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林子燕愣住了。

指尖碰觸在樟樹樹皮上傳回厚實的粗糙手感，樹幹上樹洞的位置，向上開枝散節的枝椏形狀都與記憶中的完全相同。

這就是剛剛她在空地上躲避紅衣小女孩的樟樹，不是什麼幻覺。

她不知怎麼的，在這片血霧中轉回了原地。

可是這怎麼可能，她剛剛明明就筆直往前跑，也確實經過了殘破的涼亭，即便在血霧的阻擋下視線不佳，也不至於跑回原地。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林子燕倚著樟樹幹大口喘氣，企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稍早聯絡的支援現在也該抵達了，至今仍不見蹤影，難以確定是因為這片紅霧的影響還是遭遇了其他異常。

而面對小女孩這樣凶險的異常，即使吳炳鑫是經驗豐富的獨立調查幹員，恐怕也支持不了多長的時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負他的期待，設法把情報帶下山。

自己得想辦法從這裡脫困，林子燕撥開額頭上漬滿汗水的栗色髮絲，再次跑了起來。

但這一切又陷入同樣的輪迴，再次經過涼亭，然後樟樹再度出現在眼前。

莫非是遇到鬼打牆了？

林子燕靠著樟樹幹做為掩蔽坐了下來，過去她曾聽過這個異常的存在，但平常她沒事不會去翻閱其他與工作無關的異常報告，現在連這個異常的編號和標準收容措施都想不起來，而且還不能排除這個現象與紅衣小女孩的相關性。

背包肩帶上固定的指南針則凝固在空氣中，完全不會隨著位置的改變而晃動。

現在就只能靠自己了。

林子燕站起身來，仔細計算從樟樹到涼亭的步數，大約是23-25步，接著從涼亭再往外走直線大約100步左右就會重新看見樟樹，而這100步在正常情況下，是遠大於從涼亭走到空地出口的距離。

林子燕又重新走了幾次，發現只要從樟樹出發，無論往哪個方向前進，都會在23-25步左右抵達涼亭，而抵達涼亭之後，無論往哪個方向前進，只要脫離可看見樟樹的範圍後，就會大概在100步後重新看見樟樹。

她被困在樟樹和涼亭之間的這塊區域中。在第八次回到樟樹之後，林子燕做出了這個判斷，同時，這塊區域雖然籠罩著紅霧，但卻相當的安靜，沒有聽見紅衣小女孩那妖異的笑聲。

似乎紅衣小女孩的力量無法影響到這裡，短時間自己應該是安全的，最大的問題是如何離開這裡。

但到底要怎麼做才可以離開鬼打牆？為什麼自己會被困在樟樹和涼亭之間？鬼打牆並不是景月山保留區登記有案的異常，自己也曾經來過這裡三四次都沒有遇過類似的情況，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變化才導致鬼打牆的出現。

林子燕拿出放在包包中的PDA，上面的衛星訊號和2G網路訊號都是斷的，只能查閱原本存在裡面的文檔，幸好其中的離線檔案有收錄名為鬼打牆的異常現象，編號TW-214，愛氏等級CXX。

前方對於異常本身的敘述與林子燕目前遇到的情況相同，遭遇此異常的人會不斷再同一個地方陷入迴圈走不出來，對於此現象的成因尚不明確，但在山區和意外事故頻傳的道路特別容易發生。

文檔有附上委員會制定的標準收容措施，總共有三種，林子燕剛開始還很高興這異常並非無解，但旋即她臉色就暗了下來，巴不得狠狠捏死當初寫這份文檔的人，還有那審核檔案的人也應該一起被捏死！

標準收容措施A(委員會尚未親自證實有效)：
將童子尿潑灑於異常發生地點，或是潑灑於當下使用的交通工具上，再搭乘該交通工具便可離開異常發生地點。
參考附錄：民國■■年■■月■■日，聯合報副刊、網路。

