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戰靈琉亞斯(三)

戰靈琉亞斯。

已經不可能有人與他面對面交談，但從故人舊識的隻字片語中，其偉大的忠貞情操穿越了時空，簡單傳達到世人中了

「…琉亞斯他啊，是個太容易心軟的人。」

菈雯說起往事。

「不管多微小的麻煩，只要有人求助…甚至不需求助，只要被他發現有人正在煩惱中，他就會毫不猶豫的插手。但也因為他這樣的心態，偶爾會不小心幫到惡人讓事情變複雜，要是沒有人照看著他，那樣精湛的劍術很容易就會被利用…」

「…」

「過去還沒有加護時，就像君主說的一樣，淨是人類相互爭奪土地財務的戰爭……琉亞斯總是感嘆著，自己所處的戰場終將要傷害同為人類的對手。」

「…」

「所以當他知道，消滅惡魔之王是一件絕對能保護人類的事情後，那就變成了他人生的最大目標…他就是這樣的人，古道熱腸，比任何人都深愛著人類……」

戰靈琉亞斯最廣為流傳的是斬殺惡魔之王的傳說，但是補足他立體形象的卻是在傳說廣為流傳後，逐一被挖掘出來的軼事。

或許有過度美化的內容，傳說也不可避免的夾雜俗人的心念。但即便撇除斬殺惡魔之王一事，琉亞斯待人處事的行為風骨，綜觀九十餘年也從未有人能取代。

無可挑剔的德行正是戰士表率，長存於世的背影宛若英勇神靈。

此般之人，是為戰靈琉亞斯。

「…因此，妳覺得與其自己被復活，更應該讓妳的弟弟…琉亞斯復活才對嗎？」

「當時我只是為了照看他，保護他才一同跟過去，理由只是這麼簡單而已啊。」菈雯張大眼睛，潦倒看向亞寂：「在我崩潰的那時你也這麼想了吧…『要是自己的法師是個更有用的傢伙就好』了…呢，如果換作是你們兩人的話，肯定能不花吹灰之力就擊敗君主了啊。」

雖然柁也曾用過杖進行攻擊，但他的招式並沒太過出色，假如在場的不是菈雯，而是身為加護之主的琉亞斯，或許真不需要拖到劍鬥士們聚集便能分出勝負吧。

「…所以呢？」

「對這樣的我，『失望』了吧。」

亞寂的手抽動了一下。

「已經可以了…不用再勉強自己待在這了…白色加護被解放，人類終於站在能與惡魔相同的立場上，不再一味的被侵略，我的心願已經了卻…接下來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在生命最後的最後照著自己的心活下去，去完成你的『遺憾』吧。」

前幾句話或多或少都擁有著自暴自棄的意思在，但唯有對亞寂的解放，菈雯是不帶一絲虛假，真誠說出來的。

亞寂的死亡不過是一兩月前的事，就算擁有遺憾，他理應擁有比九十年前而亡的菈雯有更大的機會去實現生前的願望。

這份往後的自由，是作為護衛菈雯至此的他應得的。

菈雯真心這麼認為。

「…哈哈！」

然而對此的回答，卻迎來詭異的笑聲。

亞寂未牽住菈雯的左手，「啪」的一聲，輕輕拍在自己的額頭上。

似乎是想要發洩情緒，卻又不想把菈雯當沙包，亞寂粗厚的五指用力大張，牢牢的鉗住自己的頭部。

「不同啊。」

「咦？」

隨這這個動作，熟悉生命氣息的菈雯能簡單的感受到。

護衛身邊的氣氛，大幅度的轉變了。

要說有甚麼變化…是的，自菈雯認識他以來，她從未遇過現在這般猙獰的表情。

雖然會困惑，會有喜怒哀樂，就算是面對敵人，也只是在毫無波瀾的心情上添加些許情緒，但兇惡至此的神情卻是菈雯第一次見識到，甚至能讓她暫時忘記前一秒的悲傷情緒。

「完全不同啊…哈哈哈，和我想的『失望』完全不同…不，不如說本以為不會讓我失望的人說出這種話，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望啊。」

