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活著的人與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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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7-06
林佑成輕輕推開門,兩盞床頭燈幾乎照亮半個房間,別人是只要有一點光線就睡不著,但林煦洋卻要亮著燈才能安眠。
是的,林煦洋,他活著的孩子,是熱愛攝影的林煦洋,不是喜歡寫作的林行洋。
他曾經有過因愛結合的家庭,熱愛旅行的少女遇到喜愛大自然的攝影師,他們互相被吸引,最後組織家庭,生下一對雙胞胎。
職業所需,他三天兩頭就會出門遠行,很長的時間都不在家,他忽略了生活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這種基本保障之外,還需要陪伴,後來他與妻子發生了許多事情,有爭吵、無奈、憤怒、絕望,多種情緒攪合之後,是無法再繼續行走的末路,意識到時,他已經和妻子簽下離婚同意書,並各自扶養一個孩子,妻子選擇林行洋,他則帶著林煦洋離開。
雙胞胎被迫分開,從懵懂變成理解的惆悵,雖然父母離婚,但林煦洋和林行洋的校區並未改變,依然同校就讀,且常常相約見面,對於孩子的相處他不干涉,甚至樂於和兩個孩子相處、閒聊近況,直到四年前,一切驟然劇變。
林佑成還記得那天陰雨綿綿。
他因工作沒辦法參與兩個孩子的慶生,只能目送林煦洋帶著新相機與禮物高興出門,他期待林煦洋與林行洋的慶生合照,結果最後收到的卻是醫院的死亡通知。
林行洋生車禍,當場死亡,林煦洋則親眼目睹整個過程,遲遲無法冷靜。
當他在醫院見到林煦洋時,林煦洋捧著摔碎的相機,不停的哭泣,和出門時的笑容滿面截然不同。
「行洋死了,是我們殺了他,如果當初是我跟媽媽走,他就不會死了。」
當時的他不知道為什麼林煦洋要說出這種話,直到之後,他才真正明白原因。
他早該發現林行洋的壓抑與負擔,卻因為沒能及時關心而造成遺憾,明明看見大兒子累積抑鬱與疲憊的表情,卻因為對方回了一句「沒事」就不再繼續深探,要是他能及時關懷,他就能發現妻子帶給那孩子多大的傷害,或許也能阻止悲劇,只是不論他如何後悔,一切都無法挽回,他的孩子就這麼狠心選擇再也無法回頭的末路,只為求得自由的解脫。
喪禮過後,受到打擊的林煦洋常常會在半夜驚醒,說他聽見林行洋寫字的聲音、看見林行洋站在床邊盯著他看、怪罪他為什麼只有他能幸福活著,原本要關燈才能睡著的孩子,變成必須將房間點得通亮才能入眠,一點小風聲都能使他驚懼,為此,他推掉所有的工作,待在林煦洋身旁照顧。
某天,林煦洋趁他不注意時跑了出去,他找了很久,結果在當初車禍的路口找到精神渙散的林煦洋,林煦洋就這麼站在路口死死的盯著遺留深色污漬的地面瞧,並朝川流不息的車潮邁開腳,若不是他及時將他拉回,也許他連僅剩的孩子都得失去。
差點失去的恐慌讓他頭一次感到疲憊與不知所措,甚至恨起當初選擇離婚的自己。
之後,未出席喪禮的妻子突然來訪,她滿臉笑意的過來說要見孩子,只是當她看見林煦洋,說出口的不是安慰,而是想將自己妄想中的期待強行壓在另一個孩子身上。
「行洋,還好活著的是你。」
