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幹部把農民搜颳得無立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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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7-06
161.幹部把農民搜颳得無立錐之地
記者又回到毗鄰泥山鄉的堅實鎮,讓投訴的進玖將上次的鄉親再招來,並且矚咐道:最好叫些與盧進琪兄弟不沾親屬關係的人。因為在上次的座談採訪中,一元得知他們之間有著血親或姻親關係,感到這些代表的陳述缺乏客觀性。
天色完全黑下來,村民代表陸續抵達。
「聽我提問,你們如實回答,明白嗎?」一元像是對課堂上的小學生講課。然而,幾年來積累下來的經驗告訴他:對科技知識,社會形勢的掌握,農民的水準可能遠不如大城市中的小學生。但是這些呆頭土腦的農民,其頭腦反應,或者說某種思維方式,甚至高過他這個大學生出身並且走南闖北的記者。「帳單上寫的『勞力款』,似乎是由於不能出『兩工』,你們自願『以資代勞』。有這種情況嗎?」
進玖一聽就急了:「俺日他親娘。啥『工』俺也沒落下。誰有那閑錢頂著不幹活?」說罷,他又有些激動和沮喪地說:「要不是你張記者拿來這個單子,俺還蒙在鼓裡。總的就一句話:單子上的名目,全是他們幹部編出來的。想著法子坑錢。」
「話也不能說得那麼絕對。」一元似是自言自語。然後又指著「機耕費」問道:「你們要如實反映:是否請過拖拉機或使用其他機械到自家的田裡耕地?」
「小柳子」提醒到:「上回,子英他們請機耕隊幹完自家的活兒,好像是在你家的地邊耪過一下子。」
「那也能叫機耕?等俺聽說了到地邊一看,耪過有兩尺寬的一條溝,這就來收錢?日他親姐。」
「還有」記者又指著「鄉村道路集資」問道:「村裡不是已經花錢修路嗎?除此之外,你們是否還有其他的道路需要修建?」
「張記者,你來土窩村也不是頭一回,村裡村外都走遍了。啥時候見過一條象樣的路?從鄉里往縣城走,也沒有看見過哪兒修路。」一個村民提示道。
最後這次去土窩村,一元在泥山鄉花五元錢包租了一輛舊式三輪摩托車,顛得五臟六腑都在撕扯中,才算進了村。一元對村鄉級公路有著深刻的體會。「好吧!我再問下一個:『普九借款』是你們自願出的嗎?」
「啥叫『撲就』?咋沒聽說過呢?」村民都愣了,並且能夠看出,他們真得沒有聽說這個名詞。
「普及九年義務教育,要讓人們都能接受六年小學三年初中的教育,說得更加明白:不能有文盲。」
他們一聽全都「嘿嘿」地樂了:「你到村裡問問:男人有幾個能上完初中;女人有多少能念完小學?收錢都收到這個份上,俺還能說啥 ?你就別再問了,沒有讓農民享受的好事。有的就是瞎整出來刮凈俺們血汗的費用」另一個村民氣憤地說道。
「那麼,『保險』、『自來水』、『秋翻』,這些都不是你們自願接受的費用?」
「一個都不是。」農民倒真得像課堂上的小學生了,整齊劃一地同聲應道。
「還有『超占費』及『活費用』是怎麼回事?」
「小柳子」講出一句粗俗的歇後語,讓村民們開懷大笑:「吃下荊條拉出糞筐——瞎編唄。」
一元也忍不住笑了。但轉瞬間又嚴肅地問起「選舉人大代表時,村裡是否給選民發錢了?」
「發了。」又是異口同聲。
「發錢時以什麼名義,是否明說暗示應該選誰?」
村民代表又愣住了。半天,才有人吭吭哧哧地回答:「俺們真得說不清是咋回事。俺就把那天的選舉原原本本地念叨出來,你一聽就明白。」
「可以,你說吧!」
那天傍黑了,不少村民的家門被敲開,進來的人有鄉里幹部也有村幹部,其中一個人抱著投票箱。另外的人就說:
「投票啦。」
「投啥票,不是選過村委會嗎?」
「你他娘的哪來的廢話,這是候選人名單,三個中選倆。」
「俺不想寫票,行不?」
「你想破壞選舉咋著?鄉幹部的眼睛瞪起來。」
「俺除了子英,別人也不認識!」
「你看著辦,反正選完有這個……」說罷,幹部揚了揚夾在手指逢中的鈔票。
一些村民後來湊在一起,互相探問對送上門的選票和鈔票是啥態度時,有的人說:「給錢幹啥不拿?選誰了?光顧了點票子,畫誰的鉤早忘了。」
「俺問幹部選誰合適,鄉的幹部手指摁在子英的名字上說:要是俺就選他了。」
一元聽罷,吃驚地問道:「你們就是這樣選舉的人大代表?這樣做是違法的!」
盧進玖無可奈何地說:「當天,俺哥就在村裡喊過這話。可幹部們不聽,還罵他多事。俺哥領著人告到鄉里、縣上,人家聽都不聽就把俺們推出來。」