「亞寂……」菈雯見亞寂突然的豹變不禁啞然。

「讓我去完成我的『遺憾』…嗎？經歷這些日子，卻沒能了解我是為甚麼而『遺憾』啊。究竟是天真的不行，還是腦子在想魔法加護以外的事就鈍掉了呢？」

到底在……說什麼……

菈雯只能做出呆滯的反應。

「呵呵呵…這樣看下來，妳會認為自己不該被復活也是當然的，畢竟不光是我，妳連自己的『遺憾』也完全不了解啊。」

菈雯知道自己現在有點不正常。

但隨著兩人交談，卻連亞寂也脫離了正常。

不，

應該說，

他自復活以來，從未正常過才對。

除了體格與劍術外毫無一物，唯一的心念僅只尋找應該貢獻的事物，就連這點也始終無法如意的徬徨戰士，過去的人類無法滿足這樣的他，每分每秒都被多種的失望交錯充盈著軀體。

然而現在，面對單方面的護衛解除要求，雖然只有些許，但自復活以來一個月，他第一次萌生出『失望』的心情。

所以暫時『恢復正常』了。

「如果真的對現在的妳失望下去，我就無法完成妳所說的『自身的遺憾』呢……這可真矛盾啊，但這種小巧玲瓏的『失望』還不到讓我放棄的地步喔，畢竟我還是第一次見識到，完全沒有一點自私原因的失望呢。」

「…嗚。」

幽暗碎念之中，他不自覺的微微使力，無論哪隻手都握得更緊。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菈雯還來不及發出痛聲，一時過大的握力便回復正常。

「小姐…不，巴棣王朝的宮廷法師菈雯呦。」此時亞寂暫時拉開兩人談話的態度：「被加護復活的是妳而不是琉亞斯，這件事情有那麼重要嗎？」

「…咦？」

「當然，我不是在指妳為這件事情而煩惱是很愚蠢的行為，也不是要比較臨死前誰的情操比較偉大，不過如果這份加護真的有妳所說，喜好『遺憾』的情形，那麼在惡魔領地的彌留之際，妳無庸置疑比琉亞斯還抱有更大的遺憾吧。」

誰被選為加護之主，一目了然。

這明明是誰都很容易能推想出來才對。

「可是，當時我什麼想法都沒有…這樣的我…」

「但妳確實留有掛念白色加護的死後遺憾，在了卻這件事的同時變得無比虛弱…就連妳能贏過柁，大概和為了完成這份遺憾，在心靈層面激起加護的力量也有點關係吧。」

亞寂緊扣著話題，直視著微微偏頭的菈雯。

如果拚命否定的話，就予以肯定。

如果不願面對的話，就讓她正視。

他不會讓對方在言語上有一絲逃避與怯弱。

「妳一直認為琉亞斯留有的遺憾比自己還要大，但這應該要反過來看才對，畢竟如果妳弟弟真是以殺掉惡魔之王為目標的話，與信任的妳共同面對對手時，他就絕對不會留有任何遺憾吧。」

「…這種事情。」

「到底有沒有可能，只有身為血親的妳才知道呢。」

那麼，問題在此陳顯了。

當時的琉亞斯，究竟會怎麼想呢？

曾經是加護之主，並且是深通空間魔法的最強法師，又是自己最親近的姐姐，為了消滅最兇惡的人類之敵，正與自己並肩戰鬥。

級別越高的戰士與法師，越是能在戰鬥中估計出自己的勝算，琉亞斯如果真擁有媲美『戰靈』名號的技術，那麼他絕對能察覺到無論過程如何，合作的兩人最後將成功收場才對。

菈雯與琉亞斯兩人，能斬殺掉惡魔之王。

在這前提，或說是絕對信任下，就算自己提早被殺掉，他也相信自己的姐姐絕對能替他做到。

所以他才能『毫無遺憾』的逝去。

「原來是…這樣嗎……」

菈雯回想當時只有兩人才知道的戰況，漸漸露出釋然，悵然的神情。

單論保護人類的心，白色加護確實最適合琉亞斯這名戰士，但如果要以遺憾作為復活的門票，那信任著菈雯的他就不能復活。

已然在生前獲得滿足的靈魂，不需要打擾他的長眠。

「不再執迷不悟了嗎，小姐？」

亞寂看到菈雯心中的大結終於鬆動，語氣也不再咄咄逼人。

距離回到了護衛與加護之主，聲線則是重歸最開始探望病人時的柔和音調。

「……不需要為脆弱的我做到這地步啊。」

「妳只是認為自己害了九十年來的人們，精神有點疲累而已。那笨手笨腳的動作與脆弱的心，要到讓我『失望』的程度還遠遠不夠呢。」亞寂又一次緊握住少女的手掌，慈藹的再次說道：「我會待在妳一旁握住妳的手，好好的，再睡一覺吧。」