話語讓他大發雷霆,他急忙將妻子趕了出去,只是卻已經來不及。
「死掉的,應該是我才對。」
那時,他的孩子久違的笑了,但那微笑,卻令人毛骨悚然。
從那之後,林煦洋開始沉溺於扮演林行洋的角色中,改變自己的口味,改變自己的行為,否認自己是林煦洋的事實。
他只能將他帶去醫院診療,醫生說他的孩子得接受心理輔導和藥物治療,有時林煦洋抗拒去醫院,他只能又勸又拉的將人帶去,父母也千里迢迢從北部下照顧林煦洋一段時間,但症狀時好時壞。
林煦洋開始治療一段時間後,情況開始好轉,雖然需要點燈才能入眠,但至少不會在半夜突然跑起來說他又看見林行洋,很多時候也可以跟他笑著閒聊,他感到放心,開始重新拾起他的工作,有時非得出國一趟時,他會請他的父母過來看顧。
當他以為一切都將回歸平靜時,林煦洋的狀況卻突然又惡化,他想不透──直到他在垃圾桶裡發現林煦洋丟掉的藥包。
明明只要邁開腳步就可以走向光明,但林煦洋卻趁他不注意時又轉身擁抱黑暗。
從那之後,他開始盯著林煦洋吃藥,只有親眼看見他將藥吞下去,他才能放心,但他怎樣也想不到,當他離開房間後,林煦洋竟又摳著喉嚨將藥給催吐了出來。
所有人都叫他將林煦洋送去療養院讓專業的看護照顧,但他怎麼能,那是他的孩子啊,要他把林煦洋送去他無法見到地方,獨自一人承受,他辦不到!
他以為自己能扛下,但這個決定卻讓他們身心受盡折磨,他懷抱著林煦洋總會好起來的冀望,而林煦洋抱著成為林行洋的妄想。
或許,在林煦洋說出那自責般的話語時,他也就跟著瘋了吧。
時而好轉,時而惡化,他不知道他們會走到什麼樣的程度,他只是不願對別人承認自己的孩子病了,將他放到自己無法看顧的地方,即便那樣才是真正對他們兩個有幫助的選擇,但他不願意。
從滿是傷懷的回憶中緩過神,林佑成悄悄打開放藥的抽屜,抽屜裡只剩下空無一物的藥袋,裡面應該存在的藥片全都消失不見了。
林佑成死死捏著,幾個深呼吸後才將藥袋重新放回抽屜,他來到床邊,林煦洋像個在母親懷抱中的孩子,蜷縮著身體,睡顏安詳。
「行洋,我該怎麼辦?你弟弟不願接受現實,我真的很努力想維持一切,但爸爸真的累了……」
寬大的手掌捂著臉,長久的折磨化為無聲的哭泣。
「你是不是很恨我,如果恨我就朝我來,別再折磨你弟弟了……」
橘黃燈光照出拉長黑影,影子黑沉,淹沒所有色彩,浸染絕望與悲傷。
透明的身影靜靜注視著一切,爾後轉身,身影散成無數文字,飄進佇立於陽台的鸚鵡眼中。
──將我真正遺留的故事,轉交給那個人吧。
蘭陽展翅,朝向天際飛去。
早晨,響亮的門鈴吵醒熟睡中的人。
林煦洋睜開眼,窗外的明亮讓他下意識用手遮掩,門鈴停止幾秒後又再度響起,他只能拖著蹣跚的步伐去開門。
門外的女子身穿一襲紅色洋裝,貼身式的剪裁襯托熟齡女子的優美腰身。
林煦洋沒想到母親柳靜淑竟然會跑來,他急欲關門,誰知柳靜淑卻先一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行洋,你很不乖喔,跑來爸爸這邊也沒跟媽媽說,媽媽一直都等不到你,快跟我回去,走吧。」
柳靜淑逕自挽住林煦洋的手將人拉出房子。
林煦洋被拉得踉蹌,粗糙的柏油路磨得他腳底不舒服,他想逃離,卻被柳靜淑更大力的抓住──塗著鮮豔色調的指甲陷進衣料,抓得他生疼。
柳靜淑忽視林煦洋因疼痛而扭曲的臉,朗聲不止:「行洋,我知道你跟媽媽生氣,但燒了那些東西也是為你好,等你大學畢業,要多少時間有多少時間去寫那些不入流的東西,所以!
