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生根

從獨自登山遇到土石流算起，到底過去幾天了？
這裡本來就是少有人走的山稜步道，事情又發生在夏季暴雨過後，一路滑下邊坡，現在連自己在哪都不知道了。

我的情況很糟糕。

肋骨應該斷了，兩手也因為慌亂中到處亂抓而變得鮮血淋漓，運氣好的是衣服在過程中勾到一顆傾倒的大樹，這才沒有連著泥流一起摔進更深的溪谷，運氣不好的是人也因為這樣被衝擊硬生生的塞進樹縫裡，現在下半身都埋在土石中。
我試著想脫困，但一點辦法都沒有，我的腳可能都變形了，從原來的劇痛到現在只剩一陣麻木。
手機早就丟了，背包裡只剩部分糧食和宿營用具，已經破爛的手根本握不住東西，更別說是挖開被雨水黏糊在一起的土石了，呼救當然沒人回應，我只能卡在這裡等著不知何時會來的救援。

雨一直在下。

樹叢完全遮蓋了我的身影，我看不見周圍的狀況，也不確定有沒有人能看見我，
在吃完僅剩的乾糧後只能靠雨水和周圍的草根甚至樹皮勉強充飢，儘量讓自己活下去。
胃像火一樣在燒，摸著額頭也是一陣發燙，意識有些模糊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迷糊的倚在樹幹旁，看著大樹被連根拔起卻還冒出新葉的枝椏，突然想起小時候一個園藝阿伯和我說過的話，那時看他剪下一截枝葉處理後扦插在泥土裡，還帶我看了其他已經長根的植株，我還訝異這樣居然就能活，就聽見他玩笑的告訴我，人其實也可以像植物一樣，只要種在土裡一段時間就會開始長根，之後不但缺什麼長什麼，就算不吃飯喝水也能好好活下去。
我當然不信，這什麼鬼話？阿伯還信誓旦旦舉例說，人需要的營養土裡其實都有，還特別豐富，像微量元素之類的，不說別的，蚯蚓也是靠吃土過活的，也是切了一截還會再長的，蚯蚓都可以，人當然也可以。
至於為什麼沒見過長根的人，阿伯說，人長根要比植物花更多的時間，要一直半埋在土裡等待生根不說，在根系真正能吸收養分前還是需要吃東西的，也因為太麻煩了，願意嘗試的人就少，你看過種在土裡的人嗎？沒有對吧，那你當然沒看過長根的人，這只能說沒遇到有人這樣做，並不表示這方法不對喔。

現在想來他果然是在唬弄我吧，可我那時居然真的有些信了，再看看現在，我不就是這麼被埋著的，已經不知過去多長時間，照阿伯的說法，我是不是也該生根了。
真是這樣倒也好，至少，可以不用再往嘴裡塞蟲子了。

也許是幻覺，本來沒知覺的兩腿漸漸感到一陣麻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皮下鑽動一樣，張不開的手掌血肉和布團已經沾黏在一起，視線變得朦朧。

周圍的樹在山風中狂笑，彎著腰，聲音淒厲尖嘯。周圍的樹在雨夜中哀泣，低著頭，淚水夾雜著雨滴。
不知道樹為什麼會笑，不知道樹為什麼在哭，我想，我大概瘋了吧。
就這麼卡在杳無人煙的深山角落，記憶只剩在風吹日曬中一次次的清醒和昏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還活著，甚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還活著，不過，這都無所謂了。

某天醒來，居然覺得精神不錯，早風輕柔，陽光照來也格外溫暖，明明很久沒吃東西，卻再也沒有飢餓的感覺。
伸了個懶腰，看看手掌，新的手指已經長出來了，雖然整體看來有些疙瘩，好像還多了幾根，但沒關係，能用就好。

拉過早已殘破的登山包，裡面還剩接水的鋁鍋、缺角的半張帆布和一把開山用的小斧，用斧柄挖開腰下的泥土，只見兩隻腳骨都只剩半截，上面也沒多少肉，取而代之的是粗大的血管縱橫擴散，向四周輻射而出。

阿伯沒騙我，人真的會長根的，看著手裡的斧頭，和握著斧頭的畸形手指，我不禁這樣想。
如果我現在分出一條大腿，明年，是不是就能有新同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