「你們敢在我的記錄上簽字嗎?」
盧志營慢悠悠地拿出一迭材料:「進琪領著大夥告的時候,就有寫好的狀子。俺們早都在上邊簽過字,你就拿去吧!」
剛要結束談話的記者,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暗自責備,險些造成疏漏。平時養成的嚴謹和認真可不能丟掉:「我再最後問一個問題,你們必須如實回答。否則,村裡或縣裡拿出相反的證據,對你們將十分不利。」
「俺們啥時候說過假話?」村民代表為不受信任而感到冤枉和委屈。
但多年來面對無數的市民或農民,記者已經形成某種概念,投訴人一般都會避重就輕,話中「摻水」。因此,除了緊盯細問,他給自己仍留下了疑慮的空間:「從對帳單上反映出,盧進琪兄弟去年的純收入僅為賣糧所得1500元。你們其他人的收入是否與他哥倆差不太多?」
「都是那點地,都是靠天吃飯,能差到哪兒去?」
「你們還有沒有其他的收入?像外出打工,大面積的養殖……」
「俺家的事你都看在眼裡。除了養人還敢養啥?」進玖坦率地說:「俺一直在外為俺哥的事跑,只能花錢沒處掙錢。俺哥倆幾年來就背著『飢荒』(債務),有錢不夠還債的。」
「既然這麼困難,你們沒有想過向政府民政部門或鄉里申請過救濟補助?」
「那點補助救濟到鄉里村裡就被『扒皮』了。子英還放出過話:『今年得了便宜,明年再讓你們再背回來。』俺要它幹啥?」
一元聽得後背發涼。由此也奠定了必須找縣裡,找王尚鵬的決心。
王尚鵬剛剛開完縣、鄉兩級幹部會,回到辦公室端起茶杯,就聽說省法制報記者一元已被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接待的資訊。
「王縣長在會上被宣布為代理縣長,等到縣人大開會時,再由代表選舉去掉『代』字。」主任的話在樓道中響起來。
「哎呀!老朋友,真可謂是從天而降。」王尚鵬放下茶杯就打開房門迎了上去。
「我來得恰是時候。」記者一語雙關地說。
「是呀!如果早來五分鐘,我還在會上呢!」王代縣長的回答也十分得體。
「本來,不該在你大喜的日子裡來添麻煩。但是,我們接到了投訴,經初步調查發現的確十分嚴重。況且受齊副總編的指派及省農委的委託,不能不讓你有些掃興。」
「瞧你說的,好像我爭到一個多麼大的官位。其實,我早已是正縣級了,這次不過是當正縣長。還得有個『代』字。」王尚鵬故作輕鬆地講了句俏皮話:「有啥問題你儘管說,一定要在這裡得到徹底解決。千萬別把我們捅到省報上。」
「好吧!我知道你的能力。首先是泥山鄉土窩村的部分村民反映:村幹部向他們收取的費用遠過超過一年的純收入。經過調查,村委會主任盧子英出具了違反法規政策的《對帳單》,而不是國家明令的<農民負擔監督卡>即便如此,<對帳單>上面所徵收的款項,讓人看了也感到觸目驚心。例如對『三提五統』、『兩工』的無理加收,以及『道路集資』、『教育借款』、『保險』、『機耕』等非自願性強迫收取。還有明顯超標的『農業稅』、『種子』、『砂石』款項。甚至還有無理收取的『檢查』、『活費用』。這些費用統加起來達3500元。以純收入1500相抵,農民白乾一年,倒欠2000元。說句難聽卻很實際的話。要逼死人命的。難道不嚴重嗎?」
王尚鵬萬沒想到記者會搞到如此準確的材料,心中不由得大罵盧子英「笨蛋」。「蠢豬」。但是在臉上還故作鎮靜:「恐怕是個別人吧?有代表性嗎?」
「更多的村民連對帳單之類的違法證明都拿不到,至少說明村幹部未能發放『明白卡』。這樣不僅已經嚴重違規。而且顯示土窩村的村務和帳務有一個』黑洞』。你看,是否具有代表性?」
「嗯」。王尚鵬立即明白了盧子英「笨」的緣由:「顧此失彼」,他心中卑夷地罵道。嘴裡卻依然狡辯:「你說的情況我也早已聽到過,一方面勸說投訴的村民通過村民會議解決。實在不行可以罷免主任;另一方面,我已通過鄉政府對盧子英提過警告。據說,問題早已在兩年前就得到解決。」
「我不得指出:你有些官僚主義。」一元似是開玩笑,但講話卻極其尖銳:「其一,無論鄉政府是否警告,問題仍未解決,這兩份《對帳單》就是最好的證明;其二,村民會議,村民委員會的選舉,都被盧子英操縱和把持。因而無法使投訴的事項得到落實和解決。其中在選舉村委會主任時,由於村民盧進琪當選,縣民政局硬是以選舉程式違法。強行下令重選。這個事實,你到縣民政局一查就清楚。」
