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0 ハレハレヤ
本章節 3783 字
更新於: 2022-06-20
2157年10月12日,下午三點,政治中心A區,沉璧園
笑臉的後裔。
五個字,猶如詛咒的宿命論史觀。謝綠問白絃:「妳為什麼要那樣稱呼我?」
「妳就是笑臉的後裔啊。」白絃的回答是廢話。
「『笑臉』是誰?」謝綠把刀指向白絃,「妳剛也用『仲翔的後裔』稱呼李晴煬。妳到底是什麼人?」
白絃的眼睛瞇了起來,覺得謝綠笨得可愛。
「孩子,妳看過《愛麗絲夢遊仙境》嗎?」白絃故意露出說錯話的表情,「糟糕!我忘記妳是謝氏的小孩,妳的童年只有李白、杜甫、王維那些無聊的詩吧?辛苦妳了。」
白絃的口氣十分嘲諷。謝綠挑起一邊的眉毛,「那種東西我還是看過,少瞧不起人。」
白絃更驚訝了,好像謝綠看《愛麗絲夢遊仙境》是很不可思議的事。
「聽好了,笑臉的後裔。」白絃說:「你們中華文化重視歷史。妳父親說的歷史,是謝氏喜歡的歷史;神與畜說的歷史,是高宇維喜歡的歷史。二十二世紀唯一有資格說歷史的人只有一個,那個人和《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主角同名,叫作『艾莉絲』。」
「……?」
謝綠愣了愣。明明是第一次聽見,卻對艾莉絲這個名字好熟悉。等她意識過來,發現自己在無意識的狀態下,說出那兩個字:「……夏悠?」
謝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白絃笑了,告訴她:「記憶存在於基因。」
「……!」
恍惚間,模糊的影像與此刻交疊。謝綠彷彿看見──一百年前,也有一個人拿著刀。刀的主人不是自己,是一雙塗有綠色指甲油的手,而且站在對面的人不是白絃,是長頭髮的艾莉絲。
謝綠沒有見過艾莉絲,但此刻,她的大腦卻能透過眼睛、真實映出艾莉絲的形象。一件整齊的白色襯衫,一件剪裁俐落的黑色短裙,頭上戴著赭紅色的蝴蝶結……謝綠在心裡打了寒顫,因為艾莉絲面無表情,眼神冰冷得像具屍體。
這是「笑臉」的記憶。
笑臉是她的祖先、她的祖母,也是謝照顏的母親。笑臉生前的記憶存在於體內,天賦也和她脫不了關係。
「妳……!」
目光重新聚焦在白絃身上,謝綠問:「妳認識我祖母,是吧?」
白絃笑而不語。
「一切都是我的猜測:妳和我祖母,及妳口中的艾莉絲,三人以前發生過什麼,否則我父親不會用這種方式解釋歷史。上一代的恩怨我不過問,我只問──妳為什麼在這?」
謝綠的瞳孔縮小。
「如果是反高派,妳不會殺死我父親;如果是親高派,妳沒必要傷害李晴煬。」謝綠咬牙,「事實是妳殺了我父親,也重傷了我朋友。既然妳兩邊都不是,又為什麼要介入這場紛爭?妳到底有什麼目的?」
「……。」
白絃很愛講話,也很會講話,但她覺得語言很不方便,尤其當對方與自己處於不同頻率,語言的功用就只剩浪費時間。她都用最粗暴、隨便的方式,回答人們窮追不捨的問題。
「沒什麼目的呀。」白絃聳肩,「四個字:『我不高興』。他們倒楣,遇到心情不好的我,僅此而已。」
謝綠聽見自己理智斷裂的聲音。
「『我不高興』……很好,這理由太好了……」
謝綠的臉矇上一層陰影。一瞬間,周遭的粉紅色封鎖線全部變成綠色,上面用白色的字寫著「Cheshire」。白絃壓根沒想到,自己會從從獵人淪為獵物。
「喂。」
謝綠發出如野獸般的低吼。
「妳怕死嗎?」