標準收容措施B(委員會尚未親自證實有效)：
於原地抽一根菸，菸抽完後，便可離開異常發生地點。
參考附錄：民國■■年■■月■■日，聯合報副刊、網路。

標準收容措施C(委員會尚未親自證實有效)：
對著事發地點咒罵，語氣措辭越髒越兇狠，效果越佳，罵完後便可離開異常發生地點。
參考附錄：民國■■年■■月■■日，聯合報副刊、網路。

這到底是哪裡來的大學生作業，內容都引用於同一篇報紙副刊，然後和網路消息交叉印證就完事了？負責的單位本身也未進行實際的現場考察或是田野調查。當初這篇文檔究竟是誰審核的，能夠混到這種程度。

林子燕能理解面對隨機出現且危害程度相對較低的異常，投入的資源會相對有限，不能指望委員會大半夜派出幹員在山區亂走，看能不能遇上鬼打牆來測試所有可能的收容措施，但全部都是二手資料還真是前所未聞。

現在後果就要由她這個倒楣鬼承擔了。

再怎麼樣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為了處理TW-164身上還留著一瓶童子尿，莊宗憲和李志明身上應該還各有一罐，但是他們倆的屍體位置並不在鬼打牆的範圍內，這瓶童子尿得謹慎使用。

想到這裡，林子燕咬緊了嘴唇，自己還是太年輕，太急於解決眼前的問題。莊宗憲一路上多次提及等待支援後再前進，如果當初有聽進他的話，是不是他們兩人就不會犧牲了呢？

林子燕擰開瓶蓋，從樟樹出發，沿途往涼亭的路上邊走邊灑下童子尿，還刻意繞了涼亭撒了一圈，暗自祈禱童子尿能發揮效果。

往前數十步後，林子燕的心跟著涼了半截，如果童子尿有效，那現在她早該看見通往竹林的小徑。但事與願違，巨大的樟樹再次映入林子燕的眼簾。使用童子尿的收容措施宣告失敗。林子燕收起剩下三分之一瓶的童子尿，開始思考剩下的兩種收容措施。

標準收容措施B需要準備香菸和打火機，但林子燕本身沒有抽菸的習慣，身上並沒有帶著香菸，她猜想可能有個地方有，但不到最後關頭她不願意去那裡找香菸。

那隻能接著嘗試收容措施C：對著事發地點罵髒話。

林子燕深吸一口氣，她平常很少罵髒話的，很多時候都只是在心中暗罵幾聲，很少會罵出聲來。

幸好這邊沒有其他人。林子燕又深吸了一口氣，對著眼前濛上紅霧的森林。

「你這個混蛋鬼打牆，還不趕快把我給放出去，你知道現在情況有多嚴重嗎？只會躲在深山裡的白痴異常，而且超級混蛋白癡加三級的笨蛋異常，趕快放我走，你這個大笨蛋！」

「還有那個蠢蛋周筱霏，只會仗著自己有張好看的臉蛋，就隨便要人家去招呼那個肥豬立委，那個立委根本什麼都不懂，仗著自己有權有勢就成天往委員會跑，這種滿腦迴腸的死胖子真的知道我們花多少時間在工作嗎？委員會高層也都是一些只會內鬥的傢伙，什麼都藏著不跟底下講，吳炳鑫你是獨立調查幹員很了不起嗎？藏著異常收容措施很了不起嗎？害死多少人你知道嗎？」

「還有那個寫TW-214的智障最好給我出來，負責審核的傢伙也是！寫出這種程度的東西實在有夠丟臉，上面的東西一點屁用都沒有，讓我遇到我要狠狠把你給捏死，捏死，捏死！」

