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陰天，綿延不絕的烏雲鋪滿整片天空，即便現在是將近正午的大白天，眼前的樹林卻已籠罩在黑夜之中。陳義安拉緊深紅色的防風外套，將三月的冷風稍稍隔絕開來。

他不喜歡這個天氣。

從早上踏出家門的那刻起，這種不悅的感覺就纏繞在他的身上，果不其然，才走進分局，茶包中的葉子都還沒泡開，就傳來晴天霹靂的消息：張清和的夫人劉藺蕙在山裡走丟了。

這可不是能怠慢的事情。張清和在當地的選區是四連霸的立法委員，每次大選都能以超過七成的得票率當選，選區內的大小宮廟、各級活動都能看見他的身影，也同時身兼各農漁民會的榮譽董事，基層實力非常雄厚。

而他的夫人居然在山裡走丟了。

陳義安在心中暗罵自己的不幸，他二十年來的消防生涯，才剛轉到第四分隊擔任隊長不到一年，就發生這種事情，要是人沒找回來，只要張清和一個眼神，自己恐怕就得被冰上一輩子。

隊員們一聽是張清和的夫人失蹤，全員立刻都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然而聽到走失的地點是臨月華斷崖時，每個人瞬間又都沉默下來。

沒有人聽過這個地方在哪裡，該轄區有多個森林遊樂區，搜救任務一年也有個兩三件，記憶中卻沒有聽過吻合的景點。

隊上最老資歷的蔡伯緩緩站起身來，他略為佝僂的身軀走到公用的鐵櫃中，拿出一張泛黃的地圖，左手則拎起一袋紙錢和祭祀用品，走到陳義安的面前。

「臨月華斷崖在景月山風景區。那裡不是隨便能去的地方。」蔡伯指著地圖上一大片空白的山區。

「等下上了山，一定要先帶大夥兒在登山口前的小廟拜過之後才可以讓人入山。務必記得。」蔡伯叮囑道，用銳利的眼神看著陳義安。

蔡伯的鬢角滿是灰白，曬成深褐色的四肢雖然細瘦卻十分有力。他是在地人，在當地已經服務將近三十年的時間。有人說，轄區內的每一條巷子，蔡伯都曾經出勤過。因此，對於蔡伯口中講出地方上的軼聞，那是一定得聽得。

「裡面可住著魔神仔啊……。」

蔡伯那細不可聞卻又堅定的聲音至今仍在腦海中迴盪，陳義安望著眼前的土地公廟，地上剛燃燒過金紙的灰燼仍透出橘黃色的火光，顧不得現在仍是執勤時間，他從口袋中拿出根香菸叼在嘴裡。

陳義安站在景月山登山口前的空地，地板僅是用水泥隨意糊成，凹凸不平的表面上積滿棕褐色的落葉。他的身高很高，足足有一百八十六公分，跟眼前土地公小廟的天花板一般高。

這座小廟用水泥糊成一個正方體的空間，外牆漆成鵝黃色，內裡則有一張水泥供桌和一體成形的神壇，供奉著一尊土地公神像。整體的感覺既粗曠又簡單，好似那砌牆工在灌滿了保力達下施工的。

雖然這土地公廟構造簡單，又地處偏遠，但這些年來似乎都有人默默打理，內部異常的整潔。莫非真有登山客相信了魔神仔的消息，上山前都會在此祭拜清掃？

「魔神仔啊……」陳義安嘴裡喃喃自語。他已經派了兩隊各四人的搜救團入山。

按蔡伯取出的陳舊地圖上的兩條登山路徑，一隊會經過老竹林涼亭，另一隊則會繞經眠月湖，兩隊最終在景月山山頂的臨月華斷崖會合。現在三月份的春寒未退，大白天的只有十六七度，一旦入夜則會降到十度以下，如果沒有攜帶足夠的保暖衣物，在山上能否撐過一天都是問題。

