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第五次去屋友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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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7-06

157.第五次去屋友縣
大概是第五次到屋友縣了。前四次,一元都有種橫衝直撞的感覺,要麼是受到隆重熱烈的接待,要麼是受到小心翼翼的侍候。但在此次,則是帶有某種刺探軍情的色彩,行動神秘。
坐在長途客車上,他一直盤算著,怎樣能夠使會計把帳目拿出來,怎麼能夠把帳目內容複製下來。甚至想象著把會計支出去用照相機偷拍或者半夜潛入村公所翻找檔案。想到此他不覺笑出聲來。真滑稽,要採用特工手段了。
儘管這是句玩笑話,但是按照齊煥禮事先的布置,他的確採取了一些隱蔽的措施。首先,住在了距泥山鄉有十八里遠的堅實鎮上一家條件尚好的旅社裡。然後,讓盧進玖通知泥山鄉土窩村三名聯名上告的村民,在天黑之後三三兩兩地先後趕到這裡,一元與他們在其中一人的親戚家見面進行談話,展開了調查。
村民告訴記者,自從鬧完土地糾紛后,地區行署退還了部分土地,土窩村分到了900餘畝。後來,村委會主任老盧以「王縣長已經給找了外出幹活的機會」為名,扣下600餘畝沒有對外發包。
「他狗日的賣出去300多畝,剩下的300畝還攥在自個兒手裡呢!」
一元奇怪地問道:「土地怎麼能夠買賣呢?再說,這是農村集體所有的土地,無論是發包還是蓋房,不僅要由村民代表大會通過,而且還應當受到縣、鄉土地管理部門的監管。」
「張記者,在俺們這地方,村長的一句話就是聖旨。」
「說是不讓賣,可真得賣了,又有誰管呢?」
「縣裡、鄉里的幹部,衣兜里的錢都讓村長給塞滿了。」
記者不禁有些生氣地埋怨道:「為什麼你們把他當作土皇帝?首先,自己就沒有把自己當作一個有選舉權的公民。張口閉口叫『村長』,難道忘了他不過是由村民選舉出來的村民委員會主任嗎?」
「啥選舉呀?還不是瞎糊弄?」
「你們認為盧子英如果不稱職,可以不投他的票。我就不信,他會拿槍頂著你們的後腦勺,逼著投這張票。你們應當講實話,是不是在他的面前點哈腰地奉承,現在轉過身又在把他罵得一無是處?」
對記者如此尖銳地發問,幾個人都沉默了。恐怕他們還從未聽到有人提出這種問題。在他們的生活中,也從未考慮過對這種陽奉陰違的優劣評價。最後,其中那個年齡最大,也是與老盧一同到車站迎接一元的村民喃喃開口:「張記者,俺們農村的事兒,你這城裡人怕是想不到。難吶!」
「俺們還是先接著說賣地的事,行嗎?」盧進玖怯生生地「請示」道。其實,他也是借著老漢的感嘆,擺脫記者到出的難題。
「好吧!我們接著說『賣地』。不過……」他嚴肅地強調著:「既然說到是『賣』,你們可要拿出相關的證據,證明是土地所有權發生轉移。否則,我到村裡、鄉里、縣城去核對時,村委會或各級政府拿出的文件,用足夠的事實證明並非像你們所說的賣地,將會出現一個很尷尬的場面。」
「反正村裡的幹部拿到了錢,地也讓人家占上。俺們老農民可學不上你那些『有權』,『傳移』的話。」一位村民用不太高的聲音嘟噥著。
一元不得不耐心地解釋:「現在,土地制度也進行了改革。土地的所有權與使用權發生分離,所有權人允許集體或個人有償使用土地。但是,這絕對不能說是『買賣土地』。聽明白了嗎?」
「隨你咋說都行,反正俺村的地是越來越少。村幹部衣兜里的錢越來越多。」老漢在接連受到挫折后,已經提不起精神。他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俺們覺得挺冤的事。到你這咋就總是說俺不對呢?看來,農民天生是受欺負的命!」