*

「這究竟是甚麼意思？」

些微的鼾聲從床頭傳來後，少年重新進入房間。

「小小年紀就偷聽老人們的談話，你啊，還真是糟糕的小孩呢。」

兩人說話的內容，從一開始就被待在外面的少年一五一十地聽進去了。

現在的菈雯極度虛弱自然沒有意識到，而另一方面亞寂雖然早就察覺到，但也沒有點破，任由兩人交談下去。

少年看著毫無防備，背對著他的亞寂，現在仍然持續輸送著維持安眠的螢光加護給予床邊的少女。

這已經不能算是一般的護衛關係了，毫無疑問，亞寂應該對這名少女抱有奇異的感情。

但正因為察覺到這點，少年才露出凝重的表情。

「你真的要繼續對她隱瞞這件事？」

「你指的是哪方面呢？」亞寂淡淡回應：「小姐甚至連我是劍鬥士這種事情都不知道喔。」

「那根本無關緊要，你到現在還想繼續裝傻嗎？」少年對菈雯沒有好感，但他更對亞寂現在做的事無法認同，因而咬牙質問：「如果按照司令的想法，加護是某個人物接觸到加護時心情的體現，那你們身上那道難以被其他人使用的螢光加護，不就只會是……」

「那麼你覺得，被九十年來錯誤選擇的罪惡感壓到絕境的她，還有辦法接受這種事情嗎？」

光只是在遺憾上做比較，就已經讓她自暴自棄到這地步了。

要是此時再和她說柁的發現，聰明的她很容易就會抵達真實，那麼，知道螢光加護由來的她絕對會失去繼續前進的動力，如同行屍走肉，成為無法被超度安息的亡靈，虛弱的永存於世。

「我是不知道加護什麼承認的規矩，但如果螢光真因為出自於『那傢伙』的想法肯定著『遺憾』，就代表現在還留有微弱螢光的小姐，其實還沒完全解開自己的心願吧。」

「…你這傢伙，」少年聽到這話後臉色愕然：「難道還想要…」

「所以這件事可不能讓她知道啊……要是小姐被自責壓垮的話，她就無法完成自己最後的遺憾了。」斜眼瞟向少年，亞寂淡淡說道：「對『我』來說，會是件麻煩事啊。」

或許剛開始真的是為了償還救命之恩，但現在的護衛顯然不是這麼想。

他在這期間，嘗到了甜頭。

這種自私的事是能被允許嗎？

眼前的男人亞寂，即便是虛弱成這樣的菈雯，卻根本無視她的身體狀況，還想從這樣的她身上挖掘出甚麼『價值』嗎？

「…你簡直不是人。」

「這就是戰鬥到最後，生存下來的劍鬥士，最後的樣貌呢。」亞寂乾脆的接下這聲貼切的評價：「真是太好了呢，在保護你們生命的同時，柁可是幫你們把這可能的未來完全抹殺掉了。加上劍鬥士制度瓦解的現在，糟糕至此的人不需要，也不會再多出來了。」

誠然，他確實關心著菈雯。

毋庸置疑，他也深深支持著菈雯的決定，甚至能幫她補足粗糙的漏洞，執行強硬無理的計畫。

但這不代表他對菈雯毫無所求。

他想索求的事物，未被法師發現的意念，身為無可救藥劍鬥士雛形的少年早已知悉其真面目。

熠熠生輝的青黃螢光是無比明顯的證據，它反映著擁有者的心中想法。

想了卻遺憾的人，可不是只有遠古王朝的宮廷法師而已。

因此接下來就不是單一人，而是雙邊螺旋交錯的私心了。

這就是拔出『亞寂』這把劍的代價。

「既然把我復活了，我可不想在所有事情結束後只能說出一句『做了一場美夢』後，永遠帶著『遺憾』而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