面對立委夫人走失的壓力，魔神仔只是不著邊際的小問題，現在他能做的只有祈禱隊員們能順利找到人和增派的人力能即時趕到。

除了入山的兩支小隊，現場只餘下三名隊員開始搭設簡單的棚架，依著土地公廟弄成一個簡單的指揮所，並規劃後續物資的擺放地點。

身後的柏油路突然傳來轟隆隆的聲響，一台黑色廂型車疾駛而來，停在他的面前，一名戴著無框眼鏡的年輕女性從前座跳了下來。

「現場指揮官是誰？」年輕女子問，她穿著銀白色的防風外套，深棕色的登山褲，一襲栗色長髮紮成馬尾梳在後頭，看起來約莫三十來歲，白皙的肌膚看起來很久沒有曬過太陽，但靈活的動作給人幹練的感覺。

「是我。」陳義安回答。他比眼前的女子要高上一顆頭，需要低頭才能面對她說話。不過女子散發出的氣場消弭了這十來公分的差距。

女子的眼神彷彿在告訴陳義安，這裡歸我管。

「我是景月山自然保留處處長林子燕。」林子燕表明自己對外的職稱。

對於其他單位來說，委員會和所有的異常事物都是不存在的，因此會協調主管機關設立體制內的空殼單位方便與其他單位對口。林子燕在委員會內的編制實質上也是負責這塊區域。

「劉藺蕙搜救的工作情況怎麼樣了？」

「我是桃園縣消防局第四分隊隊長陳義安。」陳義安緩了緩語氣：「劉藺蕙的搜救已經開始進行了，消防局派出兩支小隊，一支沿著步道經老竹林搜尋，另一支則會繞經眠月湖。後續其他分局前來支援後還能派出更多小隊。」

陳義安用堅毅的眼神看向林子燕，用充滿自信的語氣表示這次的搜救他已經做出了妥善的安排。

但，自然保留處主要業務應該是環境保育相關，這位林處長怎麼第一時間就接到通知，還比其他的消防分局早一步趕到現場？

「如果您在意的是對保留區內的生態環境影響的話，這點我們隊員會注意的。」陳義安猜測這大概是一個保留區處長會刻意前來現場的原因

「陳隊長，謝謝您對生態保育的重視。但──」林子燕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說：「是否方便借一步說話？」

陳義安點了點頭，擺手意示兩人可以往旁邊到土地公廟矮牆旁的空地，那邊離車道有些距離，所以還沒被堆放的物資和後勤人員所佔據。

「陳隊長之前來過景月山保留區嗎？或是聽過一些傳聞？」林子燕說。她的口吻十分吊人胃口，彷彿正準備要開始說鬼故事。

「沒有，我之前沒來過這塊區域。」陳義安說：「但傳聞倒是聽過一些。」

他想起出勤前蔡伯在他耳邊的叮囑──這片山林裡住著魔神仔。

蔡伯這次有隨隊前來，對於當地地形的熟悉而擔任第一小隊的隊長入山搜尋去了，若不是這樣，陳義安還真有種想要喊他過來的衝動。但陳義安很快把這個想法拋出腦後，先聽聽眼前的女子怎麼說。

「那您應該清楚，景月山和其他地方，有一些不一樣。」林子燕踩過地上的枯葉，搭配著自己說話的語調，發出喀拉喀拉聲響，在陳義安耳中顯得格外清脆。

「都是些鄉野奇談罷了。」陳義安用輕鬆的語氣帶過。他倚身在矮牆旁，伸手就要拿放在胸前口袋的香菸，看到眼前的林子燕，動到一半的手又放了下來。

林子燕露出微笑表示理解，揮手示意陳義安可以點菸，不需要顧慮。但陳義安只是嘆了口氣，接著開口說。

「張委員的夫人失蹤了。現在找到人是最重要的工作。領頭的兩支小隊在山區搜救都有非常豐富的經驗，稍後其他分局的支援也會趕到。」

「不會有其他分局的支援了。」林子燕說：「後續的搜救工作都會由我的單位負責。也請您把派出的小隊叫回來。」

如果剛剛真的點起菸來，現在恐怕會失手把菸落到地上。從事消防工作這麼多年來，這還是陳義安第一次聽到這種要求。

「這林子裡有些東西不是一般人能夠碰的。」林子燕說：「這是為了您和您的小隊著想。而我的同事對於這塊保留區要比您的隊伍更加熟悉。」

林子燕話音剛落，柏油路的另一頭就傳來轟隆隆的引擎聲響，兩輛黑色廂型車躍上了坡道，後方緊跟著兩台軍綠色的卡車。上面下來了十來名穿著黃褐色防風上衣的彪形大漢，不理會廣場上勢單力薄的三名消防隊員，就逕自從卡車上開始搬運成箱的東西，眨眼間就擠滿了土地公廟前的空地。