「你不應當這樣看待城裡人和鄉下農民。我希望你們把所反映的情況,全都擺放在一個讓世人都能公正看待的平台上。否則,即便你們再喊冤枉,由於描述的事實或擺放角度的偏差,都會造成想說明你們人無法下手的地步。明白了嗎?」一元明知自己所講的話可能會讓農民更加費解,但為了更準確地表述自己的真誠,也只能這樣脫口說出。
「俺們知道你說得對。」盧進玖無論是否聽懂那些話,搶先表態道:「俺們也不會說話,反正這點事都撂出來,你就看著辦吧!鄉親們都知道你張記者是個明事理、熱心腸的好人。」
「是呀!那塊地反正讓人家佔了。老盧放出話來:俺們村有錢,就要翻建小學校,要修路,要通自來水,要辦個象樣的加工廠。」一旦提起這些,老漢剛低落的情緒又激昂起來:「你說,要不是把地給賣了?沒賣咋能換出那些錢來?」
另一個說:「俺們聽說,300多畝地,他盧子英跟人家要了十來萬元。可大夥啥也沒落著。修小學校、鋪路、埋下水道管子,都是整了一半就扔那了。大夥估算著,這點活計連1萬元都用不了。剩下的哪兒去了?不是他貪到腰包還能扔進河溝里?」
由此一說,一元看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一口氣提了好幾個問題:「現在,那300畝土地是由誰在占著?收到的10萬元是否有準確的帳目?剛才講的半截工程還擺在村裡嗎?」
「帳的事俺們不敢瞎說,除非到村裡找村長和會計。但半拉子工程還仍在那兒,你進村就能看見。」盧進玖敘述到此,另一個村民接著說:
「佔地的是縣磚瓦廠。後來,大夥又聽說,磚瓦廠除了自個兒用了一小半的地,剩下的再轉賣給啥開發公司。人家說:有的是錢,買地啥也不用干,就等著漲價呢!」
「好吧!」記者認為:這些線索只有到村、鄉的幹部那裡才能查清,因此也就不必指望從農民手中獲得確鑿的證據。於是,他開始提起「負擔」問題:「我出來之前讓進玖轉告你們,一定要提供準確的數字,證明你們頭上的負擔重得已無法承受。誰有帳單或抄下來的詳細內容?」
大家又陷入面面相覷的境地。「村裡不給,俺有啥法子?」
「沒有帳單或帳目,你們憑什麼說負擔過重呢?總是要通過一些數位或具體的實例來證明吧?」一元半是啟發半是責備地說。
「俺這倒有一張前年的,不知道管用不?」一位村民從衣兜中摸索出一張被汗水浸濕又捂乾的紙條:「前年,會計說俺在年底沒收入,反倒欠村裡200塊。為了能從村裡再借點錢買后一年的種子和化肥,俺就找村主任老盧。老盧讓會計開了張條,說『你的帳都在上面,借錢也寫在上面。憑這條到年底好對沖』。年底還沒算帳,會計說『你又欠新帳了。』俺就跑出去躲了一年。這條子沒給他交回去。」
一元一時沒有聽明白,但還是一把奪過條子。只見上面用紅色的圓珠筆寫了幾個詞和數:「13.4畝」、「稅200」;「應收300」;「實收1000」;「欠200」;「二分五利」。由於看不明白,張口問道:「你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
「俺鬧不懂。光知道每年一到年底,會計就揚著條子,扒拉算盤珠子說:『扣完你該交的,還欠村裡多少多少錢。』俺還不讓就借新帳,新帳還沒到手,先扣下一點還舊帳。反正債多了也不愁,幹部逼急了俺就跑。」他講此,倒還有幾分的自得。
「俺剛才說了,種田的就是個窮命,幹部說啥都得認。不認?沒你的地種。要不,就像進琪那樣,被村裡串通官府抓去坐牢。」老漢依然十分悲觀地回答一元的提問:「讓俺們鬧清那些數,那些條有啥用呢?話說回來,要是真得能整個明白,俺也早就當上幹部了。」