一口氣罵完這麼一大段，林子燕整個人脫力直接跪坐在地上，周遭的環境看來並沒有因為這陣咆哮而有任何的變化，但林子燕心情卻輕鬆不少，能更冷靜審視自己的現況。

而且是的，是真的沒有任何變化。林子燕暗罵。她走了一圈再次回到原點。上面記載的收容措施完全沒有用。

往好處想，如果自己能回去的話，可以在文檔上把這些該死的敘述改成「經委員會證實該收容措施無效。」。林子燕不禁苦笑起來。如果自己真的回得去的話。

林子燕坐回了樟樹下，剛剛一陣亂罵弄得自己有些口乾舌燥，但只能輕抿了幾口礦泉水來潤濕自己的口腔和舌頭。現在不確定會在這邊被困上多久的時間，這瓶水不能輕易浪費掉。

若不是山區中還有待救的立委夫人，和潛伏著未知的凶惡異常，林子燕可以在這片落葉積成的柔軟草地上坐上一整天，看著光線從枝椏穿過，散射成氤氳的光暈。

如果她還是個小女孩，說不定就會踢開鞋子，在這片空地上奔跑起來。那種懷念的感覺似乎她自己小時候就常常這樣做過。

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林子燕用瓶蓋打了打自己的額頭。在裡面光影的變化並不明顯，再拖下去都不知道外面過了多少時間，

現在只剩下標準收容措施B還沒有嘗試過。在這個空間中，只有一個地方可能有香菸，就是樹葉堆中消防隊員的屍體上。

林子燕不願輕易冒犯消防隊員們的屍體，她心中對於這些隊員的不幸罹難十分愧疚，如果她們能夠早一點到現場，或許就可以阻止他們上山了。

但現在她別無選擇。林子燕站起身來，朝向仍不斷滲出血水的枯葉堆走去，彷彿它本身正在哭泣一般。

對著埋放著消防隊員遺體的落葉堆，林子燕雙膝跪下，準備要跟隊員們商借香菸時，突然一陣陰風吹過，拂過落葉堆上的枯葉，露出四名消防隊員面無血色的驚恐表情，似乎正對林子燕訴說他們是多麼的不甘心。

林子燕懂了，為什麼之前景月山保留區沒有出現過鬼打牆，為什麼鬼打牆的區域侷限在涼亭和樟樹之間的空地──因為這邊是消防隊員們罹難的地方。

她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對著面前的消防隊員遺體說。

「我是景月山保留區處長林子燕，作為此處負責人，我，林子燕跟各位大哥承諾會把各位帶回家。因此，在這邊請各位大哥放人，讓我能帶著我的朋友回來幫忙各位大哥。」

林子燕虔誠地向消防隊員的遺體拜了三下。

「我跟各位大哥保證，我林子燕一定說到做到。」

煞那間，林子燕感覺週邊的世界猛然震動，那並不是物理上的震動，而是看了部讓人回味無窮的電影後，從戲院走出來時，發現天上的夜色暗了下來，那種回歸到現實世界的感覺。

廣場上的紅霧並未散去，但空氣開始流動，帶著紅暈的陽光瞬間就暗了下來，變成一片漆黑。

林子燕拿出手電筒環照四周，除了仍然瀰漫在空氣中的紅霧，手電筒的光線已經可以直直打在空地對面的竹林上。

鬼打牆結束了。

離開前，林子燕又對消防隊員們拜了三拜，並在心裡說：我一定會回來帶你們回家。

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

是紅衣小女孩的笑聲，整個林子的紅霧都隨之共振。鬼打牆造成的異空間剛結束她就跟了上來。

夜很黑，霧很濃，後又有小女孩。林子燕連思考自己該往哪跑的時間都沒有就跨步向前衝刺。

既然紅衣小女孩在這邊，表示吳炳鑫失敗了，現在只剩自己能把這個異常的相關資訊帶回委員會。

隨著小女孩的聲音逐漸逼近，身體周遭的紅霧變的越發濃郁，但在前方，有一處紅霧突然變得稀薄，變成粉白的顏色。

林子燕見狀，心中馬上反應過來那可能是突破口，無論那是委員會的探照燈還是其他什麼古怪的異常，都比身後步步進逼的紅衣小女孩要好。

林子燕一頭栽進白色的濃霧中，那和乾澀的土質紅霧不同，而是充滿的水氣，就是正常的霧。

這股白霧彷彿有魔力般，在回去登山口的小徑上，將不祥的紅霧抵擋在外，只剩下白色的水氣。

林子燕踉蹌了兩步，全身脫力坐倒在被山嵐籠罩的小徑上。她知道她安全了。這霧並不是普通的濃霧，而是來自於TW-23。

TW-23，愛氏等級XXX，又被一般大眾稱為魔神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