「你必須優秀,不,是更加的優秀!這樣才能跟你爸爸證明,就算沒有他,我們也能過得很好。」
柳靜淑眼中病態的扭曲讓林煦洋受不了,他用力甩開她的手,大聲斥喝:「別碰我!離我遠一點!」
「行洋,你又生氣啦,不行,你不能生氣,要是生氣就沒人喜歡了。」
柳靜淑伸手撫摸林煦洋的臉,雙眼瞇起有如下彎的月牙,笑得令人恐懼:「走吧,跟媽媽回家,乖乖聽話才是好孩子。」
「別當好孩子,煦洋。」
急切的剎車聲以及重物碰撞的聲音在腦海中浮現,林煦洋猛得一驚,他躲開柳靜淑抓來的手,連連退步。
胃部難受翻湧,噁心感湧上喉頭,林煦洋差點吐出來,雙腳擠不出更多的力氣去逃離,全身無法受控的發抖,連耳朵都跟著嗡嗡叫,林煦洋無法承受的抓著頭,某種衝動沿著腦部竄開──
「柳靜淑,妳又來做什麼!」
憤怒的咆哮傳來,林煦洋抬頭看了眼回來的林佑成,眼中有著潰堤的情緒。
林佑成匆匆將林煦洋從地上拉起,扶進自家玄關,隨後關上門,不讓林煦洋聽見他與林靜淑的對話。
「你不能一直阻止我跟孩子見面,當初說好行洋由我負責扶養,你現在又抓著他不放做什麼!」
「對,我當初最大的錯誤,就是把行洋交給妳照顧,我應該要想盡一切辦法把兩個孩子都留在身邊,不然行洋也不會被妳逼死!」
「你說什麼,死的是煦洋,不是我的行洋!」柳靜淑失控尖叫,「我的行洋那麼優秀,跟不努力上進的煦洋不一樣,當初死掉的明明是你的煦洋!」
眼前歇斯底里的面孔,跟記憶中那平靜恬淡的模樣完全不同。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都變了,或許是發現婚後生活與期待的不同,又或許從一開始他們根本就不適合。
林佑成不願和她爭吵。
「柳靜淑,我知道妳一直很清醒,只是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誤,如果妳還有做為人母的自覺,如果妳對妳的兒子還願意給予一點關愛,就別再來打擾他。」
林佑成進到屋裡,見林煦洋像鴕鳥一樣縮在地上,他伸手摀住兒子的耳朵,門外的叫罵持續好幾分鐘才逐漸轉小,取而代之的是啜泣,直到哭聲消失,林佑成終於放開手。
「小洋,別聽媽媽亂說話,你不需要承擔她的情緒。」
林煦洋將臉埋進顫抖不停的掌心。
柳靜淑給予他的恐懼難以消停,壓迫他學習,要求他必須再更加的優秀,為此,她燒了他所有的創作,砸毀他所有的娛樂,父母離婚之後,他知道他只剩下柳靜淑,而柳靜淑也只剩下他,他努力又努力,但最後才發現自己根本扛不起這負擔。
──所以那天他去見行洋,除了給他生日禮物,他還想告訴他,他的身旁還有他在,他不需要一個人承擔。
突如其來的記憶讓林煦洋感到驚恐,他抓著頭,說服般的喃喃:「那不是我,我是林行洋!」
但,為什麼他會看到「自己」?
他那天出門去見行洋……不!他是林行洋,死掉的是林煦洋,那天出車禍的是他弟弟!
不停的否認,又無法阻止出現的短暫片段,那些片段與恐懼攪混在一起。
他看見「自己」躺在血泊中,下一秒,視角轉換,他卻變成那名逐漸失去生氣的少年,並注視著跌坐在路邊的「自己」。
他分不清哪段記憶才是屬於真實,哪段才是屬於虛幻,他用力敲著頭。
「我是林行洋……不對,我是林煦洋……如果我是林煦洋,那麼死的是行洋嗎?不,我還活著,煦洋已經死了,那麼我……我是誰?」
──死掉的是誰?