記者又想起急:我一片真心要為你們討回公道。可是,你們這些農民,要麼用賴帳的方式一走了之,簡直是個對誰都不負責的二流子;要麼,就是只會悲天憫人地喊「認命」的「榆木疙瘩」。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反映情況,對命運抗爭呢?然而,話到嘴邊還是被截住。農民嘛!總是有著勤勞質樸,任人擺布的一面,也有發出吶喊、爭得生存權利的另一面。總不能像採訪一個法學教授那樣進行談話吧?於是,換了個方式啟發到:「我想,既然大家能夠敢於走到這裡面對記者,就說明你們還是想使『負擔』過重的問題得到解決。因此,除了讓我知道『太重了』這句口號,還要讓我知道『有多重』,為什麼『這麼重』?以及本來就不該『這麼重』的正當理由,才能夠完成一半的採訪任務。假如大家來就是坐在這裡哭喊,或者面對債務採取『一走了之』的態度,那麼,你們冒有一定的風險,在黑夜中跑出十幾里的路,還有什麼實質意義呢?」
「嘖嘖。」盧進玖聽得似懂非懂,但還是由衷地讚歎道:「看人家記者說得多好。三叔,你就快把對帳的事再往細里念叨念叨;小柳子,俺哥還是你二姐夫,說啥也得幫俺把事辦利索。」從最後的話中就可以聽出:他簡直是在哀求眼前的幾位村民代表。更能聽出來,他的根本目的還是在想方設法地解救哥哥盧進琪。
「俺們是想把事說明白。可村裡一直就這麼辦的,俺有啥法子?」老漢無可奈何表示:
「是呀!村裡要是能夠把大帳小帳都說明白,他還能貪出啥來?俺們還用四處告狀嗎?進玖,你能拿出帳來?都一樣呵!」被稱作「小柳子」的年輕人,說出一句讓記者無法再繼續追問的「真理」。
「好吧!我們換一個話題。」一元心中計畫著,明天一定要到村裡找盧子英,逼著他拿出帳目,再尋找雙方衝突的焦點。 「既然你們向鄉、縣、地區反映各級政府的問題,是拿什麼作為依據?另外,各級政府又是如何答覆的呢?」
老漢無奈地搖搖頭:「俺們當中,只有進琪是個明白人,又當過幹部。子英的那些事都在他的腦瓜里。抓了他,俺們大夥還能知道個啥?」
「鄉里和地區都往上或往下推。」「小柳子敘述道:」讓俺說,子英的事就卡在縣裡。聽水窩村的人放出話來,他們村的周德水跟子英動不動就上屋友城裡找王縣長。大夥就猜:子英敢吞下幾十萬(元),還鬧得農民沒法活,政府又沒人願意管事,十有八九是靠縣長給戳著。」
「王尚鵬?」一元腦子立即轉動起來。「他父親為了全鄉的土地就被打死在土窩村,王副縣長應當恨死盧子英了。難道——」他把想法埋在心底。「除了向各級政府反映問題,進琪還做了哪些工作?」
「讓俺說,進琪辦事太莽壯。自打知道子英吞了賣地的錢,他先領著大夥鬧著要封帳查帳。這一嚷嚷,人家就早有準備。弄出個糊涂帳還沒等他看完,鄉里就說要調走帳本,往後就再聽不見音信。」老漢點燃自卷的紙煙,猛吸一大口,吐出濃辣煙霧:「他看這麼幹不成,又追著子英在選啥人大代表時,說有『賄選』。雖說鬧了一氣,鄉里還是讓子英當上了;再往後,進琪在村裡選村委時,串了俺們這些人,要把子英選下來。眼瞅著票數不老少,進琪真得能上村主任。縣裡民政局說啥……」
「程式違法」,「小柳子」嘴快,補充道。
「這一違法,還得重來。可村裡的人誰不恨子英,重選也準是進琪能當上主任。」他把煙蒂掐滅,往地上一扔,隨口將猛烈咳嗽后憋出的黃色濃痰吐在了距離一元不遠處的地上:「呸」。「在這當口上、他就被抓住大獄。」
一元抑住胃裡的噁心,總結性地問道:「這樣一來,村裡再無人敢反對,於是,盧子英再次當選村委會主任了。是嗎?」
「對」、「對」、「對」幾個人如小雞啄米一般不斷點頭稱是。
「問題越發複雜。」一元送走他們后,回到旅社躺在床上思索著:僅從一個盧進琪涉嫌暴力抗稅的案件上,就引出「非法買賣土地」、「貪污侵吞集體財產」、「嚴重盤剝農民」、「區級人大選舉」、「村民委員會選舉」的五個問題。僅以我個人的能力,怕是很難一下子查清。更主要的困難。是對農民負擔問題,農村的帳目一竅不通!上了高中以後,一元發現自己對數學有了抵觸情緒。幾組數字之間一旦發生相應的換算,統計關係,腦子裡頓時像是纏上了混亂的線團。儘管最終還是能夠擇出頭序,但遠不如記憶地理方位、歷史事件那麼輕鬆愉快。
夜已很深了。但一元仍在惦記著盧進玖等幾位村民:自己躺在舒適的床上,而他們卻在摸黑走著漫長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