「我很樂意,送妳去死──」
「死」字一出,謝綠單腳一蹬,用不到一秒的時間縮短距離、剎那出現在白絃面前。差點反應不過來的白絃及時舉手、用袖子擋下謝綠的刀──
「鐺!」
好快。白絃驚嘆。女孩沿路沒留下足跡,謝綠不是用跑的,她的腳──謝綠的爆發力十分驚人,那雙腳能跳出一般人辦不到的距離與高度。
「嘶……!」
謝綠發出奇怪的低吼。她彈開白絃、單腳一蹬,倏地跳了五公尺高、從空中撲下。草綠色的雙眼閃爍邪光,雙刀就像饕餮的利牙,化身為張牙舞爪的猛獸,尖牙瞄準謝綠的後頸──
「鐺!」
白絃擋下謝綠,但女孩的攻擊如蜻蜓點水,輕碰一下便立刻彈開、切換角度,再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打來,好幾次瞄準白絃的視線死角。謝綠的攻擊雜亂無章,刀法揉和中國武術以柔克剛的奧妙,巧妙地將白絃的袖子撥到一旁、化解防禦。白絃很錯愕,一個第三代的小鬼,竟能從她手裡奪走主導權。
「鐺鐺鐺!」
謝綠的雙刀形成一張鐵網,飛快的攻勢將白絃困在一處,害她只能顧著防禦、無法攻擊,下一秒──
「……!」
謝綠的刀出現血跡,一道傷口出現在白絃臉上,劃破了她的臉。
「我才不管妳是誰──」
謝綠將白絃踹開,整個人跳到空中、俯衝下來。
「妳的心情好壞,不是傷害人的藉口!」
語畢,雙刀落下,白絃寬大的袖子被砍破,一雙白皙的胳膊曝露在空氣下,白絃的弱點又多一處。
「去死!」
謝綠回身,雙刀隨著動作、畫出猶如戰車車輪的圓形弧度。眼看兩把刀就要朝自己砍來,白絃大可使用水果塔、隔開自己與謝綠的距離,但她選擇不這麼做。
她不閃、也不躲,紫色的雙眼閃過凜冽。當破掉的袖子被風吹起,周遭氣溫驟降,地面以白絃的腳為中心,全部結成了冰。
「Garlanded Apollo」
謝綠的刀砍向白絃的脖子,但刀碰到頸部的剎那,竟「鐺!」一聲、彈了開來,謝綠的手當場麻痺。
「……!」
謝綠嚇一大跳,也在這時,刺骨的寒風吹過謝綠全身,四周飄起大雪,綠色的封鎖線全部從中間斷成兩半,沉璧園剎那變成冰天雪地。
「Abraham's deaf ear」
白絃不知道在念什麼,但她一念完,一層冰霜便出現在謝綠刀上。眼看冰霜就要蔓延到手,謝綠趕緊放開,眼睜睜看心愛的刀凝結成一根白色冰柱,應聲斷裂。
「Look in my heart, kind friends, and tremble」
謝綠想後退,卻發現自己的雙腳動彈不得,一股由內而外的寒意從她心中萌生。謝綠覺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冷……整個人跪了下來,抱住身子。
好冷。
四肢麻痺,手腳僵硬。
從胸腔開始,吸不到空氣。
和一般的寒冷不同,謝綠摀著胸,感覺有隻手掐著心臟,使她呼吸困難,臉越來越紅,整個人伏在地上,嘴巴發出虛弱的嗚嚶聲。
「怎麼會……!」
謝綠喘著氣。她深信,武學的根本在心,她不相信自私的人會這麼強。她再問白絃:「妳到底……目的是什麼……?」
「……。」
兩旁垂落著破裂的袖子,白絃站在謝綠面前,表情嚴肅,一句話也沒說。謝綠以為她是瘋子,卻不盡然,那雙紫色的眼睛似乎想告訴她什麼,但謝綠的手指凍到不聽使喚,四肢使不上力。
「我的目的……呵。」
冰天雪地下,飛雪飄過白絃的臉。謝綠不知道怎麼形容白絃的表情,像在笑,又像在哭。如果水果塔是個人意志的展現,這場雪代表的,又是白絃的什麼?
