恨怨恨怨恨怨恨怨恨。
悔恨,悔恨悔恨悔恨悔恨悔恨悔恨悔恨。
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所以我要殺了這樣的我!
於是寫了有關於自殺的小說,犯了作家的職業病(雖然是藉口)。妳要說,這就是妳的自殺方式?太遜了吧!別急,先繼續讀下去再決定是否要揉掉這張紙吧。
首先,說明一下小說的大意:男女主角是戀人,女主角是個古道熱腸的好人,以行善為己任;男主角則是重度憂鬱症患者,人生沒有目標,未曾知曉人生的意義。直至女主角出現,他的生命才有了憑依。
男主角始終認為,女主角光鮮亮麗,她或許不是暖陽,但肯定是被暖陽照耀下的大樹吧。只要在她身旁,就能獲得庇蔭。
但是他不知道,正因為是大樹,承受過的風雨才多。
「她」不是自願成為大樹,而是不得不的。
有朝一日,男主角才從她口中得知,她曾經溺水,一名陌生男子見義勇為,捨身拯救,結果她活了,但男子死了。對此,她一直有強烈的負罪感,甚至懷疑自己獨活的「正當性」。
「自己是不是在呼吸「他」的空氣」她曾經如此跟她的戀人問道。
為了贖罪,於是她成為了大好人,一生行善,每個人都說她善良、她天使。但對此,她從來無法打從心底,接受這樣的光榮。
唯有不斷助人,才能確立呼吸的正當性。
「成為像他一樣的人,才有代替他呼吸的權利」她曾經如此跟她的戀人說道。
嘆息,在她不知曉的某刻,男主角只要憶起這段往事,就會如此喟嘆。
椎心刺骨,但卻無能為力。
他之所以能夠獲得庇蔭,是奠基於一條人命所換得的代價。
他知道的。
可是心愛的她,不斷付出的話,總有一天會自我犧牲的吧──不知為何,他有這般不祥的預感。
別這樣,快住手,妳要更愛自己……諸如此類的想法,有的有說有的沒說。因為他發現,無論說什麼都無法動搖她的心志。
最後──
這不祥的預感,成真了。
有一天,女主角要過馬路,在等紅燈的時候,有個小男孩衝了出來,一輛貨車也接踵而來,在撞上小男孩之際,她奮不顧身,衝到斑馬線上,將小男孩推到比較近的路邊,而自己則反應不及,被輾過去了。
被輾過去了。
當男主角再度聽到她的名字時,已經是訃聞了。
啪啷。
那是什麼聲音?
啪啷。
為什麼還在持續?
啪啷、啪啷、啪啷。
什麼東西碎了,什麼東西什麼東西什麼東西碎了。
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
他發現,無法停止自己的分崩離析,他之所以「活著」,是因為有人賦予他了存在價值。如今那人不在了,那自己就要回到,行屍走肉的生活──
不,就連這樣都辦不到,曾經感受過溫暖的擁抱後,就會更加明白孤獨的夜晚將是多麼寒冷了。
回不去了。
他的靈魂徹底破碎化,終日想著「要是當初更努力勸她自私一點就好了」、「要是當時在她的身邊就好了,即使要死,死的也要是我」。
為什麼自己獨活了呢?為什麼呢?
他甚至想,會不會,「她」也沒那麼想活呢?她是不是,一直將生死置於度外,才會奮不顧身呢?
莫非,她找到死去的理由了嗎?
「成為像他一樣的人,才有代替他呼吸的權利」,她曾如此對他說道。他想,那「她」確實早有呼吸的權利了啊,還需要懷疑嗎?
她沒想過,她要是死了,將會帶給人多少悲傷嗎?多少人需要仰賴她活著嗎?
痛哭流涕,以淚洗面,是獨活青年的每一天。
已經趨緩的重度憂鬱症,又再度復發了,而且越發嚴重。
於是,終末──
他留下了一句遺言後,就在某棟高樓樓頂,縱身一躍去了。
那句遺言是:
我無法像妳一樣,背負如此沉重的生命意義。所以,讓我去陪妳吧。
小說到此結束了。
那篇小說,男女主角都是我的投影,兩人的生命價值,都是他人所賦予的。男主角生無可戀,女主角尋求活著的正當性。藉由女主角的捨身拯救,男主角的跳樓殉情,我完成了兩次「自殺」。
而說到「殉情」,我居然寫出了殉情的故事。過去的我,未嘗想過去寫殉情。因為我打從心底不認同殉情,為愛而殉,以身相許,這根本是天大的笑話。
人可以為了很多事而死,但為愛而死──
愛情是何其虛無縹緲的事物啊,我想起了比宇宙還遙遠的從前。
在櫻花初開的枝頭上偶然相遇,妄想能夠比翼雙飛而停留。櫻花謝了,妄想凋零後,我們也飛向各自的蒼穹了。
突如其來地,我想起了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山多爾的詩句: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生命的價值、愛情的價值,這始終就是我懷疑的。那自由呢?自由就真的比這兩者重要了嗎?
問題在於,我們真的有自由嗎?
我們不就是,為了社會齒輪而製造的零件嗎?
小零件,談何自由?