──活著的是誰?
他很想記起所有的一切,他知道自己必須想起來,卻又抗拒想起,他心裡清楚明白,一但意識到真實,他所構築的世界、認知的所有,就會在一夕之間全然崩毀,所以他期望也抗拒,認同也否定。
越思考就越陷入瘋狂,林煦洋拉扯著頭髮,思緒運轉的頭痛讓他很想把整頭給揣下來。
「小洋,別再想了。」
「為什麼我完全想不起來?應該要想起來……」
「別想了!」林佑成沉聲低吼。
林煦洋嚇了一跳,終於停下瘋狂運轉的腦袋,呆愣的注視著林佑成。
林佑成很難過,努力忍著才沒讓自己落下淚,他深深吸氣,用袖口壓了下微酸的鼻頭,努力擠出安撫的笑容。
「小洋,跟爸爸去走一走吧。」
「……出去?」
「對,我們出去走走,爸爸找到一家很不錯的餐廳,我們中午就在外面吃,如何?」
見林煦洋眼中出現抗拒,林佑成又勸:「我這次難得回來可以待久一點,想多留一點回憶,你就達成爸爸的心願吧。」
或許是林佑成可憐兮兮的表情讓林煦洋不忍,就算不願意,林煦洋最後還是點頭答應。
林佑成抱住林煦洋,下了個決定。
──他不能再放任他淪陷下去了。
「謝謝。」
林煦洋坐在副駕駛座,雙手不安的搓磨,他將風口轉向另一邊──冷氣吹得他有點冷。
「還要多久才會到?」
「前面路口轉彎就到了。」
林佑成一面回答一面觀察林煦洋的反應,好在林煦洋並沒有多餘的表情,他轉動方向盤,汽車彎過轉角,找尋停車格停下,熄火。
林佑成帶著林煦洋進入餐廳。
餐廳裝潢簡單明亮,環境寬廣舒適,用餐的客人不多,多半是中午休息時間出來進餐的同事或吃獨食的客人。
林佑成到櫃檯確認位置,隨後在服務生的帶領下來到角落的四人桌。
打開菜單,林佑成故作輕鬆的說:「聽說這裡的排餐還不錯,要不要點一份來試試呢。」
「你剛剛在車上,說的那位朋友是誰?」
剛才在車上,林佑成突然說他約了朋友來見面。
突如其來的詢問讓林佑成動作一頓,他放下菜單,只道:「以前認識的朋友,剛好他就住這附近,想說順便約他來見個面,敘敘舊。」
林煦洋覺得林佑成的態度很奇怪,偏偏他又看不出來林佑成在瞞些什麼。
──算了,先看看情況吧。
林煦洋不再繼續糾結話題,拿起菜單閱讀菜色,同時,也聽見對面傳來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果然有點奇怪。
朝這方靠近的腳步聲引起林煦洋的疑心,當他看見走來的男子時,佔據心神的錯愕,緊接而來的是被背叛的憤怒,他沒想到林佑成口中那位朋友,竟然是劉蕭言。
劉蕭言是林煦洋的主治醫師。
林佑成知道林煦洋不會跟他去醫院,所以才約了劉蕭言來餐廳見面,好在劉蕭言接到他的電話後也願意來一趟。
「你騙我。」
「煦洋,你得接受治療,爸爸不會害你……」
林煦洋用力揮開林佑成的手,所有的關懷在他發現自己被騙之後都變得虛偽,他想跑,但劉蕭言就站在前頭擋住他的去路。
「林煦洋。」低沉的聲音讓林煦洋心頭一顫。
每次只要面對劉蕭言,他就覺得頭痛,那雙紫色眼眸彷彿能透視他的一切,直剖他的內心,他極度討厭這種感覺。
──他必須離開這裡。
林煦洋腳步一退,跳上隔壁座位的沙發。
「小洋!」
不顧林佑成的阻止,林煦洋抓著椅背翻到另一桌,繞過劉蕭言,頭也不回的衝出餐廳。
林煦洋一路狂奔,從人潮中逆流而行,急想脫逃的步伐讓他無法平衡,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但他顧不了那麼多,他只能逃,也必須逃,連唯一站在他這方的林佑成都欺騙他,他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人了。