王尚鵬終於抓住記者的漏洞:「你對《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可能不太了解。如果有破壞選舉並導致選舉無效,村民有權向鄉人大或縣人大常委會及兩級政府舉報,嚴重違法行為還要被追究刑事責任。」
「看來,我們對這個問題有爭議,可以暫時先放在一旁,我談第三個問題:盧子英在被選舉為區人大代表時,有賄選的嫌疑。」聽到他在推託責任和轉移話題,一元有些起急。竟然把不該對他講的問題順嘴搬出來。
這下,王尚鵬更加理直氣壯:「這個問題更應向縣人大常委會反映。正好,人大主任是原來的縣長,你也見過,我給你聯繫一下?」
一元知道自己失言,順水推舟地說:「當然還得靠你給聯繫。不過……」他又緊追不放:「還有一個問題,可是你能夠過問和處理的。」
「當縣長就是倒楣,什麼事情都不能逃脫。」他苦笑著說:「什麼事?嚴重嗎?」
「當然嚴重了。」記者正色道:「在地區退回的2000畝土地中,土窩村得到了900畝。其中300畝被村民稱之為『賣』給其磚瓦廠。磚瓦廠又有償轉讓給縣政府辦的房地產開發公司。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你對土地問題都發言權吧?!」
「村民說『賣』是因為不懂得《土地法》。你老弟應當知道。土地怎麼能夠買賣呢?至於磚瓦廠和開發公司佔地,都是經當時的縣長辦公會集體討論通過的。說句實話吧!種地不賺錢吶!」他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色。
「村民反映這筆資金的流向有鬼。」一元見他又想打斷,立即說道:「我知道你想解釋:應當向紀檢、檢察、審計部門反映。我所要問的是侵佔耕地問題。在全國耕地大面積銳減的情況下,在土窩村曾為爭得土地付出血的代價之後,為什麼還要將農民賴以生存的土地挪作它用?你打算讓農民吃磚頭嗎?讓城裡的居民啃瓦片嗎?」
「話不能說得那麼難聽。我們這些工作在基層的領導,首先要解決農民當前的生存問題。」
「你們的基層幹部,已經把農民颳得無立錐之地了。」
「基層幹部也難當呵!」
「怎麼難當?再難當為什麼還都搶著當。當了幹部能夠全心全意地為百姓服務?能夠做到吃苦在前享受在後?」記者發出連珠炮式地提問。
「有些情況,你們在上面想象不到。」王代縣長聽到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也有些起急。一下子把本不該對記者講的話也脫口而出:「到過年的時候,村主任們接到了鄉長的通知:『大夥到我家聚聚。』誰不明白其中的奧秘?哪有光帶一張嘴去喝酒的傻傢伙?誰去的時候,不得揣個一萬元錢的紅包放在鄉長兒子的手裡,說是『叔叔給的壓歲錢。』一年有春節、元宵、端午、中秋,還有鄉長生病,閨女出嫁,岳母過壽。村主任不準備錢行嗎?」
記者聽得驚呆了,他未想到在基層居然會有這樣一副醜惡的畫面,未想到這些話居然出自一位堂堂縣長之口。「真不可想象。」他喃喃地說道。
「老弟,你明白就好。可見我沒有把你當成外人。」講到此處,王尚鵬已經感到言多必失,水覆難收,只得用這些話盡量攔住記者的思路:「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中午,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一下。想吃什麼,你儘管說。咱縣裡沒有,上紫虛去買。」
「我看不必了。」聽到剛才那些話,一元似乎已嗅出這頓飯里的肉和酒泛起血腥氣味。「這可真是的的道道的民脂民膏呀!」所以,堅決推辭。
「總得吃頓飯吧!」說罷,王縣長推開房門喊進來辦公室主任:「你陪記者坐一下,我去召開各局委辦的見面會。中午飯你也陪著參加。」然後,不等記者表態,就決然地擺出了留客的手式走出了房間。
「我去廁所。」一元找個借口,溜出了縣政府大院。
在縣人大常委會,記者攔住了原來的杜縣長,如今的人大常委會主任,把土窩村村民作為選民反映的情況提出來。他知道如今的杜主任肯定不願明確表態,但至少也算是把一個問題通報給他。
果然如他預料的那樣,杜主任為難地說:「俺剛到任三天,以前的事還得問問原來經管過的人。等聽完他們彙報后,再給你一個答覆。」
杜主任不知他與王尚鵬剛才已經有過交往,也就在客套幾句后,並未強留吃飯。一元悄無聲息地在街上攔住一輛跑出租的微型麵包車,迅速地離開了屋友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