我試圖找出可以安裝自己的位置,可總無法安身立命。家庭也好,交際也好,工作也好,我總是不斷失去,唯一長存的,就是孤獨寂寞。
我始終是孤星,試圖與誰牽手連成星座,可惜物換星移,要成為永恆的星座,太難了。
並非說我的人生何其悲涼,我不認為比慘有任何意義,那並非自我滿足的方式。我不想一味怨嘆這個世界,不想一竿子打翻所有美麗──如星空,它就是被遮蔽了,仍依舊在。
可是,身心俱疲了是事實。當家庭不再是避風港,我毅然決然地離家,在一間狹小的套房落腳。微薄的薪水,大多拿去支付大都市那高到不合理的房租了。
縱使如此還是要活下去。
吧。
工作只是餬口,並非我所期望的跑道。久了,只是為了維持生命機制而已。
工作換了一個又一個,而最近又辭職了,目前靠儲蓄過活,但因為前途茫茫、心力交瘁,實在沒有再找下一份工作的動力了。
零件必須找到貼合的齒輪才有價值,但我懷疑,我的價值,必須要由齒輪賦予嗎?
昔日的我,就是因為深信這種事情,才會讓我的生命,變成虛白不是嗎?
這就是自我懷疑的根源,不是嗎?
當我向生命叩問,卻聽不到迴音,我就逐漸徬徨,才會更加急迫地,向生命之門敲門不是嗎?
或許會被認為,這只是庸人自擾、自尋煩惱。確實,我也一直如此懷疑,懷疑自己為何多想,為何因為多想,而選擇寫作。有時我會懷疑自己寫作的意義,為何非提筆不可呢?去思考、書寫無病呻吟般的文字。但我不認為自己在無病呻吟,只是由衷地、由衷地認為不想繼續做個,不會思考的零件。
然而,即便如此,我偶爾還是會懷疑自己,進而壓抑自身想法。告訴自己不該為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憂鬱,不該隨便懷疑那些「真理」云云。但事實上最近發現了,不會因為告訴自己不能如何,就壓抑了真實的心聲。那些聲音依舊會在夜裡、在夢裡、在潛意識裡,呼喚與吶喊。回過神來,有時已經淚流滿面了。
不知為何而流淚,也不知如何停止,只是不斷抽著面紙。
於是我無可救藥地,只能持續動筆。
有人說,寫作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方式。我始終認為,這番話過於消極,似乎為寫作貼上了負面的標籤。但仔細想來,撇除寫作的正面效益而言,寫作確實可以創造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作者君臨天下,在那世界裡,可以只有作者心靈的天人交戰。
能不被指手畫腳,再好不過。
當然,作品可能會遭受外界的批評,但無論如何,作者能做的事情,遠遠比現實多太多了。
因此我只能緊握著筆,在紙上尋求生命的解放與救贖。
只剩下寫作,才有呼吸的實感。我試圖藉由寫作,來寫下生命的意義。
於是,我寫下這封遺書──
聽起來很奇怪對吧,到了寫遺書的時刻才寫下生命的意義,似乎有些晚了。因此,寫下這封遺書的真正理由,是因為不知為何,隱隱憶起,十年前寫過一封給十五年後的「我」的信,基於貓一般的好奇心,翻找了出來。
然而,其實當中並沒有寫什麼具體內容,只有最後一段才是重點:
總之,希望妳能笑著讀到這裡,然後說,實現了自己所想要的一切。不會因為悔恨而把這封信撕掉。
讀此,我恍然被凍結般,無法動彈。假使我選擇了行屍走肉,甚至是真的死去,那這封信肯定變成廢紙吧。說起來十年前為何願意寫這封信呢?是因為我相信生命的希望嗎?事實上過去的我確實一直試圖相信不是嗎?
雖然現在信心已被磨滅殆盡,但是──還有五年時間,五年後的我又是如何呢?
忽然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九命怪貓了──說有九條命太誇張了,那最多是我意識靈魂的總和。但至少,現在還在尋求不求死的方法。若說我有個壞習慣,就是會努力尋找「還能活下去」的證據,而對於「不想活下去」的證據視而不見吧。
很奇怪吧,正因為如此奇怪,因此到了一個臨界點後,就會像現在這樣,絮絮叨叨寫下,黑白間的灰色。
但其實,我不是那麼喜歡灰色,可能吧,可以的話還是別的顏色更好。
我翻了一下那封信的背面,發現背面居然紀錄了一段格言:
生命會給你所需要的東西,只要你不斷地向它要,只要你在向它要的時候說得一清二楚——愛因斯坦
我徹底遺忘了,自己曾記錄下這句格言。雖然現在的我,並不相信名人說的話必是金玉良言,但是,捫心自問,我曾向「生命本身」尋求什麼嗎?
我想要尋求「自己的」生命真諦,但就是因為找不到,才會混沌迷茫吧。那若再給我五年,是否就能找到了呢?甚至,根本不需要五年呢?
給那封信寫封答信,或許值得一試吧。
大概就兩種答覆:一是交代自己的「成果」,二是再寫一封遺書吧。
可以的話,我希望是前者;若為後者,我也希望能寫出新的體悟,而不是陳腔濫調了。
現在,我準備將這封遺書放進時空膠囊裡了。可以的話,在五年後開封;不行的話,至少在寫下一封遺書前,一定要先看過這封遺書,畢竟老調重彈沒有意義。
寫給或許不在生死閘門徘徊的妳。
剛從生死閘門出關的某人 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