他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以前偶爾會一起玩的玩伴不見了,常常會來他家作客的親戚也不見了,只要林佑成出國,家裡就會空蕩蕩的只剩下他一個人。
後來他才發現,並不是那些人不見了,而是他們根本不想靠近他們──因為他。
「他是神經病。」
過去和他打鬧嬉戲的堂哥偷偷跟年幼的堂弟偷偷說著。
「聽說他是瘋子,不要靠近他。」
學校原本相當親近他的同學,像是看見病毒似的離他很遠。
「真可憐。」
曾經說他將來一定大有可為的嬸嬸憐憫的感嘆。
原本親切的人們在一瞬間變得陌生,他們用自以為是的目光審視著你,說著遊走在惡毒邊緣的偽善話語,比起熟悉的環境,他更喜歡陌生的環境,因為在那些地方不會有人認識你,更不會去對你指指點點。
腦中浮現了那家偶爾會出現鸚鵡叫聲的咖啡廳,那是他第一次踏進小巷,彷彿被某條無形的連結所牽引,當他踏進巷弄時,才發現那裡別有洞天,然後他發現那家充滿溫暖氣氛的咖啡廳。
透過窗戶,他看見店裡的人看起來都非常開心,沒有任何煩惱,讓他非常羨慕,後來他在外面待了一整天,看著客人來來去去,原本鬱悶的人在離開時變得晴朗幸福。
他連續去了好幾天,卻始終無法提起勇氣踏進店裡,直到下著傾盆大雨的那天,他和出門倒垃圾的左瀚對上眼,彷彿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他自己也很意外,當他意識到時,他已經上前拉住對方的手,說出了第一句交流。
左瀚是個好人,只要跟他講話,就會不由自主的放鬆,他的行為和他所認識的那些人完全不同,感覺不到一絲的虛偽,是個很真誠的人。
陌生人會互相關懷,是因為與對方互不認識,距離總是令人產生好感,但要是了解過多,就會放大平常看不見的瑕疵,所有的美好會變成假象,就像那些親戚與玩伴。
他不願與左瀚交流過深,卻又不由自主的被那家溫暖的店所吸引,還有那隻可愛的小鸚鵡,所有的一切令人感到美好,但也因為美好讓他感到畏懼。
他並不配獲得美好的事物,因為他是所有人口中的瘋子還有可憐人。
林煦洋緩緩停下腳步,商店的大片玻璃窗倒映他的身影,那張臉令人他迷眩,阻擾他所有的思緒。
他不是瘋子、神經病,也並不可憐,他說的都是實話,他是……
「我是林行洋,當初活著的就是行洋!」林煦洋抓著自己的臉,「看吶,明明是這張臉,這是行洋的臉,我怎麼不是行洋呢?我就是!就是!就是!」
像是要刻進靈魂般的嘶吼,臉上被指尖抓出紅痕,林煦洋歇斯底里的舉動引起路人的退避。
「他是怎回事?」
「別靠近,好像是瘋子……」
人群傳來的竊竊私語刺激林煦洋的神經,畏懼的眼神讓他既氣憤又痛苦。
「我不是瘋子,我沒有瘋!」
他叫喊,獲得的卻是更畏懼的眼神,父母將小孩護在身後、男子將女性擋在後方,所有人就像一道防線,而他就是中心的猛獸。
「為什麼要把我當成瘋子,我說的都是實話,我就是行洋,我是林行洋啊……」
林煦洋摀著臉,他不懂,當他承擔現實的時候,所有人哀嘆逝去的人可惜,當他否定現實時,所有人又說活著的他可憐,他真的很厭煩,這個總是充滿虛偽的世界。
他推開阻擋的人,逃離那些讓他感到尖銳的視線。
「叭、叭。」
他轉頭望向車流,周邊的建築物、紅綠燈、消防栓令人感到熟悉,塵封的記憶被重新開竅,雖然地上已看不出痕跡,但他還記得當時這地方發生的一切,尤其是那曾經沾上暗紅液體的柏油路面。
他看見與自己擁有相同樣貌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
「別當好孩子,煦洋。」
少年輕聲說完,便後退一步,斜傾的身子迎向兇猛不歇的車潮,那笑容被車頭燈照得炫亮,讓人心酸又崩潰。
──等等!別那麼做!
