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鴻鵠與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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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5-01
那是一片晦暗的大地。
之所以這麼形容,不僅僅是因為濃厚的烏雲遮蔽了天光,讓地上的一切景物都彷彿失去色澤般黯淡。更是因為倒臥在地面的無數死屍,會讓人的心頭驟然蒙上一層絕望的陰霾。
這些堆積在廢棄村莊裡的屍體,是濟州邊境外的兩位軍閥彼此爭戰下的犧牲品,不單只有士兵、連村裡的無辜百姓也沒能倖免。
沒有大義、沒有人性,他們殺戮的開端只是為了爭奪附近的戰略要地──爭奪博陵縣的歸屬權。
至於戰爭最後的勝利者是誰?
很遺憾,對於逐漸腐朽的士兵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當然,對於等待著他們回去的家人而言,同樣也不具任何意義。
「一切只因亂世……仍在繼續。」
騎著老師贈與的良駒、漫步在眾多死者之間的鳶尾,旁若無人的呢喃。
此時距離她出山,已經過去了大半年。
她離開書院之後就一路北上,隻身造訪各個諸侯的轄地。可是無論她走到哪個州郡,都無可避免的會看見這宛如地獄一般的景象。
有幾場會戰甚至能從它的走向之中,隱約看出其他幾位九曜的影子。
但最讓鳶尾感到悲哀的,不是師兄姐們為這亂世又添了幾把火頭,而是她在這短暫的旅程中,也明白了自己終將得和他們一樣禍亂天下。
想到這,鳶尾又不禁搖頭嘆息。
「姑娘既然知道天下紛亂,為何還跑來這荒廢的村落,不去更安全一點的地方?」
隨著一陣噠噠的馬蹄聲,鳶尾看見有位身披輕便的襦鎧,手持長戟的青年策馬穿過破損的村門,朝她緩緩駛來。
那人年紀約莫二十初歲,身形精實不會過於壯碩。雖然長相以鳶尾的審美觀來說還算俊俏,可對方身上那揮之不去的壓迫感,還是讓她下意識地將左手移動到腰間的劍柄上。
「可悲的就是天下雖大,卻沒有安身之所,到哪都聞的到這可怕的屍臭味。」
「於是就親臨此地,想知道臭從何來?姑娘還真是有『雅興』。不過,等等就會有一批濟州刺史麾下的軍隊過來打掃戰場,姑娘最好是先離開為上。」
青年嘴角勾起淺淺的微笑,這個表情讓他的銳氣略微減去了幾分,接著他還將手中長戟垂直刺入地面,空出雙手表示自己並無敵意。
「在下荊鴻,濟州軍的一介斥侯,敢問姑娘……」
「鳶小九──是個還在見習中的軍師。」
即便已經正式出山,但出於謹慎,鳶尾並沒有向對方報上自己的真名。
而荊鴻在聽聞她是軍師後,除了微微挑起眉頭之外也沒有多大反應。畢竟在鬼谷玄微的豐功偉業之後,世上已無人敢再看輕女性。
受過教育、立志成為軍師的女子,如今更是多不勝數。
「鳶姑娘能直面戰爭的殘酷,實在膽識過人,不過若是想要尋找臭味的源頭那恐怕是找錯地方了。」
「對,真正的源頭,是來自於這個國家的腐臭。」鳶尾藏在面紗底下的眼眸稍稍變得黯淡,又道:「來自於連鬼谷玄微都救不回的昏庸國君,以及貪戀權力的迂腐朝臣。」
「哦……?那麼擁兵自重的諸侯、分裂國土的軍閥就沒有罪責囉?」
荊鴻好似也來了興致,將雙手環抱在胸前,繼續向鳶尾提問。
「他們的罪過,在於沒有和野心相稱的能力,要是能迅速起兵蕩平中原、結束亂世,那百姓們又何必在這煉獄繼續受苦?」
「這麼說只要有實力,無論是誰都可以篡奪大周天下?如今周天子仍安坐在洛陽的龍椅上,鳶姑娘這想法倒有些大逆不道了啊。」
「周朝積弱,皇帝早就成為大師兄……咳咳咳,早就成為諸侯手中的傀儡,充其量就是一塊方便的玉璽罷了。為上者對皇室盲目的愚忠,其實也是對百姓最殘忍的暴行。」
「姑娘此言差矣,要是諸侯只想靠著武力奪取天下,後世就會有人出於同樣的理由、效仿今日的行為到處征伐殺戮,亂世還會再起。上行不效,就算得了天下又如何?」
言語至此,荊鴻若有所思地抬頭望天,再嘆了口氣:
「雖然姑娘的理論也是正確的……但是天下仍有不少文人士子心向周朝,妳可要小心別被人聽見,當成反賊押進大牢了。」
荊鴻的告誡沒讓鳶尾產生絲毫動搖,僅是用好奇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他一番,彷彿正在看著某種罕見的珍禽異獸。
接著片刻後,她彷彿想到什麼壞主意似的,忽然漾起戲謔的微笑、將手腕併攏伸向對方。