「我在,貫徹我的忠誠啊。」
白絃蹲在謝綠面前。謝綠雖然口吐白煙,雪又黏著頭髮,但刺骨的寒意從她心中消失,終於能抬頭、好好端詳白絃的臉。
「我很愛仲翔,他是我最好的搭檔。」
「可是我殺了他。」
──孤獨。
「我很愛小約翰,他的文筆感動我無數次。」
「可是我殺了他。」
──憤怒。
「我很愛黛娜,她會來跟我撒嬌。」
「可是我殺了她。」
──悲傷。
「我很愛我的夥伴,他們強大、有趣、值得信賴。」
「可是我毀了他們。」
──痛苦。
「我很愛小悠。」
「好愛、好愛、好愛她。」
「可是,為了她,我必須這麼做。」
──死亡。
「……。」
上一秒還在生氣,但此刻,謝綠不知道該說什麼。佇立在雪白中的粉紅色──謝綠覺得自己像在看一幅畫,畫的名字叫作絕望。
「妳……」
謝綠伸手,「妳是不是,一直都打算……!」
謝綠原本想說什麼,下一秒,白絃瞪大眼睛、立刻後退,一抹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兩人中間,謝綠整個人被攬到懷裡。
「……!?」
突然被一隻大手抱住。謝綠抬頭,只見一頭銀白色頭髮、一雙琉璃色眼睛──神與畜第一幹部里奧.懷特一手抱著她,另一手對著白絃,開口說了那兩字:
「叛徒。」
那一剎那,所有封鎖線消失,冰雪消融。里奧猙獰地瞪著白絃,對她說:
「殺死大家的叛徒。」
「妳有什麼資格,站在我們面前?」
「……!」
里奧的話一傳到耳裡,白絃突然脖子一緊,雙手併攏、舉在眼前,好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套住,她痛苦地彎下腰。謝綠好像看見一個木枷鎖,正套在白絃脖子上。
「唔……!」
「終於找到妳了,獅鷲。」
白絃的身體正以不規則的方式扭動。里奧一點也不同情她,命令白絃:「跟我回去。」
「不……!」
「跟我回去。」里奧疾言命令:「艾莉絲要見妳。」
「……!」
聽到那個名字,白絃的意志力潰散,膝蓋不聽使喚地彎向地面。眼看就要跪到地上,謝綠突然抓住里奧的領子,大喊:「放開她!」
「……?」里奧投以疑惑的眼神。
「她不是叛徒,她也不想這麼做!」
謝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替白絃說話,但她相信自己看到的──白絃的表情、她問謝綠的問題,及那令人哀傷的雪,這些都足以讓謝綠確定,之前的嘻嘻哈哈都是偽裝,那才是真正的她。
「妳想多了。」里奧弄開謝綠的手,「這女人只會製造混亂。」
「不是!」謝綠說:「她知道所有真相!」
「……!」
謝綠話一出,里奧的眼睛微微睜大,意志也因此動搖──原本還在痛苦掙扎的白絃,趁里奧分神的剎那伸手、扯開里奧的木枷鎖,恢復自由之身。
「別太囂張了,里奧。」
白絃說完,被謝綠砍掉的袖子竟恢復原狀,臉上的傷口也倏地復原,變回完好無傷的粉紅色。
「我看你們要瞞到什麼時候!你們不說,他們也會找出真相。」
白絃冷笑。面對晚輩,她的神情比較認真;面對里奧,不管剛才和謝綠說了什麼,白絃立刻變回白絃──那個自私、輕浮的第一代水果塔「獅鷲」。
「里奧,你跟瘋帽想幹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有我在,你們別想稱心如意。」
語畢,白絃轉身,粉紅色的頭髮蓋住側臉。她的唇微微張開,說:
「還有,我絕對不會見艾莉絲。」
「叫她死了這條心吧。」
下一秒,白絃雙腳浮空,直接在謝綠與里奧面前消失。少了粉紅色的沉璧園,只有瓦礫、塵土、倒在地上的李晴煬三人,及那些被隱藏在布幕下的、看不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