林煦洋急切地想要阻止,伸長的指尖穿過不存在的妄想,林煦洋踉蹌的站上馬路。
「叭、叭──」
貨車急按喇叭,但林煦洋並沒有挪步,只是恍神的看著朝自己而來的車頭。
左瀚提著日常用品剛踏出便利商店,腦袋就立刻被一只鳥嘴給襲擊,發現兇手是昨夜不歸家的蘭陽,左瀚正要訓話,結果卻反被揪住頭髮。
「唉喲!等等、等等蘭陽!我的頭髮……噢!」
看著被鳥爪扯下的髮絲,左瀚欲哭無淚的揉揉頭皮──他要申請職災!
「嘎嘎嘎嘎嘎──」
蘭陽才不管左瀚痛不痛,抓住他的頭髮又繼續往前飛,左瀚在眾目睽睽之下,用著滑稽的姿勢跑過三四條街。
頭上的力道突然鬆脫,蘭陽飛到前方的電線桿上。
抓著他來這裡,然後又突然放過他的頭皮,好吧,他真的越來越搞不懂蘭陽的行為了。
雖然摸不清楚蘭陽的行為含意,但左瀚也知道,蘭陽不會做沒意義的事情,肯定有什麼事情促使蘭陽有所行動,比如……林行洋?
竄進腦袋的名字讓左瀚微微一愣,見不遠處有人聚集,而蘭陽的視線也落在那處,左瀚上前查探,卻恰好看見熟悉的背影逃離而去。
──林行洋!?
左瀚正要追,但路人的議論卻迫使他停下腳步。
「那個人是瘋子吧。」
「等等傷到小朋友怎麼辦,要通知警察嗎?」
──瘋子?他們是在說林行洋嗎?
想起林佑成與林煦洋在店門口的異樣,左瀚也不敢再拖時,趕緊追往林煦洋離開的方向,連追好幾個路口,才終於看見站在路邊的林煦洋。
林煦洋看起來有點怪異,明明前方一片空蕩,但他卻伸長手像是在撲抓什麼似跑上馬路。
引擎運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貨車轉彎而來,但林煦洋卻像娃娃似的,一動也不動,傻愣地站在路上。
「林行洋!」
叫喊無法傳進少年耳裡,左瀚只能扔掉手上的袋子直朝少年狂奔而去。
「叭、叭──」
那車輛的速度真太快,左瀚想將人推走也來不及,他下意識的抱住林煦洋,背對車頭──
蘭陽展翅飛翔,青火覆蓋身軀,化為數倍大的火翼包裹住兩人,同時,書本翻頁的聲音穿透虛空傳來,蓋過人群的尖叫與尖銳的剎車聲。
左瀚與林行洋在被撞上的前一刻,連同火翼化為散融的文字,消失無蹤。
「吱──!」
司機嚇出一身冷汗,用力踩住剎車的腳還抖個不停。
──他、他該不會撞死人了吧!?
司機跌跌撞撞的下車,跑到車尾查看,空蕩無人的馬路讓他懵了。
「我是……大白天見鬼了嗎?」
司機拍了下額,極度懷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