「那麼……公子可有打算綑綁小九這個『反賊』,送到官府那領賞去?」
「什、什麼?」
「如您所見,小九不過一名弱女子,不管您是想用我換賞錢、還是強擄回去做壓寨夫人,小九也只能在哭幾聲後乖乖聽話喔……您意下如何?」
沒料到話題會如此驟變,更沒想到自己會突然被眼前的姑娘「調戲」,荊鴻只好尷尬的咳了幾聲後,紅著臉回應:
「咳,鳶姑娘說笑了……在下是軍伍之人,可不是什麼土匪之流。」
「是的,而且這麼看來您還是軍中的一位大人物呢。」
「姑娘這話又是何意……」
荊鴻還沒問完,就聽見鳶尾視線的方向正傳來急促且數量眾多的馬蹄聲。
定睛一看,兩人就發現有位披掛重甲、體型剽悍的將軍,率領著一支全副武裝的騎兵部隊從遠處奔馳而來,還對著荊鴻高喊:
「──少爺!您又給我到處亂跑了!」
看見自己的假身分就這樣被揭穿,荊鴻苦笑著望向鳶尾,而後者雖然戴著面紗看不清楚表情,但荊鴻總感覺對方正在露出一臉壞笑。
「記得荊公子剛才說自己是一介斥侯?」
「……實不相瞞,在下是濟州刺史的親戚,靠著關係才得以混到一個中郎將的職務,實在不足掛齒。」
「公子既然還要堅持,那小九便不多問了。」鳶尾抿嘴輕笑一聲:「不過來將神色緊張,感覺不是純粹來打掃戰場的?」
在她感到疑惑的同時,領兵的將軍也於兩人面前拉住韁繩停了下來,後方跟隨的千餘名騎兵們同樣放緩速度,整齊劃一的在不遠處駐足。
沒等荊鴻開口慰勞,那名將軍就扳起稜角分明的臉龐,氣勢洶洶的罵道:
「少爺!您知不知道您這次闖了多大的禍!」
「你先冷靜點,成廉。我這不就是先跑到現場勘查而已嗎?博陵縣是重要的戰略據點,所以我才想親自……」
「就是因為您先偷跑,所以才會不知道之後探子送來的情報──」
成廉正要向荊鴻彙報軍情,卻在注意到鳶尾後將話留駐於嘴邊,隨後不解的問:
「少爺,這小妮子又是誰?怎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呃,她是……」
荊鴻本想解釋,但赫然發現自己根本不曉得該如何介紹鳶尾。
可鳶尾又在這時玩心大作,將身軀微微傾向荊鴻,故作媚態的說:
「我啊……是你家少爺剛剛在這裡收繳的『戰利品』喔。」
「哦,是少爺的女人啊,那應該就沒關係了。」
「喂──」
沒有再理會荊鴻的,心急的成廉自顧自地開始說了起來:
「總之我們半個時辰前收到消息,渤海郡太守‧楊玄派出兩萬精兵,準備再次進攻博陵。渤海距此不過三四十里,最多再三個時辰後他們的先鋒軍就會抵達這邊了──少爺,我們還是快點撤退吧!」
聽見這則消息,荊鴻也是臉色微變。
楊玄,正是前幾日在博陵縣與安熹郡太守‧劉固交戰的軍閥,也是造成眼前這一片屍山的罪魁禍首。
兩軍交戰才過去沒幾天,楊玄竟然又急著出兵博陵,顯然勢在必行。
「敵軍兩萬……成廉,你帶了多少人來?」
「為了趕著接應您,只帶了一千輕騎兵。另外出發前冷蝶姑娘怕有變故,說會再另外派兩千步兵跟上,算算距離可能要一個時辰後才會到這裡。」
「這樣就是三千──不行,還是不夠。」
看著正苦惱地思忖著什麼的荊鴻,成廉心中暗叫不妙。
「等一下,少爺,您該不會是想要對抗渤海太守的軍隊吧?雖說博陵名義上算是我們濟州的領地沒錯,但掌控權早就不在我們手上,實在沒必要這時候和楊玄硬碰硬。」
「不,有必要。」
荊鴻斬釘截鐵的拒絕了成廉的諫言。
他回過頭,將這片被鮮血塗染的大地深刻烙印在眼中,而後目光堅毅的回答:
「成廉,我想……我們已經漠視太久了。」
「我說少爺,成廉雖然是個粗人,卻也知道打仗不是兒戲。您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想以寡擊眾打敗楊玄、保住百姓,這、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啊!」
這一次,荊鴻沒有馬上給予回應。
只是眼波流轉,把視線放在了一旁的鳶尾身上,並笑著詢問:
「鳶姑娘既為軍師,那可有退敵良策否?」
「略有一二。」
鳶尾的心中沒有浮現一絲愕然,不如說她在面紗下的表情看起來還有些興奮,好像早就在期待自己會被這麼問似的。
「可是小九畢竟不是濟州之人,要出謀劃策恐怕有些不方便啊。」
「妳剛才不是說自己是我的『戰利品』嗎?要是無法發揮價值,豈不是比在路邊拾獲的野貓還不如?」
「……公子您倒也有些壞心眼呢。」
「事關無辜的性命,才斗膽請鳶姑娘出手相助,若是姑娘能協助我保護博陵縣的百姓,荊鴻就欠妳一個天大的人情。」
聽到荊鴻信誓旦旦的約定,鳶尾立即向著後者拱手作揖,高興地漾起一抹甜美的微笑:
「荊公子啊──小九可就等著您這句話呢。」