「林處長，這是……。」面對這大陣仗，陳義安說不出話來，這像是個自然保留區管理處該有的編制嗎？他心中甚至覺得若是他拒絕配合，這群人會把他們打包塞進卡車中運下山。

「這是我的同事們。」林子燕轉身指向身後迅速卸下各類設備的隊員，除了常見的搜救裝備，還包含了一座看起來像是大型基地台的通訊設施：「我說了，他們非常專業。」

「但你知道劉藺蕙是誰嗎？她可是張清和的老婆。萬一出了什麼差錯──。」陳義安的聲音有些無力，對比他黝黑高大的身軀顯得十分突兀。

「陳隊長，謝謝您和隊員的辛勞。內人的搜救工作就交給林處長和她的團隊就好了。」說話的人聲音溫潤而略帶些油腔滑調。

一位穿著黑色西裝，挺著微凸鮪魚肚的中年男子從林子燕身旁閃出。他就是立法委員張清和。

張清和走到陳義安身旁，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背，語氣溫柔：「沒事的，林處長的團隊很專業，我相信他們。事後若是出了什麼事，也不會有您這邊的責任。先把上山的隊伍叫回來吧。」

「既然委員都這麼說了，那當然是按委員希望的安排。」陳義安順手擦過額上冒出的冷汗，拿起腰間的無線電對講機呼叫上山的兩支小隊。

「呼叫第一和第二小隊。呼叫第一和第二小隊，這邊是指揮中心。聽到請回答。」

「指揮中心收到，這裡是第二小隊。」對講機傳來沙沙的中年男子嗓音：「怎麼了？」

第二小隊是繞經眠月湖上山的小隊。

「收隊了，現在回景月山登山口。」

「人找到了？」

「還沒有，後續會有其他單位接手。你們趕快回來。」看著眼前的大陣仗，陳義安覺得自己好像涉入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現在只希望帶著隊員趕緊離開這裡。

特別是，這片區域竟然還不存在於消防局最新版本的地圖中，這個地方一定有問題。

「第二小隊收到，現在回去。」

「呼叫第一小隊？」

第一小隊至今仍沒有回應，該小隊的領隊是蔡伯，是分隊中最老資歷的隊員，據他自己的說法，三十年前還曾參加過這個區域的搜救任務，對地形相對熟悉。照理說不應該這時候都沒有回覆。

「呼叫第一小隊？」陳義安握著無線電的手掌滲出了汗水，又再急急問了數次。

「這裡是第一小隊。」

原本只有沙沙雜訊的無線電傳回了斷斷續續的答覆，雖然訊號很差，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回來，但仍可以聽出是蔡伯的聲音。

「這裡是指揮中心，蔡伯，收到的話請立刻返回登山口。完畢。」

「收到。我們現在回去，但現在起了很大的霧，會花一點時間。」

「起霧了？」林子燕對眼前的陳義安大喊，彷彿那樣她的聲音就能透過無線電：「叫他們趕快離開那裡！」

「等一下，那是什麼？」

沒等陳義安開口，無線電中就傳出蔡伯驚恐的聲音。

「其他人到哪裡去了？你們不要丟下我啊！」

「不要靠過來！離我遠一點！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啊！」

「蔡伯，冷靜點，你看到什麼了！」林子燕搶過握在陳義安手上的黑色對講機：「你看見什麼了！」

「紅色的霧，紅色的，跟血一樣。到處都是了！」蔡伯語無倫次地說，伴隨著他激烈奔跑的喘氣聲：「什麼都好，快點來救我啊！」

然後是悶哼一聲，和幾聲巨大的撞擊聲。

「蔡伯，冷靜點，沒事的，我們會派人過去找你。」林子燕朝著對講機吼道：「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蔡伯的聲音變得非常的遙遠，似乎離對講機有段距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是清脆的聲響，有什麼東西在另一頭被硬生生折斷了。

「吼吼吼凹凹凹吼吼！」

這是對講機傳出最後的聲音，非人非獸，不屬於這個世界上任何已知生物的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